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不近女色、坐怀不乱的君子。”她赞扬地不遗余力。
江微之失笑,扶了扶额。
不近女色也便罢了,坐怀不乱算怎么一回事?
他耐心地同她解释:“孟穆,就是孟参政之孙,他在家严帐下做事,约了臣在撷芳居相见,臣并不知晓前来的是孟姑娘。”青年的眼神澄澈清透,神情真挚,“公主是因了此事而生气么?”
霍枕宁听他认认真真地同她解释,心里头的那些个怒气烟消云散。
她潇洒地弯起一条腿,手肘架在膝头,托腮道:“我若是生气又如何?”
少女笑眼弯弯,笑窝清浅。
江微之心下微动,夷然道:“公主琼枝玉叶,雅量高致,自然不会生气。”
一向坦荡的人,恭维起人来也坦坦荡荡,仿佛眼前人真的如他所说一般。
霍枕宁心砰砰而跳。
他在夸她哎,真是桩旷古奇闻啊。
一向视她为洪水猛兽的江微之,怎的悄悄地改变了态度?
她探着头,去看他的神色。
他坦坦荡荡,端坐如常。
“你是不是觉着从前冤枉了我,良心难安?”公主自己个儿推敲来去,“木樨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我就是玉和木材,你要仔细的分辨才是。”
江微之自是知道女官木樨,先皇后从前贴身的大宫女,家门获罪充盈后宫,本就是一个知书达理明是非的女子。
他从前还常感慨,公主有这样的女官领着,怎么就学不来那般的温柔知意,如今看来,公主岁娇纵,心性却是好的。
眼见着月上中天,漏壶沙沙,指向亥时,公主纤指轻掩玉口,悄无声息地打了一个呵欠,困意席卷而来,眼睛便微微地眯了起来。
江微之知她白日困顿,又受了轻伤,起身道:“公主早些安置罢,臣告退。”
霍枕宁哪里肯,仰着小脸委委屈屈地说:“再同我说一会儿话。”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皱着眉头恳切道:“就一会会儿。”
公主像临睡的小猫,拧着眉毛,声音又软又糯、诚恳真挚。
江微之闻言,眼中带了一分笑意,蹲下身子,耐心地向公主道:“公主好生歇息,明日不是还要听讲史?”
公主泱泱地垂下眼眸,摆了摆手。
“好吧。”
江微之应是,抬脚便去,转而出了公主的寝殿。
霍枕宁心里不舍,站起身,不顾坐麻的双腿,奔至窗边,探出头去叫他。
“江迟,我会梦见你的。”
殿外那人清清肃肃地回转身。
“我不要你梦见我,我要你好生睡觉。”
公主支着脑袋,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隐入了夜色中。
一夜甜甜,到了第二日,才刚睁开眼,便见璀错着了一身云纱裙,轻轻窈窈地来邀她出门。
“……我瞧瞧手好些了没有。”她一双明眸里满是忧色,待看见擦伤的地方已然开始结疤,这才舒了一口气,“好在这里应当不会留下印子。”
霍枕宁心里装着事儿,眉眼里全装了笑,还没来得及同璀错说昨晚的的事,兰桨便进前道:“……谢世子来了。”
霍枕宁咦了一声,让他进来,再看一旁的璀错,脸上飞起了两团红云。
有蹊跷。
谢小山步履轻快,轩轩朗朗地进了殿。
身后却随了一个小东西,像一团雪白的团子一般。
“呀,是猫!”璀错喜的蹲下身来,双手一伸,那团子没有一丝儿的犹豫,扑进了她的怀里,璀错抱着猫,喜的眉开眼笑,一边逗它,一边同谢小山说话,“你当真去聘了一只来?从哪里来的?可捉了虫没有?胖梨子你瞧,它真的喜欢我,一直蹭着我呢。”
霍枕宁有些怕猫,在一旁看着笑。
谢小山却大言不惭地凑上前去,歪着嘴笑的可爱。
“那是,这猫随我,当然喜欢你了。”
璀错哪里听得出谢小山话里的玄机,霍枕宁近来受那话本子的熏陶,一点就透,撇了撇嘴。
这恋爱的酸臭味儿呀。
霍枕宁酸溜溜地看着璀错同谢小山头碰头的逗猫,没精打采道:“我先去给爹爹请安,再去魁星楼听讲。”
她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学习,自然是劲头满满,见璀错不搭理她,悻悻地往致赏斋去了。
刚进了皇帝寝宫,里头通禀了一声,便听皇帝在里头唤她进来。
“听说你擅自出宫了?”
