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枕宁不满地格挡开他的手,纤手上移,点了点自己眉心的那颗痘。
“你碰着我的痘了。”她咕哝了一句,一径儿往前走去,“这痘可矜贵了,碰掉了可要赔。”
江微之扶额,追上去在她的身侧,将自己的爪子摊在了公主的眼前。
“这个您怎么能忘呢?”他理直气壮地向着公主控诉,又将自己的手晃了一晃,“这个,您是不是忘了。”
无耻。
那人认真地将自己的手,一根根地嵌进了公主的手中,旋即握起来,放在胸前,诚恳中带了那么一星儿的娇嗔:“您这记性怎么了,丢三落四的。”
说到记性这回事,霍枕宁有些心虚。
江微之个高腿长,牵着公主的手,一路穿枝踩叶的领着公主出了仪宾府。
“前面就是公主府,您过去瞧瞧?”
这公主府建了许久,大抵算是落成了,霍枕宁还一次没有去看过,此时起了兴致,点点头道:“去瞧瞧。”
周意为江微之牵来一匹高大的马儿,江微之扶着公主上马,自己则翻身上马,将她环在身前。
身前的少女身上有清气,静静地窝在马上,十九岁的殿帅顿起顽皮之心,用下巴点了点公主的脑袋。
下头这颗脑袋就躲了一躲。
再点一下,脑袋又躲了一躲。
真是欺负人啊,公主哼哼了两声,一仰头撞上他的下巴,
江微之的下巴被她撞了一下生疼,一只手摸了摸下巴,一只手松了缰绳,捏了捏公主头顶的那颗丸子。
“您这是个铁头啊!”他感叹了一句,换来了公主的一声轻笑。
他也随着这声轻笑,心情愉悦了起来。
澜月清辉,城郭街巷,灯火渐稀。
马儿不快,有些许微风吹在了公主的面上,她微微歪了头,去问他:“那一回,你从雪里头被挖出来,我却连问都没问,你是不是偷偷恨我来着?”
江微之微怔了一下。
那万钧的雪,像山一样,瞬间将他吞没,他连痛的都来不及,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痛吗?
彻骨的痛,像是有万只蚂蚁在不停地在他的身上啃咬。
可那些时日所承受的痛,远不及公主那漠然的眼神带给他的心痛。
她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杳杳的,哪怕是在这一刻,他都觉得心虚的厉害——怕她再离开。
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缰绳,声音在过耳的风里,尤其的清朗。
“没想过。”他惘然,“您不理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晨起木樨的话在公主的脑中回想起,她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他。
“若我不是公主,你还会为我而死么?”她声音小小,问完之后又急急地追加了一句,“当然我不提倡这个,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干嘛呀,又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人已然出声,语音温润。
“为了你,可迎万难。”他郑重其事地说着,月光照着他的乌亮眼睫,温柔的影子覆在眼睛上,“无关公主,无关千岁,只有胖梨。”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乳名,用缱绻的口吻,念着这两个字。
霍枕宁脸红的厉害,心里像是有一万只小兔子在跳。
她慌乱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须臾间,便到了那敕造梁国公主府。
江微之将心头之言尽数吐露,胸中大感释然,翻身下马。
长手伸出,将公主扶下马。
霍枕宁跳下马,在他的身旁站定,仰着头问他:“胖梨好不好看?”
年轻的殿帅唇畔牵了一丝儿笑,有些宠溺的样子。
“不重要,我好看就行了。”他说的理直气壮,捏了捏公主气鼓鼓的脸颊,将她牵住往那公主府而去。
公主跟在他的身后头,不服气地嚷嚷:“你才不好看,像太液池里咕咕叫的青蛙……”
江微之推开那门,踩着花影,声若玉石般温润。
“公主千万要诚实。” 他一一细数他与她之间的前情过往,“您不就是因为臣好看,才喜欢的么?臣四岁的时候,您就为臣的美色所倾倒,一定把我包起来做饺子……”
霍枕宁热泪盈眶。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恬不知耻之人?
