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拍了拍霍枕宁的手,“走吧,你瞧下边儿全是往关内而去的百姓,咱们快些走吧。”
霍枕宁点点头,去看那迎着风而蹒跚的百姓们,那些人,衣着都不甚整洁,有些甚至衣衫褴褛,可依旧扶老携幼地,顶着风,走的坚定。
她心里不知怎的,忽得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这里便是边塞,姜鲤说,常有北蛮人前来骚扰,咱们和他们远远儿地一同走,说不得还能保护他们一段路。”
木樨笑的欣慰。
“公主长大了。”她摸摸霍枕宁的头,陪着公主走下了城墙。
得胜堡的镇守名叫卞□□,是个高大威武的武将,姜鲤肩部受伤,便在镇守衙门歇下,卞□□陪着正叙话,见江都公主来了,忙俯身下拜,口呼千岁。
木樨叫了起,霍枕宁走上前去,拍了一把姜鲤的肩,关切问他:“还疼吗?”
这一掌正拍在姜鲤的伤口上,姜鲤痛的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不疼了,谢殿□□恤。”
卞□□推了把圈椅过来,霍枕宁余光看到那椅上灰尘遍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姜步帅,我记得你曾娶了亲的?”
姜鲤嗯了一声,英俊的面容上有一丝儿不易察觉的窘迫。
“臣的先夫人六年前过世了。”他默然道。
霍枕宁并不知晓姜鲤的家事。
木樨却了然。
姜鲤姜步帅,出身沭阳渭水堂姜氏,乃是累世的名门望族,姜鲤十八娶妻,迎的是保和殿大学士徐屿的女儿为妻,只是天不假年,徐氏六年前便过世了,姜鲤至今未婚。
霍枕宁犹豫了半晌,迟疑道:“那你有想要的么?”
姜鲤愕然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张绝色的面容,心下黯了黯。
“臣一心护卫殿下,别无他想。”
霍枕宁嘀嘀咕咕:“那总不能送你个媳妇吧。”
木樨失笑,轻轻推了一把公主,霍枕宁哦了一声,问他,“那些士兵的遗体装棺运回故乡,除却朝廷的抚恤之外,本公主另许一人一千两的现银,家里若是务农,便赏田十亩,若是经商,便置办下两间肆铺,若是有读书的,束修、书钱一并给齐了。”
木樨在一旁应道:“是,回去便令大虎将这些事儿给办了。”
姜鲤起身叩首,为那些士兵道谢。
“护佑殿下本就是侍卫亲军的天命,殿下仁义。”
霍枕宁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在门前顿了顿,又犹豫了半晌。
“对不住。”
这一声轻轻的对不住传进屋中,那镇守使卞□□诧异地看了看姜鲤,不禁发出灵魂的拷问。
“这就是传说中娇纵霸道的江都公主?”
他匪夷所思极了,竟然能从恶名在外的天家公主嘴里,听到一句对不住,简直要挠破脑袋。
姜鲤起身,冷冷地扫过一眼这镇守使。
“阵使大人,你僭越了。”
说罢,大踏步而出。
这便整军出发,一路往南,那些行走在风沙里的百姓们乍见远远的,来了一队兵马,皆有些议论,但离的远,倒也顾不上了。
慢慢地行军,走了不过百里,天便黑了下来。
侍卫亲军原地起了篝火,又有管伙食的生火做饭,虽只是简陋的餐食,却也有一阵阵的麦香味飘然而远。
霍枕宁嫌那米中杂了沙砾,哪里肯吃,捧了一只冷掉的糕点,食不知味。
不多时,便听那百姓那里骚动起来,远远儿地围在他们的周围,议论纷纷。
兰桨上前探问了几句,回禀道:“那些百姓明明有粮,偏偏又来讨咱们的饭吃。”
霍枕宁远远一望,见围着的,不过是一些闲汉,倒也没怎么喧哗,心下烦躁。
“赶走便是,惹我心烦。”
兰桨应了,命了士兵前去驱赶,那些闲汉平日怕也是些泼皮,见士兵们来驱赶,便也不怕死地嚷起来:“你们这些败国军,守不住得胜堡,在咱们这里耍威风!”
护国军一向军规严苛,从不骚扰百姓,看来竟养出了一群白眼狼。
那些闲汉一向是不怕死的,继续嚷嚷:“一群败军犬,还不如都死了干净。”
霍枕宁将手里的米糕扔在地上,哼了一声:“打。”
这些侍卫正被那些闲汉骂的火起,抡起军棍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直打得那些闲汉抱头哭嚎,便有远处的百姓陆陆续续地围上来,议论纷纷。
“不能仗势欺人呢?也不过是要些饭食,何至于打成这样啊!”
