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江在一旁若有所思,“我一直以为他是为心思极细腻的人,我们自从跟琉璃坊做生意一来,可谓处处顺当,从未有刁难之处,可听薛公子方才的话,竟然是崔公子安排的。”
瑶华笑了笑,“我们救过他一命,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救他性命,他便是帮些忙,也是应该的吧。得了,不提他们了,反正与我们不相干的,恩哥儿,我们去看那泉水去。”
姐弟俩在后花园赏景饮茶,又去爬了白马观后山的亭子,插了茱萸,吃了白马观特制的菊花饼,尽兴而归。
而薛居正他们三人都是骑马的,在观中用完了午膳就下山去了,却在回京的途中在一座凉亭中歇了脚,忐忑不安地翘首以望。约摸申时过半,有一人自京城方向打马而来。
薛居正三人连忙迎了上去,为他牵住马缰,“如何?”
来人正是崔晋庭,他面色惨白,几乎是跌下马来,忍痛扶着右臂,“那老贼防范甚严,我出来的时候中了几刀,幸好身上穿了软甲,只是右臂受了些伤。我们赶紧回去。”
薛居正一看他唇色惨淡的模样,忙扶他下来,“你这幅模样,一过城门必然要被人留心。幸好我今日早有准备。”他从马鞍的侧袋里掏出了些胭脂水粉。
崔晋庭直觉想躲,但是又忍住了,任由薛居正在他脸上涂抹。好在薛居正是脂粉堆里厮混惯了的,手艺居然不差,一会儿功夫之后,崔晋庭被他捯饬得面如冠玉,越发俊美了。
薛居正,两手一拍,“行了,保证他们谁也看不出来。”
崔晋庭忍痛上马,四人策马而行,待到了城门处,薛居正故意大声说笑,惹得城门众人纷纷侧目。四人招摇过市,待进了琉璃坊的后院,崔晋庭便实在撑不住了。
薛居正连忙去扶他,可当手摸到了崔晋庭的袖子,这才发现触手全是鲜血,“二郎,不行,你伤得太重,必须找太医。”
“不行,”崔晋庭人已经发晕,但还有一丝神智,“此刻不能去找太医或者医师,否则那老贼立刻便知道是我做的。”
薛居正快急死了,“那怎么办?”
“你……你送我去和家,和娘子那里。”
“什么?”薛居正眼神发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崔二,死到临头了,你居然还想着美人?”
“她自有办法。”说完,崔晋庭就晕过去了。
薛居正没办法,咬咬牙,让罗掌柜叫了一顶轿子,两个人藏身轿中,由罗掌柜领着,直奔鹿鸣湖边的和宅。
和瑶华刚到家没多久,就听到外面的拍门声,待闵江将人领了进来,把她吓了一跳。
她是在家中,未带面纱,被薛居正瞧了个仔细。
薛居正心中惊叹,难怪崔二死也要来,只是不知道美人能用什么方法救他。
“他这是怎么了?”和瑶华让闵江把崔晋庭背到恩哥儿的东厢房躺下。
薛居正连忙回答,“他被砍伤了,失血太多。”
瑶华忍不住扶额,这位崔兄台莫不是位女子,月月都得失血一次。而且你失血就失血,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可是再郁闷,也不能把个昏迷不醒的崔二郎丢出去。
瑶华对闵江道,“闵叔,有劳你了。”
闵江点头,上前为他查看伤势,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回帮崔晋庭查看了。
瑶华避了出去,薛居正意外,“和娘子,你不帮他医治?”
和瑶华和声道,“薛公子,我与崔公子并不熟,总得避避嫌的。但是闵叔可以帮忙为他医治的,您请前面稍坐,这里不要留太多人较好。”
二货,我便是为他医治,也不能当着你的面。我是不准备嫁人,可是没打算不要名声!