“谁说我喜欢你?”她坚决不承认,极力地反驳他,“像你这等姿色,本公主见一个爱一个。”
公主气鼓鼓的样子委实可爱,江微之停下脚步,揪了揪公主头顶的丸子。
“公主承认爱我了?”他挑眉,抓住她话里的漏洞,“所以说百无一用是美色,臣也十分困扰。”
太不要脸了。
霍枕宁实在说不过他,甩着胳膊就进去了。
江微之笑的温润,随着公主的脚步而去。
公主府占地百亩,府邸在前,傍山的花园在后,院落建筑三十多处,实在是堂皇庄重。
霍枕宁负手而逛,看着偌大的府邸,一应摆设全无,构想着日后的景致,兴致勃勃。
“这里做一处玻璃房子,种些花草……花园里一定要造湖的呀,上边儿要有小亭,要有一处大院子留给璀错住,门口种上海棠花,她喜欢海棠……”
她在那里指点江山,心满意足地回身,转眼却对上了江微之的眼神。
那人站在融融的灯下,面容清嘉,笑意在眉间氲氟。
“好。”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的样子。
霍枕宁讶然的看他,“好什么呀,同你有什么干系?”
江微之微微侧着头,一脸的无辜。
“同您说件趣事……陛下给您修完府邸,有一日忽然跟臣说,没银子了,叫臣来接手。什么玻璃房子啊,花园里凿湖建亭子,屋子里的陈设摆件,乃至您将来要睡的床,臣都得一力操办……您说同我有没有关系?”
霍枕宁瞠目结舌,热泪盈眶。
爹爹呀,您怎么能这般拆女儿的台呢?
“你这是在说我爹爹小气抠门老财迷吗?”她气呼呼地质问。
江微之笑意愈浓,笑着自证,“万万不敢,臣太感谢陛下把此事交给臣来操办了。这样的话……”
输人不输阵,她也不待江微之说完,气哼哼地瞪了江微之一眼,提脚便走。
衣袖却被那人轻轻扯住。
“……往后公主若是生气了,要撵臣出去,臣起码还能有个被子可以盖——到底是臣操办的不是?”他的声音清洌,却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简直是太不要脸了!
霍枕宁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同他划清界限。
“你,离我远点儿。”
说着脚下生风,一溜烟儿地跑了。
江微之笑的宠溺,微笑着追了上去。
看了公主府没几日,江微之把手上的一桩事了结,便进宫拜见了陛下。
皇帝站在那通天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自有一番睥睨天下的威仪。
年轻的指挥使轩然而立,向陛下将近日之事一一回禀。
最后一件事,却是郑重其事地伏地而拜。
“陛下,臣父病逝,臣本应守孝三年不得为官,陛下夺情,令臣能继续为国效力。”他思及父亲,眉眼里有抹不去的哀伤。
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仍旧萦绕在耳:“公主虽娇纵,却能千里相随,不惧劳顿,是位好姑娘。你若是想通了,早早求尚主,千万别错过了……”
他定了定神,再度向陛下陈情。
“臣恳请,陛下能够再度夺情,允准臣尚梁国公主。”
皇帝蹙眉。
尚主可以啊,听说胖梨近来心思松动,时时同他见面。
可是,这有什么好夺情的?
先定下来就是。
如今他已守孝近一年,两年后再成婚,顺理成章。
莫非这小子是想,今年就同胖梨成婚?
皇帝立刻就吹胡子瞪眼了。
禽兽啊,朕的女儿才十六岁,你这小子就想立刻洞房花烛夜?
皇帝阴沉沉地瞪了江微之一眼。
“驳回,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江迟:臣只是想稍微稍微提前一点儿……
希望大家不要骂迟迟
一直默默的思宇竟然说话了,震惊中~么么哒
第80章 谋逆(上)
入秋的时候总是要下雨的, 北地一片泥泞,宫里各处都铺满了各式石板, 贵人们出入皆沾不到一点儿的泥腥儿。
雨点子砸在重阶金顶之上, 闷雷浩浩荡荡地滚动而来,轰鸣声接连不断,云层遮盖了还未黑透的天,天地一霎儿就暗下来了。
自那宣微殿的西侧门里, 拐出来一个小宫娥,在门前探头探脑了一番,这才将里头的二殿下霍曲柔迎了出来。
这些时日,霍曲柔瘦了些许,也沉寂了许多, 她抬头看那宫墙的檐下,雨丝若透明的丝线倾泻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由菱角撑着伞,一路淌着水往西北的方向去了。
慢慢地在雨地里淌了许久, 再出了两道内宫门, 这才到了目的地。
菱角抬头看去,那宫门上写着“掖庭”二字, 轻叹了口气:“殿下, 您去吧,我在门口守着。”
霍曲柔点了点头,自己接了伞而去。
今上妃嫔不多, 后宫也没什么纷争,故而在这掖庭里没有多少宫妃,齐贵妃虽被贬来,却并没有受到多少苛待,只是相比从前,却落魄了不少。
进得那其中一间宫室,齐琼华枯坐殿中,看到女儿来了,两行热泪而下。
“阿桃,雨这么大,你怎么还跑过来?”
