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微之视线冷冷移过来,有些倨傲,有些骄矜。
“孟穆约我在这里相见,如何是你前来?”他语音生疑,直问到孟九如的脸上。
孟穆乃是孟九如的堂兄,时年二十有一,因厌文好武,十五岁那年得了武状元,如今在国公爷帐下任职上将军,此番国公爷还京,他先行出发,入京述职。
三日前,孟穆传信到,约在今日午时在冀州步停街撷芳居相聚。
只是他等候一时,等来的却是孟九如。
孟九如久久等不来江微之的回话,心下也顾不得那个低贱的车夫,一心要同江微之叙话。
“迟哥哥,午间日晒,咱们进去说。”
江微之说不必了,凝眉看她。
“孟姑娘进京那一日,这车夫便纵马伤人,参政府世代书香,必定不会纵出如此恶奴,本帅今日为参政大人清理门户,还望日后严加管教府人,再莫出现今日之事。”
一席话说完,已然站起身欲走。
孟姑娘掩饰不住心中的诧异。
去岁她写书信与他,请教帝京人情风貌,他一一回信,二人逐渐熟稔,未曾想,同他的两次见面,都不欢而散。
第一回 ,她入京,马车破损,恰逢江微之,他言语冷漠,却着人护她回去。
此番见面便是第二回 ,他竟以本帅自称,同她分割地清清楚楚。
“我哥哥有话要我带到。”情急之下,她只得拿了堂兄的口讯顶上,“国公爷并两位将军途径宿鸦涧,遇上小撮北蛮奸细,国公爷不察伤了右臂,哥哥本已至赤县,得此消息便领兵回还接应国公爷……因怕失了迟哥哥的约,特意叫小妹来知会一声……”
江微之闻听父亲受伤,心神微乱,孟九如的后半句便也没听下去。
抬脚便走,只余下孟九如在原地愕然。
儿时的定亲对象,长成当下这般位高权重的殿前司副指挥使,人品样貌世间难寻,她扼腕叹息,由丫鬟杏村扶着往那撷芳居二楼雅间坐了。
杏村瞧着姑娘的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殿帅的样貌生的神武,可这性子怎的如此……”丫鬟摸不清姑娘的心思,不敢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大抵不过是暴虐、严苛一类的话吧。
可见殿前司之人都是虎狼之辈,此话一点也不假。
孟九如心下黯然,面上却不显露,仍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同穆哥哥交好,自然善待与我,如今这幅样子,也是怕得罪了禁中那位吧。”她执小盅饮茶,咽下一缕馨香,“听说那位害人精刁蛮霸道的很,迟哥哥恐怕是深受其害,不敢开罪吧。”
丫鬟杏村心下却稍稍有些不同的看法。
若真如外界所言,这位江都公主跋扈霸道,方才就会治她们的罪,怎么还能一言不发地离去呢。
不过,自家姑娘都这般说了,那便是对的。
孟九如淡然饮茶,搓揉桌案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焦灼的心。
明年六月,她便要嫁入宁王府了。
宁王霍容逡,今上最小的弟弟,如今二十有七。
前头故去一位王妃,因而娶她,则是娶继妃。
便是继妃,那也是极大的荣耀。
宁王身为最小的皇子,当年承欢先帝膝下,比之今上还要受宠,从前民间便有传言,若不是宁王年纪小,这天下恐怕都是宁王的。
孟九如却不愿意当这个王妃。
且不说年岁不相当,只这宁王在民间的名声一桩,她便觉得不妥。
万一哪天圣上一个天颜大怒,什么宁王平王,都是砧板上的鱼。
她可不想掉脑袋。
更何况,她心悦的人,从来都只是江微之。
殿前司指挥使位高权重,齐国公又是国之肱骨,未尝斗不过这宁王。
只要她同江微之定了私情,她自有法子退了亲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此事终须从长计议。
江微之关切父兄,命人去帝京家中闻寻,齐国公世子江遇倒不甚着急,只道昨日便有消息传到府中,怕耽误江微之的差事,这才按下没有告知。
又告诉他,父亲伤势不重,就地休憩,没什么大碍,令他好好地在冀州护卫圣上,不必担心。
江微之这才松了一口气,待到晚间,便往北宫里去了。
嘉圆馆里,霍枕宁恹恹地趴在榻上,她右臂上的伤不算太重,但看在璀错眼里,简直比天塌了还要伤心,夏避槿为公主诊治之后,摇了摇头道:“外伤不重,只是恰好在肘部,有些筋骨上的挫伤,还是要好好休养休养。”
