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固的一辈子,怎么会轻易改了口。
而谢老爷子的一句话,好似触及了国公爷心底。
回京之后,他是只字未同旁人提起过。
便是白苏墨,沐敬亭,也都闭口未提。
钱誉也不会主动说。
眼下,老谢问起,国公爷仿佛也释怀了,也能云淡风轻道:“被人砍了一刀,落尽冰冷湖水里,险些冲到瀑布粉身碎骨,是我那个孙女婿拼了命救的我,说曾孙还在家中等我,我便也拼了老命抓了树干,同他一道到了安全之处……”
光是这般平常讲,老谢都忍不住哆嗦。
有人身经沙场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连他都会说粉身碎骨,拼命之类,可想而知当时的险境。
老谢一脸凝重。
又听国公爷道:“上岸不久,又遇到了老虎猛兽,我一个老弱病残全是是钱誉的拖累,好几次都险些被啃得骨头都没了,只剩下钱誉不肯丢下我。这从军大半辈子,就这月余里,老虎也杀过了,鳄鱼也躲过了,还被毒蛇咬过,夜里生活驱赶狼群。好容易走出荒野,那反常的巴尔气候又下了雪,是钱誉背着我四处找山洞躲避御寒,也吃过野果充饥,好几次,我让他先回京,都被钱誉吼过。我在想啊,当时若不是钱誉,若换了任意一人,许是都不敢忤逆我。你猜他怎么着,他竟打晕了我,继续背着我走……”
国公爷语气中微微颤了颤。
老谢忽得明白过来。
这其间的种种,许是都有旁人想不到的艰辛,亦有钱誉的坚持。
国公爷叹了叹,收起了先前的丧气,换了欣慰语气:“誉儿待我如此,待媚媚也定是如此,爱屋及乌,我这个“乌”尚且如此,我孙女日后差不了。”
老谢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方才苏墨同我说,你对钱誉比对她好……”
国公爷眼睛一瞪,嘀咕道:“我这不也得我孙女婿好些,媚媚日后难做……”
老谢也不戳穿,忙不迭点头:“是是是,你想得周全。”
国公爷笑笑,又顺势将手中的平安举了个高高,平安明显欢喜。
流知来了近旁:“国公爷,小姐在寻两个小公子了。”
言外之意,让他交换了。
国公爷有些不舍,可这日日都在府中看着的,国公爷只得还回去给流知和宝澶,也不免嘱咐一声:“抱稳了。”
流知和宝澶都福了福身。
看着两人离开背影,国公爷才朝谢老爷子道:“看到没,片刻都离不了。”
说得自是白苏墨。
谢老爷子拍拍他肩膀笑:“你这怎么同孙女争风吃醋起来。”
国公爷想想也是,遂而一道笑出声音来。
稍许,谢楠携了童童来身边。
“国公爷,曾祖父!”童童上前。
谢楠亦在身后行礼。
国公府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热闹,以谢老爷子同国公爷的关系,谢楠和童童没理由不在。
童童常年身子不好,时常哮喘。
却没想到年前去了一趟燕韩,反倒身子骨硬朗了起来。
药虽未停,却不像早前那般动不动就咳嗽,喘息,还能同谢楠一处踢踢蹴鞠。
谢老爷子心底欢喜。
谢老爷子问,“你方才不是不同苏墨在一处吗?”
童童摇头:“苏墨那里挤了太多人了,我便出来了,我的礼物已送给苏墨了,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爹爹,就一道来寻曾祖父了。”
太多人?
国公爷和老爷子面面相觑。
苏墨那里应当大都是女眷和孩童。
童童道:“有人在演皮影戏,她们都喜欢看,还笑作一团,我觉得有些无聊便出来了。”
童童话音刚落,国公爷已知晓了。
顾淼儿。
……
清然苑中,顾淼儿同范好胜果真躲在幕后演着皮影戏。
不少贵女都远远看着,剧本很有意思,不冗余,不落俗套,更尤其是这戏还是顾淼儿和范好胜排的,方才王皇后都亲自赞许过,旁人更无异议。
顾淼儿和范好胜排得戏不吵,也没有夸张的唱腔,反倒和京中贵女的口味。这京中,恐怕也只有白苏墨,能让顾淼儿和范好胜来苑中演一出皮影戏了。
苑里,多是年轻的贵女和贵妇。
今日来给国公爷的重孙贺百日,自然不会有人在苑中给白苏墨添堵。
钱铭是白苏墨的小姑子,钱铭在白苏墨身边,众人便也都知趣捧着。钱誉只觉苍月京中的世家贵女似是比燕韩京中的贵女多了不少修养和礼数,说话时也是和言语色,让人如沐春风。
钱铭并不觉得在国公府呆的日子促狭且难过,反而来国公府的这几日过得极快。
顾淼儿和范好胜要演皮影戏,钱铭便在一侧帮忙。
钱铭年纪不大,却有灵气,也不娇嗔,顾淼儿和范好胜同她亲厚。
顾淼儿也份外喜欢钱铭。
早前见着钱誉,顾淼儿以为钱誉是一枝独秀,直到见了钱铭和钱文,才知这钱家一家教养都好。顾淼儿不由叹道,这些世家当有的修养底蕴,这钱家似是也都不缺。后来才晓靳夫人是长风京中的世家出身,这些气质底蕴哪里会比旁人逊色?