霍枕宁浑身一寒,旋即战战兢兢地溜了进去。
见皇帝案前摆了个沙盘,那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正轩然而立。
霍枕宁乍见他在,心下欢喜,只是爹爹在侧,哪里敢造次。
“就是出去体察了一番民情。”霍枕宁偷眼瞟了一下江微之,其人眉宇舒展,唇畔却带了隐隐笑意,“冀州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兵肥马壮,可见爹爹勤政爱民、尧天舜日、实乃万民之福啊!”
皇帝听座下小女一叠声的称赞,再看女儿那一副狗腿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还长进了不少,会用典故了!”
霍枕宁听爹爹不仅没骂她,还在心上人面前夸赞了自己,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爹爹真是慧眼,近些日子女儿勤恳好学,争取让爹爹瞠目结舌!大吃一惊。”
皇帝听到后半句,摸了摸耳朵,有些无奈。
“你这成语用的,朕怎么听的那么不顺耳呢!”
霍枕宁嗷呜一声,抱住了爹爹的臂膀,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
“爹爹,等您到了六十岁,就耳顺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小二妞和久景,昨天临时加班没有更新,躺平任嘲。
谢谢七呐 默默的关注,感动,比颗又大又圆的心给你。
评论里的小仙女们,作者是亲妈,不会太虐。
我一定会斟酌剧情、认真考量,咱们一起迎接甜甜的春天,好不好?
爱你们,比心
第24章 雨霁(中)
皇帝正值壮年, 离耳顺之年还早着呢。
将自家女儿的胳膊扒拉下去,皇帝嫌弃地坐回自己的龙椅。
“这北宫七千多亩地还不够你逛的?非要出宫去现眼, ”他指了那窗子外的景致, 恨铁不成钢道,“再不济往那山后头爬一爬,强身健体,还有那些个庙宇, 哪一间不够你养气修身?”
这北宫规模庞大除了宫殿群以外,还有烟波浩渺的湖泊以及其上数座洲岛,大片的围场草原后,便是绵延起伏的山峦。
霍枕宁偷眼瞟了下一旁轩立的江微之。
垂手而立,神色夷然。
“来北宫为的就是消暑, 爹爹还要把我赶到山上去晒大太阳,安的什么心呢?”霍枕宁嘀嘀咕咕地竖在了皇帝的身侧,“不过呢, 若是江迟能陪我爬山,女儿大可以忍痛去爬一爬。”
皇帝斜睨了江微之一眼。
这小子向来沉稳, 此时面上不起波澜, 怕是心里头反感吧。
想到这,皇帝便是气不顺。
朕多么好的女儿, 你们老江家从上到下, 从老至幼,竟然还不乐意。
嘴上说什么天恩惶恐,不敢消受, 心里头指不定多嫌弃自己女儿呢。
若不是自家和江燕安乃是生死之交,治齐国公府一个藐视,那是妥妥的。
皇帝思及此,觉得自己此刻的思想有些危险,赶紧往回拉了拉——朕可是位明君!
他拍了桌子一下,斥责女儿:“胡闹!他是朕的肱骨,自有大事要做,陪你去爬山?小心朕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霍枕宁被爹爹骂惯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腆着脸问爹爹:“女儿的头,爹爹拧去便是。”她指了指那窗子外头,打起了庙宇的主意,“那女儿明儿开始拜菩萨去——只要别让女儿读书就行。”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望望你这个样子,草包……”
话还没说完,霍枕宁已然紧张地嗷呜了一声,接着再看江微之——似乎没听到爹爹说的草包两个字,还好还好。
皇帝费解地看着自家女儿,又开始唠叨:“朕说个话,你嗷呜个什么劲儿,你现在活像个草包……”
霍枕宁又大喊了一声,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心里头的火腾的一声冒起来,挥挥手。
“把公主给朕叉出去,朕不想看见她。”好好的一个女儿家,还学会狼叫了,出息。
侍卫哪里敢将公主叉出去,霍枕宁一跳一跳地跑到江微之跟前儿,双手一抬,笑嘻嘻说:“这活儿你来!”
江微之扶额,看了眼揉着太阳穴发愁的圣上——并没有干预的意思。
他拱手拒绝。
“臣不敢,殿下慢走。”
慢走不送。
霍枕宁泱泱地看了江微之一眼,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江微之心中有事,回转身道:“陛下您且看。”
他行至那万里江山图处,指了其中岭南一处,肃容道:“陛下可知为何南黎今岁屡屡犯境?全因广阳郡治下黎州府擅停互市所致。”
南黎乃南蛮,与大梁最南处黎州相接,南黎远不及大梁富庶,但百姓皆好战,两国边境屡屡起冲突,其后天恩浩荡,在黎州开设了互市,两国百姓可自由贸易,战火便也消停可不少年。
“互市贸易一向顺畅,只是今岁年关时,黎州府将这互市关关停停,逼的不少南黎人闯过来,不免出现争斗。”江微之细致禀报,“若是再不加管束,怕是北蛮战火不熄,南黎又起战事。”
皇帝将奏折拍在桌上,恨恨道:“那黎州知府月月上折子,问的都是些废话,朕身子再好,都要被他这般欺上瞒下给气不好了!”