薛居正被和瑶华撵去了前面的花厅。由家中的小丫鬟奉茶伺候。瑶华转去了偏房,取出了来京自后,闲来无事炮制的药丸药粉,赶紧送去了东厢房。
闵江已经为崔晋庭检查了伤势,不由得叹气,“这位崔公子,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前胸后背还好,有软甲挡着,受了些内伤,仔细调养应无大碍。但右臂这一刀划得太狠,要是再入半分,只怕右臂就要废了。”
和瑶华忍不住直摇头。
闵江也叹气,“小姐,这等细致活,恐怕只能你亲自动手了。”
瑶华无奈,让闵江用烈酒帮他清洗伤处,自己去准备用银针鱼肠线,用烈酒和火小心处理过。可是烈酒触及伤口深处,剧痛无比,崔晋庭竟然生生痛醒了。
瑶华便是铁石心肠,也觉得这人真是可怜,“崔公子,接下来更痛,你还不如晕着。”
崔晋庭有些恍惚,直到看清了瑶华的脸,才清醒了过来,“薛居正还在。”
瑶华手中不停,口中答道,“在前面花厅等着呢。”
崔晋庭忍痛忍得浑身发颤,费力开口,“让他先走,不要在此处等着。免得惹人注意。”
瑶华看了一眼闵江,闵江点头,立刻去传话。
崔晋庭趴在枕上,脸上的那些掩饰的脂粉被冷汗冲得一塌糊涂,十分狼狈,越发像只花脸大猫。
瑶华柔声安抚他,“你先把这些药吃了,里面多少有些止痛的作用。”
崔晋庭十分配合。
瑶华又道,“你趴好,缝制伤口十分疼痛,你先忍一忍,不要乱动。”
崔晋庭一言不发,任由她作为。
可是银针入体,缝合皮肉,那疼痛,哪里是说忍就忍的。瑶华听他牙关咬的咯咯作响,心想这样不行。可左右又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了。便顺手将一块干净的汗巾,原准备用来替他包扎伤口用的,递到了他的面前,“你还是咬着吧,免得伤到了自己。”
崔晋庭看了看那汗巾的一角还绣着几支兰花,便知道此物主人是谁。
他听话地开口咬住,重新闭上了眼睛。
异物在身体里穿行的刺痛,弥漫在鼻端的血腥,崔晋庭紧闭双眼,尽力想些其他的事情来分神。恍惚中,他分辨出了一丝幽香,不知道是从汗巾上来的,还是从和瑶华的身上传来的。让他的心神渐安。
药效渐渐发作,无尽的倦意涌了上来,崔晋庭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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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狠心人和可怜人
一通忙乱下来,已经是月上中天。恩哥儿明日还要上学,闵婶早已经将他安排在正房中睡下。瑶华收拾完东西,又给崔晋庭配好了药,亲自煎好了,端到了东厢房来。
望着躺在恩哥儿床上的这个大麻烦,瑶华不禁眉头深锁。这人一回两回的不拿命当一回事,她没意见,可竟然让人送到她这里来,这是几个意思。
闵江也守在这个屋子里,但在外奔波了一天,又遇上这个意外,他实在累坏了,倒在窗侧的竹榻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瑶华没有惊动闵江。她小心将药汁尽数倒入了细口壶中,放到了床侧。打量着崔晋庭的那张乱七八糟的脸。残留的脂粉,汗迹,还有些肮脏,让常年照顾恩哥儿的瑶华实在忍受不了。于是拧了张帕子,给他轻轻擦拭。
没擦两下,崔晋庭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
两人的视线直直地对上了。
她这副姿势实在是尴尬,瑶华手一顿,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当他是恩哥儿,端足了长辈的架势,“你醒了?”
崔晋庭嗯了一声。
“那就起来吃药吧。”瑶华趁机收回了手。
可是崔晋庭微微一动,就眉头深锁,想来是扯到了伤口。
瑶华只能扶他一把,然后取来铜壶靠近他嘴边。
崔晋庭就着她手,一口气将药汁饮尽,然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瑶华莫名就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那句“怎么连糖都不放”,心想这人多半又是嫌苦。若他是恩哥儿,她少不了要拿个糖丸哄一哄,可是这位崔公子嘛,他给她添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若是可以,她只想将他扫地出门。
但是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也就不差那一步了,“既然喝完了药,公子还是早点歇息吧,公子身上不光是这处刀伤,内伤也要调养。不过,还请公子听我一言。我的医术实在算不上高明,往日也只是在山中走兽身上练过手。所以也不知道能给公子治成什么样。还望公子日后行事需得小心谨慎,我也不是什么伤都能治的。”
崔晋庭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在关心我?”