早前顾淼儿还担心过白苏墨嫁得远,若是受了欺负,山高路远的,未必有人能应。
可眼下,钱誉有多护白苏墨,瞎子也能瞧出来。
再见钱文和钱铭对白苏墨的态度,顾淼儿就知晓靳夫人言传身教不会差。
等百日宴时,真正见到靳夫人,顾淼儿更确信,以靳夫人同白苏墨这两人的性子,怕是要起冲突都很难。再加上中间还有个聪明的钱誉,便是有冲突都知如何规避。
所谓家和万事兴,和气生财,钱家经商,自是祖训。钱家后宅又是靳夫人和白苏墨两个明白人,钱誉同白苏墨日后又是燕韩和苍月两头跑,不日日在一处,矛盾则更少。
反而便更亲近了些。
先前见靳夫人给白苏墨撩刘海,闻声细语叮嘱些事情,白苏墨亦笑着应声。
顾淼儿忽得羡慕。
她日后也要嫁婆媳关系好处理的人家。
可她日后嫁哪处人家,似是还没谱呢……
顾淼儿叹了叹,话本子看了不少,可她的桃花什么时候才开呀,苏墨连双胞胎都有了,许雅的婚事也在日程了,她竟成了拖后腿那个……
实在是,无处说理去。
再说京中都有些惧怕的范好胜吧,就连将军夫人都邀请苏晋元去府中说话了,便是格外留了心的。当初骑射大会,苏晋元可是同范好胜一道并肩作战过的,范将军和将军夫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范好胜也同苏晋元走得近,只怕是……
顾淼儿想想,心中又很委屈。
连范好胜都有烂桃花了,她的桃花去哪里了?
不过顾淼儿的烦恼事很开就抛诸脑后。
流知和宝澶抱了平安与如意来,众人都围了上去,都在夸赞平安和如意长得好之类,孩子嘛,总喜欢看熟悉面孔的,看到旁人逗弄,平安和如意都没有太多反应,但是顾淼儿逗乐的时候,平安就不时笑笑,可羡慕坏了旁人。
顾淼儿的烦恼瞬间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之后。
许雅也抱了如意,朝白苏墨笑道:“长得真像你。”
白苏墨便也仔细看了看,“可我怎么都像钱誉多些……”
她并未撒谎,是真心觉得如此。
许雅指了指,鼻子,眼睛,下巴:“这几处像钱誉,其余像你。”
白苏墨愣了愣,“那还剩哪里?”
许雅笑道:“耳朵,眉毛?”
白苏墨嘴角抽了抽。
许雅笑开。
顾淼儿怀中抱着平安,看着许雅同白苏墨一道说着话,心中喜滋滋的。
年少时的记忆,鲜有坏人。
委屈和争吵都终将过去。
但她们依然在一处,可以相互打趣,许是亦会争吵,但都改变不了她们是闺蜜的事实。她们可以共享彼此的秘密,也可以相互调侃彼此,更可继续成为对方倾倒苦水的倾听者,亦或是,继续同仇敌忾着,继续面对幺蛾子吐槽着,许是不久的将来,还会相互叨念自家的孩子如何如何,许是很快,孩子也会成亲,她们还会凑在一处说着彼此的儿媳,女婿……
顾淼儿冷不丁一个寒颤。
顿觉,还是幼时的平安和如意最可爱了。
稍许,苑外来了小厮,流知来唤白苏墨。
今日清然苑中都是女眷,小厮不方便入内,苑中都是各处的丫鬟在伺候着。
小厮在苑外候着,见了白苏墨才拱手:“小姐,几封您的信,都是加急来的。”
白苏墨接过,道了声谢。
苑中正值喧嚣,她一眼认出了秋末的字迹。
她已许久没有夏秋末的消息,便离了苑中,去到骄兰苑里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拆信。
许金祥已离京去明城驻军。
中秋前还曾来寻过她,继续打听夏秋末的事。但秋末何其聪明,踪迹就连她也未曾透露,便不会让她在许金祥这里难做。
见字如人,白苏墨静静读完了三页。
秋末去了南顺。
难怪寻不到她的踪迹。
南顺以刺绣见长,南顺的绣工在周遭诸国中是最好的。
她在慈州的几月学了绣工的手艺,也得了不少灵感思路,还准备在慈州投些银子,在慈州开一间云墨坊,她每日的日程都排得很满,却很充实,充实到没有时间想旁的事,她很喜欢眼下的日子,每一日都有盼头,她亦喜欢慈州。慈州做刺绣和衣裳的商家很多,她亦找到了不少朋友,和不少好的苗子。