“这是谁家的队伍,竟然如此蛮横?”
“我倒听说不是什么护国军,不过是些私兵罢了。”
“那也不该胡乱使棍子啊。”
骂骂咧咧的一日过去了,到了第二日,大约是那些百姓见侍卫亲军这些人,并没有多凶狠,便也胆子大起来,不知是谁打听了,这支私兵护卫的是一位女子,有些口舌生疮的,便也开始骂将起来。
“这个世道,还敢往边塞走的,绝不是个好人家的闺女。”
“这么大的阵仗往关里走,怕是那边贸的商户之女,才雇得起这样的私兵。”
“那些个做边贸的商户,个个都不是什么仁义之辈,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又能好到哪里去。”
霍枕宁闲着无聊,听兰桨报来的这些闲话,气的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将这些莽民抓起来,通通打死了事。
只不过当天夜里,便出了事。
行至云州城附近,远远地便能瞧见那云州城的轮廓,正疲累不堪时,两千人的侍卫亲军之后,马蹄声山呼海啸地而来,回头看去,便有成千上万的北蛮人骑马而来,马蹄踏起烟尘,茫茫的,带着肃杀之气。
百姓约有上万之众,有老幼、有妇孺,还有抱在手里的婴童,乍见这北蛮人竟突破几道防线而来,登时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往那云州城而去。
只是北蛮人马快,眼看着,便要踏上这些百姓的身躯头颅。
兰桨吓得捂住了嘴,木樨搂着霍枕宁,急命姜鲤将公主带上快马,送去云州城。
霍枕宁心中惊惧万分,心跳隆隆,刚被抱上骏马,一抬眼,便看见那落于后方的百姓已被北蛮人追上,那些穷凶极恶的北蛮人一刀一个,将大梁子民的头颅割下。
霍枕宁吓得哭出声来,她指着那骇人的、鲜血淋漓场景——那些北蛮人仍纵马在滞后的百姓之中,斩杀无数人的头颅。
那些大梁的百姓,他们手无寸,他们只有一具躯体……
霍枕宁颤抖着喊出声来:“姜鲤,去,去救他们!”
姜鲤出自望族,自有一颗忠心,他本就欲救人,此刻得了公主之令,高声道:“甲营护送公主入城,其余人退后,挡住那些蛮人!”
霍枕宁趴在马上,正看见,姜鲤领着数千人逆着云州城,往北蛮人打马而去。
她声嘶力竭:“姜鲤,活着回来!否则本公主斩了你!”
姜鲤已然听不见了,他领着骑兵,冲到了那些滞后的百姓身前,用长/枪、长矛、长刀挡住了北蛮人,厮杀声山呼海啸……
霍枕宁拍马,在疲于奔命的百姓之中狂奔。
“快快,入城!”
她不敢回头去看姜鲤,一路打马冲至云州城下。
城高濠深,固若金汤。
百姓们黑压压地在城下聚集,哀嚎着。
“开门啊,开门啊!我们是大梁的子民!”
“救命啊,救命啊!”
城头上,镇守使欧穆贤紧锁眉头,望着城下的情形。
黑压压的云接天连地,就着城头上微弱的烽火,便能看到城下大片大片乌泱泱的黑影,绵延望不到头。
哭嚎声像从地狱里传出来,冲破天际,令人凄惶不安
“不能开!”欧穆贤果断极了,“万一是蛮人的计谋,咱们云州城便守不住了!”
“可大人,下面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说的是咱们大梁的话,你看远处,那是不是北蛮人在追赶。”
“不行!”欧穆贤断然拒绝,“引狼入室,这门不能开!传令下去,四道城门,无令不得开。”
哀嚎声一声大过一声,像是要贯穿夜空,随之而来的,是流民们在撞击城门。
这样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
忽得有一声极响的□□声,震耳欲聋。
城墙下,突然安静下来。
寂静。
唯有远处交战的声音——那是姜鲤的部队,将蛮人挡在了身躯之后。
在这样一霎儿的寂静后,忽得有一个扯着喉咙喊出来的尖利女声。
清亮,带着些撕心裂肺。
“我乃大梁江都公主,欧镇使,快开城门!否则本公主杀你全家,诛你十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我热血沸腾……
可能天太热了吧
第41章 救民(下)
硝烟弥布, 烟尘茫茫。
云州城守将欧穆贤听到那尖利一声后,脚下忽得有些软, 一下子扶住了眼前的墙垛。
“她说她是谁?”
