等沐敬亭赶到清然苑的时候,稳婆已唤了一盆盆的热水入内。
梅老太太额头上也开始冒汗。
要生了!
沐敬亭见清然苑中进进出出的丫鬟和婆子,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临近外阁间时,亦能听到白苏墨的声音。
“梅老太太。”沐敬亭见梅老太太强作着镇定,实则也似失了心中平衡。
苏晋元听这声音也听得头皮发麻,心中好似被麻绳拧紧了一般,怎么拽也拽不开。
芍之从屋中出来。
梅老太太上前问:“还有力气没有?”
芍之木讷点头。
这回,是稳婆唤她出来寻东西的,应了梅老太太的话,芍之脚下生风,也不敢停留。
梅老太太听了芍之的话似是心中才稳妥了些。
沐敬亭和苏晋元都担心,却又帮不上任何忙。
稍许,苏晋元实在忍不住,叹了声:“怎么这么久……”
话音才刚落,就听屋中稳婆喊了句:“夫人,看着孩子头发了。”
苏晋元和沐敬亭都怔住。
梅老太太等不了,唤了余韶扶了她入内。
苏晋元和沐敬亭下意识想跟着,又觉不对。
这屋中稳婆的声音和白苏墨的声音交织,屋外亦焦灼着。
“怎么样了?”苑外,又是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苏晋元和沐敬亭转眸,是许金祥携了顾淼儿和许雅二人来了。
许金祥方才在沐府没有寻得沐敬亭,便想着往顾府去了。
顾淼儿是白苏墨的闺蜜,许是告诉顾淼儿一声是对的。
许金祥粗中有细,又在顾府遇见了许雅,三人便一同往此处来。
此时,黄昏已过了许久。
京中各处都已掌灯。
正是元宵节前一夜,处处都已是火树银花,俨然一片欢乐喜庆之色。
也有富余人家提前在家中放起了烟火。
“啪”得一声,在夜空中绽放,引得众人下意识抬眸。
也是这时候,稳婆惊呼一声:“夫人,要生了!”
话音刚落,白苏墨只觉心中一空。
稳婆一面欢喜,一面道:“夫人,是个公子。”
儿子?
白苏墨嘴角勾了勾。
儿子女儿都好,只要是她与钱誉的孩子。
思及此处,便听屋中“哇”得一声啼哭。
这屋中的人都似纷纷放下心来。
能哭便是好的!
梅老太太喜极而泣:“墨墨,孩子平安。”
稳婆连忙将抱被裹上,又拿手帕擦干净了身子和小脸,报给白苏墨看。
此时,产妇的力气已用了多半,眼下,孩子才是最好的调剂。
白苏墨微微睁眼。
转眸看向刘嬷嬷报到她身前的孩子,欣慰笑笑。
“像钱誉……”她亦喜极而泣。
刘嬷嬷跟着连连点头。
而屋内孩子的啼哭声传来,外阁间的众人也都似纷纷松了口大气。
沐敬亭先前高度紧张着,眼下,才似脚下一软,半是跌坐在外阁间的小榻上。
许金祥亦扶额。
先前的心惊胆颤实在不亚于在巴尔的时候,同霍宁死搏。
顾淼儿和许雅好似劫后余生一般拥在一起。
范好胜瞥目看向苏晋元,苏晋元就差将她的手抖捏肿了。
苏晋元赶紧丢开手,歉意笑笑。
范好胜瞪他。
苏晋元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稳婆惊呼一声:“来看看!”
稳婆的声音与先前明显不同。
早前都是孩子要降生前的欣喜感,而眼下,明显是惊慌。
沐敬亭怔住。
屋中的慌乱的脚步声传来。
梅老太太脸色也忽得煞白。
稳婆都是经验老道的稳婆,知晓有些话不能当着临产的妇人大声说,便小声道:“不对,忽然流了好多血。”
另一个稳婆道:“还有一个孩子……”
起初的稳婆折回,这是经验最丰富的一个,几人都以她为首。
她仔细打量,脸上的汗珠也似雨下,“唤太医来,快去。”
宝澶吓得脚下一滑。
“夫人!”芍之也唤了声。
方才就耗了不少力气,眼下,白苏墨目光似是有些涣散。
刘嬷嬷将孩子交予流知。
流知抱好。
刘嬷嬷上前看看,唤了声:“参片呢?”