天下母亲的心都一样,哪怕自己身陷绝境,却依然关心着子女。
霍曲柔眼眶红了红,默默地走过去,偎在娘亲身边,过了许久才絮絮叨叨地问了几句:“娘亲,这里冷不冷?我叫人多给你添些炭火,万莫冻着自己。”
齐琼华抹了抹眼泪,频频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同你弟弟可去给娘亲求亲了?你父皇怎么说的?”
霍曲柔想到这一节,心里倏地跳了一下,她直起身子来,和婉道:“娘亲,我同阿英去过了。”她有些心惊,有些迟疑,“父皇说,您谋害忠臣家眷,还妄图嫁祸大姐姐,其心可诛,还是要这冷宫再呆上一些时日。只不过……”
齐琼华心凉透了半截,喃喃自语:“我没有,我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个老妇……”
一夕之间从云端堕入泥泞,她快要疯了。
霍曲柔陪着齐琼华垂泪,过了一时才慢慢说起:“大姐姐替您去求了情,父皇才松了口,下个月霜降,便将您移出去,虽然贵妃是做不成了,但到底还是父皇的侍妾,不必在这里挨冻受苦。”
霍曲柔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然被齐琼华厉声打断。
“你和阿英两个人去求情,都还抵不过霍枕宁那个贱/丫头一句?阿英可是你父皇的长子,你父皇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她恨的快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切齿的恨意弥漫在心间,“娘亲没用,竟然比不上一个死人!”
霍曲柔黯然。
太子霍齐光和她的同胞兄弟阿英霍陶光同岁,霍陶光还比霍齐光早生了四个月,可是那又如何,那时候先皇后还在世,立霍齐光为储君天经地义。
她从前只觉得父皇偏疼大姐姐的紧,可是这么些时日细细看来,父皇也是在关心她的,大姐姐有的,她从来都不少。只是大姐姐打小是父皇带大的,偏疼一些也不为过——她不是也有娘亲疼的么?
她不想同娘亲争辩,想起了萦绕心头的那桩事,掂量了许久,才迟疑道:“娘亲,中原蝗灾,阿英替父皇巡视灾民,拢共去了两个月,前些日子才回来,他近些日子奇怪的紧,总是同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想起阿英的那番话,心有余悸。
那英武的少年声音低沉,字字令人心惊:“……民间尚且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同东宫除了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他做的那些事儿,我也能做,前些日子的赈灾,我回京时,百姓们高擎万民伞,绵延数十里相送……我也不是做不了明君的人。”
霍曲柔惊的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谨慎。
“阿英,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娘亲如今尚在冷宫,你莫要给她招祸。”
阿英却嗤之以鼻:“……若是我权势在手,娘亲何至于沦落至此?”他在姐姐的耳边低言,“姐姐,万莫小看了舅舅同我。”
外头的雨势愈发的大起来,她心惊胆颤地看着自己娘亲,却在自家娘亲的脸上捕获了一丝儿的满意。
“这些我早知道。”她击节而赞,“也许是要经过这样一番磨难,才能激发出他的雄心。到底是自己的母亲遭了难了,他能坐视不管么?”
霍曲柔讶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惶惑道:“娘亲,你不怕阿英出事么?”
齐琼华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阿桃,你弟弟雄才大略,天资聪颖,你甘心他做一个闲散王爷么?”
霍曲柔拼命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抱着自家娘亲,试图说服她。
“娘亲,父皇立储十四年,阿葵的地位早已根深蒂固,若想变天,难如摘星,娘亲不甘愿弟弟做一位闲散王爷,难道甘愿看着弟弟送死么。”
齐琼华却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丝儿的自得。
“我养女儿,竟养出了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金丝雀,不知道男儿的苦处。”她摇摇头,觉得霍曲柔今日尤其的令她丧气,“你也许是今日才得知这些,事实上,娘亲已为阿英谋划数年。眼看着便要大业初成,却被那国公府的老娘们给坏了事。”
霍曲柔心惊胆颤,她忽然明白了娘亲同弟弟要做些什么了,她抱着娘亲,哀求她:“娘亲,您醒一醒,霜降那日,您就被放出去了,您要好好地活着,看着女儿出嫁抱外孙,女儿将您接出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