幕僚颤着声, 一脸的匪夷所思。
“回镇使,说是江都公主。”
欧穆贤从墙上向下去看,却只见那壕沟之外一片黑压压,又怎能分清面目。
城外的哀嚎声再度响起, 若滚水鼎沸。
那一声女声隐没在这些哀嚎声中,像从没有发过声一般。
欧穆贤手在发抖。
鼎鼎有名的江都公主,今上膝下最宠爱的女儿。
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边境要塞,还深陷逃亡的百姓之中。
可,谁又有这个胆量, 来冒充她呢?
欧穆贤拿不定主意,心跳却如雷。
执千里望往那烟尘望去,那些北蛮人凶猛残暴, 而与之厮杀的,是着赤色战甲的军队。
赤甲如火, 前胸后背挂了明亮的圆护, 在夜色里耀眼明晃。
而在他们的脊背之后,是疲于奔命的大梁百姓。
赤甲?
欧穆贤心里一跳, 再度从千里望望出去。
是赤甲。
禁军着赤甲、前后皆有圆护。
欧穆贤还在游移不定, 却听又是几声火/枪响,震彻寰宇。
那女孩子的声音愈发的尖利,语音中却多了几分恳切。
“欧大人, 两千禁军只能抵御片刻,大人此时放下吊桥,百姓还可活命。”女孩子声音有些哑,却能听出来,用尽了全力,“将才我说的皆是气话,大人别害怕。”
欧穆贤扶额。
若此女果然是公主的话,那她大可不必非要入这云州城的城门,领着两千禁军快马而去便是,为何又要趟这趟浑水?
而这些百姓则不同,北蛮人视梁人为草芥,遇上了便会像割韭菜一般,格杀勿论。所以他们必须要进云州城。
开还是不开,欧穆贤头痛欲裂。
有兵卒领着书生模样的老者上了城墙,那老者蓄了一把美须,眼神急切,扑在了墙垛向下俯瞰,接着拍着大腿扼腕道:“朝廷下令撤边塞十三城的百姓入关,大人还在犹豫什么!快放人进来啊!”他指着城下那人头攒动的黑影,“那些赤甲军抵挡着北蛮人,大人还不趁此机会放人进城,还在等什么?”
老者姓侯名长养,乃是欧穆贤最为听信的一位幕僚,此时听他这般说,欧穆贤心里登时有了章法,也没顾上同侯长养说明那江都公主一事,已然高呼道:“备金汁、滚石、放下吊桥,开千斤闸!”
此令一出,城下的百姓已然欢呼起来,兵卒们一一准备停当,吊桥便开始接应百姓。
人群慌慌张张,又见瓮城里出来一列轻骑,约有千人,人同马皆穿戴盔甲,气势汹汹地往北蛮人同禁军交战之地奔去。
霍枕宁坐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
可她的手在颤抖,一颗心似乎悬浮在空中,无处落定。
眼前的人群一波一波的,像是求生的蚂蚁,哀嚎声、怒骂声、推搡声、哭喊声,充斥在她的耳旁。
有些高大健壮的男子,跑的飞快,将老弱妇孺挤在身后,倒是一些年轻的姑娘,一只脚都踏进了城门,转身便可进去,可她们却还在接应着那些老人,去接那些哇哇大哭的婴童……
上万人挤着闹着,眼看着还有大半没有进城,而那些蛮人却有些已经突破了禁军同轻骑军的防线,带着鲜血狞笑着追上了落在后头的百姓。
那些落在后头的,有些是步履踉跄的老人,有些是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还有的,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娃娃,眼看着狼牙棒便要砸向他们的头颅。
火/枪声炸在那拖儿带女妇人的脚旁,妇人吓得脚软,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正要将狼牙棒砸在他们头上的蛮兵,吓破了胆,连人带马跌在地上。
霍枕宁被后座力镇麻了双手,颤抖着把枪转回来,再度瞄准了那蛮人。
“砰!”第一枪落在了北蛮人的脚边。
“砰!”第二枪落在了北蛮人身边的马脚,马痛的一撅蹄子,撒腿就跑。
“砰!”第三枪正中了北蛮人的腿。
那北蛮人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
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长串蛮话——特么的,能不能给老子一个痛快!
霍枕宁来了兴致,认真的瞄准了他的胸口。
“砰!”中了。
那北蛮人翻了个白眼,轰然倒地,特么的,老子终于解脱了。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腿抖的站不住,两个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霍枕宁吼起来:“找钱呢你,走啊。”
妇人热泪盈眶,看着眼前这发丝、衣衫皆凌乱的少女,手足无措地护着两个孩子跑了起来。
渐渐地,数以万计的百姓皆进了城——虽然死伤了许多,但到底是活了大部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