余韶赶紧上前。
是没力气了,刘嬷嬷心中暗道不好,没力气了,还在流血。
刘嬷嬷有些神色紧张看向梅老太太。
梅老太太忽然便明白,“墨墨,墨墨!”
许是听到外祖母的声音,白苏墨有些涣散的眼光重新凝了凝,“外祖母……”
梅老太太强忍着泪水,叮嘱道:“还有一个孩子,就快出来了,你要打起精神。”
白苏墨有气无力点头。
“参片来了。”余韶上前。
梅老太太喂白苏墨服下:“墨墨,太医都在,不会有事,先前别睡。”
白苏墨只觉实在有些乏,却还惦记着腹中还有一个孩子。
腹痛依然继续,她满头都挂了汗水。
眼神有些空旷得望着天花板,似是觉得周遭的声音都有些渐渐远去。
好似……
就好似……
早前听不见的时候一般,一片混沌,寂静无声,她只能看着旁人,从旁人的唇语中读出别人想说的意思。
无声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她有些仓皇失措得看着眼前人。
一人口中说着,遭了,胎位不对……
一人说着,先前都是好好的,是刚才那胎……
白苏墨心底砰砰跳着。
而每一次跳,都似是耗尽了她仅有的力气。
她腹中的孩子,她攥紧双手,她要将他生下来。
白苏墨只觉力气被消耗殆尽,就连攥紧双手的力气都没有。
只得停下歇息。
她听不见自己的喘气声,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
只能看着王太医惊慌的神色,和稳婆一脸慌张得说着,失太多血。
她还想继续听下去。
可她实在太困,太乏,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梅老太太凑到跟前,一遍遍同她说着话,她想应声,却开不了口。
渐渐地,渐渐地,眼前渐渐闭目。
怎么办?
钱誉……
我该怎么办?
她心底一叹,似是有无限惋惜。
攥紧的掌心也微微松开。
好似眼前的光圈都在缓缓缩小至虚伪。
寒意浮上心头,四肢百骸,渐渐的就连寒意也一同消失了一般。
她缓缓垂眸。
黑暗无声里,忽得,一丝暖意攥紧了她的右手。
死死攥紧。
多熟悉的温暖。
原本连同寒意一道消失的意识,却分明听到他在唤她。
苏墨!苏墨!
苏墨……
是啊,仿佛她第一次听到的便是他的声音,在水下,在寂静无声里,在周遭全是黑暗里。
“苏墨!”
也只有这句,却仿佛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
“钱誉……”她干涸的嗓子里忽得挤出一声。
钱誉怔住,通红的双眸猛然颤了颤,死死将她揽紧:“我在!”
第212章 结局(上)
白苏墨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小时候,她记事的时候起, 便是外祖母带着她, 同她说起爹娘的事情。
苏府很大, 孩子很多, 但她是唯独没有爹娘的一个。
旁的孩子都姓苏, 她却姓白。
旁的孩子结伴玩耍的时候, 她却在先生跟前咿呀学语。
府中的孩子学话并不费劲, 她却连识字和发音都异常艰难。
先生耐心,对她苛责很少。
外祖母时常将她搂在怀中,给她最大的宽慰。
翌日,她还是继续跟着先生学说话。
她那时还并不知晓,一个听不见的声音的孩子学说话究竟有多难。
外祖母给她请的先生,曾花费了数十年时间教会一个听不见声音的孩子说话,外祖母托遍了人, 将先生请来。
从她还不记事的时候便开始, 同她一处。
先生有耐性,她开始学习的年岁又小,她学得比先生早前照看过的孩子要快得多。
先生每日会与外祖母说起她学习的进度, 她亦偎在外祖母怀里看着先生说的唇语。
一晃便不知多少时日。
慢慢的,慢慢的, 她在不知不觉间竟能听懂了绝大多数……
六岁左右,听说京中派了人来接她。
她对京中很是陌生。
外祖母亦少同她说起过。
还是苏妍子偷偷告诉她, 她姓白, 白家是国公府的姓。