接着便为公主开了好些药,他知晓公主爱吃药,严加叮嘱公主身边人:“切莫将这些药材看好了,别让公主偷吃了去,都是些有毒之物。”
待夏大医一走,璀错就抹着泪坐在了霍枕宁的身旁,抽抽噎噎。
“你说你若是好好的同我跟谢小山游湖,哪里又能出这等事,”她又接着说方才未说完的话题,“我不知道你说的那女子是谁,但哥哥向来是不近女色的,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霍枕宁心里仍介意着方才那一声迟哥哥,此时恨恨道:“……我就叫不出口,真不知羞。”
璀错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安慰她说:“便是圣上,您也是高兴了喊爹爹,不高兴了叫他老头子。”到底是胆小,璀错说完便吐了吐舌头,复又小声道,“表哥忙成这样,哪里有时间再去和别的女子勾三搭四。”
霍枕宁不满地反驳她:“你的意思是说,不忙的时候就要和旁人勾三搭四了?”还没等到璀错的解释,又抱着枕头嗷呜一声,“哼,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便是一条鱼离开水也能煮着吃。”
璀错噗哧一笑,倒在胖梨的身上。
“我离开你就不行。”她很认真地同胖梨表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呀,同我做一辈子的姐妹。”
胖梨嫌弃地推开她,“你这个哭包,我才不乐意。”
见璀错一扁嘴,眼睛耷拉下来,胖梨心道不好,连忙去哄她:“我说笑呢,我简直太乐意了。”
璀错这才破涕为笑。
到底是放不下江微之,应大虎被派出去打探殿帅的行踪,到了夜间便回话:“……殿帅行踪隐秘的紧,奴婢无能,实在打探不到。”
霍枕宁暗暗疑心他同那高洁女子在一起,脑中不断浮现各种猥琐画面,直把自己气的七窍生烟。
公主发起脾气来,底下人都倒霉。
第一轮脾气发完,寝殿里的花瓶桌椅皆遭了罪。
到了第二轮脾气发完,寝殿里的各样灯饰,都被砸了个稀巴烂。
到了第三轮快开始的时候,一轮圆月已然挂在中天,木樨劝说不力,只将宫人们都驱散了出去,只留公主在寝殿里撕书,自家跑出去找仙蕙乡君求救。
刚踏上游廊,迎面便见那清清肃肃的殿前司指挥使,拾阶而上。
像是见到了救兵,木樨连忙引了江微之入殿,还贴心地关上了寝殿之门。
霍枕宁正把那些话本子撕的一页一页的,纸屑遍地,抬眼便见到江微之站在眼前。
她心跳隆隆,一点喜悦却被脑中自家想象出来的画面冲走,恶狠狠了一张纤白明媚的小脸,冲着江微之凶巴巴道:“你走啊,去和那个妹妹亲亲抱抱去啊!”
江微之涩涩地看了她一眼,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霍枕宁嗷的一声叫起来,跳起来,指着他就说:“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江微之眼中落了一盏蒙蒙的烛火,其中有金芒跳动。
“公主在气什么?”
霍枕宁跳着脚嘴硬:“谁说我生气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江微之唇边牵了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公主这般跳脱,想来没什么大碍了。
“公主无须嘴硬。”
又来了,又是这般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鬼样子!
霍枕宁心头怒火升起,一双大眼恶狠狠地盯住他,饱满鲜润的红唇吐出来一句凶神恶煞的问话。
“不许说我嘴硬!你又没亲过!”
那些话本子撕的好。
江微之面上无风无雨,心里却有一万头乱撞的鹿。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预收文《万古云霄小羽毛》
辛长星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个乞丐一般的臭丫头。
臭丫头不仅不爱干净,还粗俗傻气,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吭一声。
他将她堵在街巷口,后头全是看热闹的人。
“本将军不过二十有一,如何能生出你这个岁数的女儿?”