江微之统领几十万禁军,做的是拱卫帝京、护卫天子的事,此时他忧心程度不比皇帝低,见圣上发怒,温言道:“圣上不必忧心,好在这互市关关停停,不过数月。南黎一向对陛下称臣,绝不会掀起波澜。”
皇帝点了点头,着那中官拟了查办黎州知府的折子,这才同江微之说起齐国公来:“朕听那往来传递消息的帐书记说起,国公此时已进了豚鹿届,也就这两日进京了,国公为国效力,一片赤诚,朕生怕太子怠慢了国公,过几日朕亲回帝京,为国公接风。”
江微之心中激荡,跪下谢恩:“圣上励精图治、厚爱臣子,才有这主明臣直的清明盛世。臣替齐国公叩谢陛下天恩。”
皇帝叫起,复又问他:“听闻令堂要为你定亲,如今可定下了?”
皇帝心里明镜儿一般——不都叫自家女儿那个魔星给搅合了嘛!
此时明知故问,皇帝也不遮掩,坦坦荡荡地问起来,“朕常常想,你这般人才,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呢?”
这鱼钩真直。
皇帝美滋滋地想,什么人配得上?自然是朕的女儿啊!虽然顽劣了些,可到底是心思至纯至诚,哪里还配不上你一个毛头小子?
江微之耳听得圣上这声感慨,心下清明。
还是尚主一事。
若是先前问他,他心中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愿尚主。”
可现下问他,他却有些犹豫了。
从前他避她如蛇蝎,近些时日走的近了,他发现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讨厌她。
甚至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他心动了。
挥走脑子里的一些旖旎,他理智地告诉自己:娇纵妄为的公主,不宜为妻。
娇滴滴的公主,怕冷怕热、畏风畏寒,心性稚气,怎么看,都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他甚至想象得到,未来她教养孩子的模样,一定会随她一般肆意妄为,鱼肉乡里。
皇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嘴里还在拉拉杂杂说着家常话:“……眼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们都要成家了,尤其是你,翻了年就十九了罢,说起来朕十九岁那年,都生了胖梨了。哎,这胖梨子也要出嫁了,太后劝朕要早早选人——不然定了亲,再造公主府,起码得耽误一年,朕想着胖梨是头一个,驸马一定要选好,不能仓促得慢慢挑,便提前去建了公主府,地方你也知道,就在冬内大街棋盘街……”
江微之知道那江都公主府。
毕竟这公主府刚开始建造时,他便常被人调侃。
他默默听着圣上说话。
这是第一次,圣上同他说这么多私房话。
他认真地听着,神情恭敬而诚恳。
皇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有那乖觉的,恐怕早已跪下恳求尚主了吧?
只这混账东西,就是不开言,不表态。
到底是明君,皇帝捏了捏晴明穴,闭上了双目。
“朕乏了,退下吧。”
江微之应是,恭敬退下。
皇帝默默地叹了口气,哎,朕都暗示到这份上了,混账东西还像个哑巴一样,这孩子没救了。
哎,他的胖梨子也没救了。
从那魁星楼睡了一觉出来,霍枕宁回了嘉圆馆,只见谢小山同璀错还在那里逗猫,头碰头的,像两个弱智一般。
霍枕宁叹了口气,叫他俩起来,陪她去湖上用膳去。
湖上小亭一头连着山,一头接着水,八角小亭雅致秀丽,湖风轻拂,吹去了热气,清凉舒爽。
谢小山倒没大哥猫,提着个蝈蝈笼子便过来了,往那石桌上一搁,怡然道:“叫这俩蝈蝈陪公主表妹用膳,孩儿们,唱起来!”
果然那两只蝈蝈嘹亮地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好像在比赛似的。
璀错在一旁掩嘴笑,霍枕宁觉得有趣极了,听一会儿吃一会儿,但也不嫌聒噪。
正用膳,突然天就黑了一小片,嗡嗡嗡的声音压顶而过,霍枕宁抬头去看,头顶扑楞楞地全是带翅膀的蝈蝈,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自山那头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