国公府的宁国公是她爷爷。
她才是第一次听说国公府。
先生教过她, 爷爷是爹爹的爹爹。
她自幼没有爹爹,亦未见过爷爷。
她对爷爷很是陌生。
苏妍子悄悄道,听说国公爷在军中特别有威望,好多人都怕他……
白苏墨没有记住旁的,就记住了一句,好多人都怕他。
后来外祖母唤她到跟前,眼中氤氲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她是白家的孩子,终究是要回白家的,白家有她的爷爷,爷爷很是挂念她,她应当同爷爷一处。
她摇头。
她心中满是苏妍子前日里说的,好多人都怕他。
她心中亦种下了害怕京中那个素未蒙面爷爷的种子……
只是这些孩子的心思,自然阻止不了外祖母遣人送她回京的念头。
临走那天,外祖母一直乘车送她在城门口。
她一路走,一路哭。
外祖母看了也跟着抹了一路的眼泪,不停安慰她墨墨不哭。
但她知晓,日后便不能一直陪在外祖母身边了。
她心中多盼着外祖母说,若是在京中住不习惯,外祖母再来接她的话,但外祖母却只字未提。
因为听不见,她很小便懂得察言观色,亦懂事。
她知晓外祖母是希望她留在京中的。
外祖母不敢一路送她回京,怕最后会舍不得。
马车离开远洲的时候,她看见外祖母泪如雨下。
家中的叔伯送她入京。
原本魏先生也要同她一道去京中的,但临行前,魏先生生了一场重兵,不能同行。去京中的这一路,她似是感觉从未有过的忐忑和陌生。
但她惯来有看书的习惯。
看书能让人静心。
尤其是在去陌生地方的时候。
因为魏先生要求严格,她自幼比旁的孩子认识的字都多,只有识字和唇语才能让她看得懂旁人说话,亦学会自己如何说话和发音。
书籍是她的良师益友。
亦是她看世界的一条通路。
她比旁的孩子看得书都多,也更熟悉人情世故。
临近京城的时候,马车远远停下。
她听叔伯说过,今日要晌午才能入京,爷爷许是要在城门口接她,让她心中有准备,她听话点头。但眼下,似是自清晨出发,才过去稍许时候,马车缓缓停下,她伸手,偷偷撩起马车车窗上的一角,看到前方整齐的迎候队伍。队伍中,有面色威严的人在和叔伯交谈,叔伯都赶紧躬身拱手,很是尊敬。
她远远从他们的唇语中读到了“国公爷”三个字。
他就是她爷爷?
她心底微微愣了愣,是看起来好凶的样子……
叔伯似是都怕他。
白苏墨遂又想起苏妍子早前说过的话,好些人都怕。
她也怕。
而且怕得很厉害。
她听不见声音,爷爷可会像外祖母一样包容她?
还是同苏家家中一些叔伯一样,背地里说她命不好。
她哪里命不好?
她有疼她的外祖母,还有耐心亲厚教她说话的魏先生。
白苏墨偷偷躲在马车里,继续“看”着他们说话。
可离得委实有些远,说话的习惯又不一样,好些话,魏先生早前并没有教过她,她“看”不大懂何意,她不由咬唇,皱了皱眉头,所幸将头从马车窗的地方探出去一些。
许是“看”得太仔细了些,却忽略了那个“威严的爷爷”身侧,还有一个白衣玉冠的少年,一脸笑容得看她。
等白苏墨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少年已低眉握拳,佯装轻咳两声。
她赶紧放下帘栊。
偷听偷看实在不是大家闺秀之举。
她还未入京,便丢了外祖母的人。
苏妍子曾说,京中那些王孙贵族多看不上外来的世家子弟,也多喜欢看外来世家子弟笑话的。
方才,她应当是被人看了笑话。
白苏墨咬唇,她未听外祖母提起过国公府内还有旁的哥哥姐姐。
思及此处,帘栊被撩起,果真露出先前那张脸。
白苏墨有些懵。
“白苏墨?”他唤她。
她下意识颔首。
他笑了笑,伸手给她:“我是沐敬亭。”
她皱了皱眉头。
沐敬亭继续笑:“你可唤我一声敬亭哥哥。”
敬亭哥哥?
她眉头拢得更紧。
沐敬亭又低眉笑笑,变魔术一般从身后变出一串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