瑶华心想你莫不是伤了脑袋,我是想让你以后别来烦我,你到底从哪里听出来我在关心你的。瑶华手指用力,差点在铜壶上捏出几个坑来,逼着自己心平气和地说,“公子想太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说完,也不管他如何,端起药碗铜壶就离开了。
崔晋庭脑子确实有些不清醒,若是清醒,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此刻问出这句话来。瑶华走了之后,他忍不住将这片刻情景颠来倒去地再三思量,竟然隐隐地品出些甜味来。最后糊里糊涂的,竟然觉得自己这次受伤,竟然也不错。心中只盼着明日能快点来临。
可是谁知,第二日,瑶华就不露面了,只让闵江给他料理伤势。待到了第三日,崔晋庭没有发烧,人也精神了一些。瑶华就让闵江去了琉璃坊,让罗掌柜用轿子把崔晋庭给领走了。
琉璃坊内,薛居正看着崔晋庭铁青的脸色,笑得快从凳子上滚落下去。“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崔二郎的这张脸,居然也有不顶用的时候。我还以为就凭你的这副皮囊,和家小娘子怎么也会柔情蜜意地将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没想到,还没到两日,连伤都没好呢,竟然将你赶了出来。”
崔晋庭脸色冷得简直能刮下一层寒霜来。
薛居正看了看桌上那些小瓷瓶,那是闵江特地送来的,瓶口都附上了服用的说明。他拿起一瓶细看,赞叹道,“原来我还以为和娘子就是个美人。却没想到还是个特别有性格、特别有本事的美人。你瞧瞧,又能制黛,又能治病救人。无论哪一样本事,都足以让她嫁到一个不错的人家了。”
他收敛了些笑意,做到了崔晋庭的身边,“崔二,看来和娘子说不想嫁人的话是真的。你如今又一心跟那老贼硬抗,危险的很。那老贼暂时不能拿你如何,但是要想对付和娘子姐弟,那还不是想怎么就怎么。你今后若是没事,还是别去找和娘子了吧。”
崔晋庭仿佛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床铺便,倒头便睡。
薛居正担忧地看着他,心中暗自祷告,可千万别是他想的那样。
瑶华给他配的药丸里有安神止痛的效果。崔晋庭倒在床上,半梦半醒间,他好似又看到初见时,和瑶华那双明亮如火焰的眼睛,第一次抬头看他;在荒村的小院里,她不时回头,满眼温柔地回望着她弟弟;而这样温柔的眼神,前两天的晚上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虽然,可能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意思。
崔晋庭猛得睁开眼睛。不能想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事情未成之前,怎么都是拖累她。崔晋庭披衣而起,对一旁服侍的心腹小厮吴山道,“将这些药品收拾好,小心带回府中。今日我们就回去。”
待回到崔府,刚入家门,就撞上了他的堂兄崔晋仪。崔晋仪人如其名,仪表堂堂,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而且在他那大伯母的精心呵护之下,名声比他好上太多。可崔晋庭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崔晋仪正在送朋友出门,看见崔晋庭回来,面带微笑,和声招呼,“二郎,你去了何处玩耍,怎么好几日都不归家?”
崔晋庭右手持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砸在掌心,“有劳大哥挂念,重阳节跟世子、薛五他们出去玩耍,他们寻了个好地方,所以才忘记归家了。”
崔晋仪那朋友看了看崔晋庭笔直的身姿,还有面容气色,心中放下疑心,跟崔晋仪告辞离去了。
崔晋庭望着那人离去的放心,口中似乎随意问起,“这是什么人?似乎没见过。”
崔晋仪面上的不自然一闪而过,掩饰地笑道,“也就是新认识的朋友。上门来讨论文章。”
“是吗?”崔晋庭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懒得去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后面去了。
崔晋仪忙喊了一句,“祖父让你回来之后,立刻去见他。”
崔晋庭听得眉头一皱,但是脚下还是转了个方向,往祖父崔洮的院子走去。
崔洮正在书房跟心腹议事,听得崔晋庭来了,不由得长叹一声,“喊他进来。”
崔晋庭进了书房,朝崔洮恭谨地行了一礼,“见过祖父。”
崔洮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这几日你怎么不回来?连重阳祭祀你都不参加,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崔晋庭闻言抬头,直直地盯着崔洮,“祖父,祭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死去的人心安吗?如今,明明知道我爹是被人害死的,大伯却恨不能将我绑了手脚,送去阮太师府上任打任杀才好。这样的祭祀,死人不安心,活人不死心,参加跟不参加,有什么区别。”
“你这个孩子!”崔洮气得直喘气,“你怎么就不能理解长辈的一片苦心呢?”
崔晋庭冷笑,“还请祖父为我解惑,这片苦心到底为何?”
崔洮忍住气,“二郎,你爹当年也是你这番脾气,所以才得罪了阮太师。若是他当年忍住了脾气,以和为贵,也不至于落得……落得那么个下场。如今你虽然翻出了证据,扳倒了晁尚书,可是也被阮太师盯上了。你要是再折腾下去,迟早要走上你爹的老路啊。”
崔晋庭笑笑,“若是不能为我爹报仇,我这个儿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崔洮深深地望着他,“可是这崔府,不光只有你一个人。你爹走后,你娘又丢下了你,是你大伯和伯母把你拉扯大的。你若是真孝顺,难道就不应该替他们想一想。你跟阮太师作对,将你大伯又至于何地?你不是与他为难吗?”
崔晋庭气笑了,“祖父,不如分家吧。”
“你胡说什么?我还没死呢?”崔洮火冒三丈。
崔晋庭冷静地道,“祖父您心里一直都清楚伯父伯母待我如何;您心里也清楚。我大伯母为何时时忌惮我,为何处处防着我,四处替我宣扬‘好’名声,你心里更清楚。她心心念念的东西,我根本不在乎。一日不分家,她便一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念在我能活到如今,到底托她高抬贵手的恩情。我也不与她计较。您还是早日分家吧,这样她心里安定了,这府里也就安定了。我日后便是闯出什么祸事来,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不会拖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