许是等到冬日,她还会去一趟长风,顺利的话,明年夏日会回京,也许,还要再等些时候。
末了,还感叹,早前总觉得苍月京中很大,自己渺小,可真正出来之后,才觉得世界与想象中的全然不同,她喜欢如此走走停停,也喜欢在途中的收获。
她会时常写信给她,祝一切安好。
信笺中,附赠了一枚慈州的叶子。
白苏墨笑笑,手中拿着这枚叶子反复看了又看,在阳光下通透,内里的纹路亦根根分明。
她喜欢秋末。
秋末身上有她不曾有的韧性与勇气。
也有果敢与决断。
许是到了最后,秋末与许金祥会走到一处;许是到了最后,他们二人也不会走在一处,但旁人看来或感叹,或遗憾,却也最终只有他二人心中才清楚。
再低头,另一封是沈怀月的。
沈怀月新婚过后,便与容徽一道出使羌亚。
羌亚路远,沿途的见闻也丰厚。
沈怀月早前跟随沈大人去过不少地方,比旁的女子见识得都多,此番去羌亚出使,也让容徽和羌亚国中刮目相看,她与看似不着调的容徽,也在一路同行中越渐熟络。她在途中给平安和如意带了礼物,晚些会让宫中的人送来,许是百日宴之后了。
白苏墨莞尔。
其实容徽许是并非传闻中一般玩世不恭,身在皇家,许是最好的抉择。
容徽离京,太子如释重负。
王皇后脸上亦见了笑容。
有人是大智若愚,实则聪明至极。
想起早前在宫中,容徽吊儿郎当的一句,谁说去羌亚只有这条路?
许是很久之前,容徽心中便有数。
沈大人和容徽都是聪明人,沈怀月亦无需她操心。
到了最后一封,这八爪鱼一般的汉字,白苏墨只看一眼便笑了。
其实她猜都猜得到。
信中首句却是,猜猜我是谁?
这幅又傲娇又想装矜持,更有些小霸道的语气,也莫非哈纳茶茶木了。
每一句,她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茶茶木在面前滔滔不绝的形象。
他已即位成巴尔可汗。
霍宁得除,巴尔国中百废待兴,茶茶木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能抽空给她写信,也就八爪鱼般的一页纸。
语句有些不通,但不妨碍阅读。
用的是化名,譬如,落款不是茶茶木,而是永远忠实的朋友。
她都看得懂。
信中杂七杂八说了许多草木牛羊之事,末了,要她照顾好自己。
若是钱誉欺负她,便要告诉他之类云云。
白苏墨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便是最真实的茶茶木。
欲戴皇冠,必受其重。
茶茶木的字里行间里,有藏不住的感叹于奈何。
没有人是容易的。
茶茶木亦是。
许是也唯有写信与她吐槽是轻松时刻。
信里还提及了托木善。
托木善去看过了陆赐敏,托木善没有旁的家人了,他将陆赐敏当作了家人。
另外,一切都好,诸事都好。
白苏墨阖上信笺。
茶茶木的信她不会回,日后也不会。
但他永远是她的朋友……
这一日,平安和如意百日,她亦收到了远方朋友的来信,好似这一日,好事都凑到了一处。
芍之来唤她。
说梅老太太和靳夫人在一处说话,正好说到小公子这里,梅老太太说请小姐一道来商议。
白苏墨起身,嘱咐流知将信收好。
今日清然苑中都是京中的贵女和年轻些的贵妇。
京中世家年长些的女眷都同梅老太太一处。
苑中请了折子戏,正好可以说话打发时间。
眼下,梅老太太唤她去,应是要同长辈们见礼。
白苏墨不作耽误,快步随了芍之前去。
……
再晚些各处的驻军中来人,国公爷亲自招呼。
京中的世家也都卖国公爷的人情,钱誉虽是孙女婿,代表的却是国公爷,于是都对钱誉礼遇。钱誉也应对得当,再加上一侧有沐敬亭帮衬,这一日忙是忙碌了些,却终究算是没有失礼数。
到了黄昏,钱誉才抽空松了一口气。
果真,相比招呼这些世家子弟,还是经商来得简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