“是干的,干女儿。”臭丫头战战兢兢,语气谨慎地,像是冒犯了天神。
“哦。”
“将军好坐,小女要去做事了。”
辛长星拎住她的后衣领,凑在她的耳边。
“有些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又不赶时间,可以每晚都做一做。”
正经版文案:
辛长星,少年名将
被奸臣所害,罪名通敌,问斩西市口。
万民唾弃,曝尸闹市,无人收尸。
少女青鹿深夜将尸体扛起,葬于列缺山。
其后,她敲响登闻鼓,献上万言长书为辛长星鸣冤。
却被一百杖活活杖毙在午门之前。
你是万古云霄,我是小羽毛。
简言之,这是一个为偶像伸冤而送命的少女的故事,也是一个暗恋、被嫌弃、真香的故事。
第23章 雨霁(上)
到底是不到十五岁的女儿家, 不知羞的话脱口而出,过了便是无尽的懊恼。
万一他真来亲怎么办?
万一他又装作若无其事, 转身走掉, 那又怎么是好?
一向深稳的殿帅,心跳隆隆。
他眼中氲氟了几分朦朦的笑意,落在了公主鲜润的唇上。
世间灵动,莫过于夏夜那株玫瑰。
可她轻轻一抿, 他又觉得那株玫瑰,远不及眼前。
塞湖的明月挂上了窗子,殿中有奇异的香气流动。
纤白清幼的公主心虚地坐下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废纸簇着她,纸里头的才子佳人探头探脑地看她, 好似在问,公主呀,您怂什么呢?
是呀, 公主呀,您怂什么呢?没见眼前那人手指微动, 目起波澜么。
他呀, 不是纸糊的老虎么,您就大着胆子戳一戳吧!
可是胖梨子突然不敢了。
原本江微之只是讨厌她刁钻蛮横, 今晚一过, 怕是要加上意图调戏、品行不端这些贬义词了。
会不会把她当成窦太主、馆陶公主那般养面首之人?
她身子一僵,嗫嚅出言:“我不养面首……”
江微之微微一怔。
这是从何说起?
他不知道公主抱膝而坐,脑中已然周周转转地过了十万八千个念头。
这句“我不养面首”便是这十万八千个念头的落脚点。
公主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像是下定了十二万分的决心,毅然决然地仰头看他。
“我真的不养面首!”她向他保证,黑浓如墨的眼睛眨都不眨,“凭他们有多俊俏,我都不养!”
话虽这么说,可终归是有些可惜。
来这世上一遭,怎么着也得逞逞公主的威风才是。
她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要不,你替我养几个,我光看看。”
江微之简直要笑出声了。
公主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矮下身子,一手撑地,坐在了她的眼前。
他面上风轻云轻的,晒着朦朦的月晕,眼睛里却有星子在闪动。
“不养面首很可惜么?”他垂眸一顾,透过轻纱,隐隐能看见她手肘上的伤,不甚清晰。
霍枕宁还在想着那些养不成的面首,有些秧秧的。
“有一点儿吧。”她自地上捡了一片纸,揪来揪去,不一时那片纸便碎了一地,“不过我也就是想想,人总要有点梦想,是不是?”
她的手纤细可爱,有着玲珑的美。
一张小小的纸在她的手指间翻来翻去,她只顾低头撕纸,半分眼光都不给他。
“公主方才在气什么?”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将将的话题,环顾了四周的一片狼藉,他手指修长,将她身前的碎纸拢了一拢。
霍枕宁忽然就觉得一阵儿委屈。
她毫无头绪地将那纸越撕越小,最终细细碎碎地落在了地上。
“我不气。”她撇了撇嘴,眼睛里起了一层雾,迷迷朦朦的,“我就是不高兴了。”
她认真地抬起头,诚挚地问他:“我不高兴了乱砸东西,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刁蛮无理了?”江微之微怔,还没有回话,却听公主又问他:“那姑娘是谁,你心悦的就是她么?”
说罢,她轻轻昂头,眼中星芒闪动,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江微之唇畔牵了一丝笑,才刚轻轻摇了摇头,便见眼前的公主突然双手捂住了耳朵,闭上眼睛道:“我不听,也不管,总之你只能同我在一起!”
江微之笑她稚气,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手自耳上拿下来。
“她不是我心悦之人。”他觉得荒谬可笑。
十八岁的殿前司副指挥使,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渴望着上战场同父兄一起征战,却因了公主的爱慕,他只能困顿于京。
从前他看到她就厌烦,想到她就头痛,却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他的神思似乎被她牵动了。
是从什么开始的呢?
他此刻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慌乱。
霍枕宁双手交叠,乖巧地置于膝上。
因已近亥时,天地间混混沌沌地,她的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
因沐浴后而散开的如瀑乌发委迤在侧,同她雪白的面庞相映,像一个纯净的娃娃。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笑眼弯起,昂着头赞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