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琼华却打断了女儿的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复而在女儿的耳边轻言,声音细若蚊鸣:“出宫?满天下哪有这里舒坦?这皇后之位我足足等了十五年都未能如愿,那倒不如去做个皇太后,终究是母仪天下了。”
霍曲柔见母亲如此,已然劝不住了,她默默地收起眼泪,陪着娘亲坐了一时,才由菱角陪着,慢慢地走回了宫。
不管霍曲柔的心是如何的两难,如何的痛苦,霜降这一日到底是来了。
今上龙潜时,齐琼花便是侧妃之一。国夫人落水一事,她到底没有犯下人命官司,只是皇后之位,终究无缘。
今上念其养育儿女有功,只封齐琼华为五品才人,也算是保全了其儿女的颜面。
只是一夕重回后宫,又失却了执掌六宫的权利,齐琼华已然心态失衡,无法掩饰。
这一日正是冬节,大朝会时,陛下颁旨,皇长女梁国公主赐婚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册封江微之为恩亲侯、驸马都尉。
皇次女宜州公主赐婚龙图阁大学士杜鲲之子杜茂行,册杜茂行为清安侯、驸马都尉。
是夜,陛下在含元殿宴请群臣,后宫淑操持着,宴请内外命妇。
宫漏既深,霍枕宁不耐寒暄,携了木樨等人回寝宫看焰火,她如今早已及笄,前些时候浩浩荡荡地搬回了未央宫,眼下正值冬至,宫里头摆了案桌,要包饺子。
冬至有雪,通天接地的白雪皑皑,同琼楼一角的明月交相辉映,江山一片皎洁。
在雪地里缓缓而行,快近那未央宫前的玉阶时,霍枕宁仰头看向那玉阶的尽头。
天地皆静,澹宁的青年坐在檐下,清嘉如画,若精瓷一般颜色的手掌心托了一片饺子,正同身侧的女子说着什么。
他身侧的女孩面容清丽婉约,虽然梳了妇人的发式,可那眉目间却仍有少女的天真。
正是江微之同章璀错。
“公主,臣要把您包起来!”那檐下的青年春意在眉,笑意在眼,声音若雨打青叶般清洌。
霍枕宁还没说话,璀错已然在一旁笑弯了腰。
“哥哥不要吃胖梨……”她学着小时候的话向着表哥说。
霍枕宁提着裙子几步便跑上来,歪着脑袋威胁江微之。
“大胆,我要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通通切下来!”她笑眼弯弯,坐在了璀错的身边。
江微之轻声一笑,双眸望住了公主那双幼鹿一般的黑亮大眼。
“驸马没有了鼻子耳朵,没面子的可是您。”他笑的温润,公主却难得红了脸,躲开了他的眼光。
璀错见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偷偷笑了一下,见胖梨面红耳赤地进了寝宫,便笑着岔开了话题
“……小山例行巡防去了,说是一时来东内门来接我。”
上月,谢小山升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时常同她说起上宪指挥使窦诚义的一些不公事,璀错捡了一些说给哥哥听,江微之听的认真,时不时接上一句。
“兵马司指挥使虽只是四品,却肩负着城防之重任。”他思虑一时,“窦诚义其人油滑,实不是能担大任之人。”
璀错并不太懂这些人事,附和了哥哥一句:“傍晚进宫时,我在东内门撞见了那常少钧,委实倒胃口。哥哥,他凭什么也能来吃陛下的酒?”
江微之嗯了一声,“他同齐鹤鸣乃是平轳、朔方两边留在京城的质子……”话说到此,他脑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试图回想,却不得其解。
正冥思苦想,去听公主的声音雀跃着从殿中传出来。
“我不爱同那些命妇们假笑寒暄,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
她说着方才的见闻,语气轻快,听在江微之耳中却有如醍醐灌顶。
常少钧、齐鹤鸣,在那含元殿中,只露了个面便消失不见了。
他匆匆站起身,面色深沉,公主同璀错吓了一跳,皆抬头看他。
江微之定了定神,向着胖梨微微一笑。
“公主今晚早些睡。”他顿了顿,看了璀错一眼,轻轻上前一步,附在公主的耳边,“明天再想我。”
霍枕宁的耳朵尖一瞬间簇上了血,她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撵他走。
“我才不会想你。”
江微之一笑,堂而皇之地同她拱手道别:“臣有要事,先行告退。”
说罢,人已疾步走下阶梯,转瞬间已然消失在了宫墙外。
璀错同胖梨笑着闹着,说着姊妹间的悄悄话,再吃了饺子,已是深夜。
璀错不能在宫中过夜,木樨代胖梨送了她出宫,再回寝宫时,公主已然甜甜入梦。
而江微之的猜测果然没错。
常少钧同齐鹤鸣趁着朝臣夜宴,已然乔装出城,直奔关外而去。
他二人既然选择逃跑,边境必然有异。
第二日,便有战报而来,朔方节度使、平轳节度使由西、北二处共同起兵造反,绕行各重镇,不直面各地守军,直奔范阳。与此同时,范阳节度使领兵汇入造反军,浩浩荡荡数四十万大军兵临灵州城下。
灵州距京城不过六百里,此时,云阳军、北庭军率精兵支援,却难抵反叛军二十万之众,死伤者不计其数。
为缓解灵州之围,陛下遣发十万禁军,支援灵州,讨伐叛军,委任江微之为大将军,率大军赶赴灵州,尚有十万禁军拱卫京畿,帝京三大营统共有四万兵力,严阵以待。
灵州之战足足打了六天,死伤者数以万计,叛军哪里抵挡得住禁军之赫赫,再加上云阳军,北庭军、护国军朱雀部的支援,叛军败下阵来。
硝烟过后,清点战场,那叛军众头领却不见踪迹,待一切清点完毕,探子已然来报,有二十万叛军,两日前已急行军往帝京而去。
他们在打一个时间差,在距帝京不远的灵州以二十万兵力牵制,将拱卫帝京的禁军引来泰半,之后另外二十余万人直接奔赴帝京,攻下皇城,斩杀皇帝,拥某个节度使上位,甚至改立傀儡……待灵州乃至边境反应过来,已然回天无力。
想明白这一切,各统帅忍着惊骇,急行军往帝京而去。
冬夜苦寒,公主忧心着边境之事,久久不成眠,却在快要入睡时,等来了宜州公主霍曲柔。
她轻窈而来,面露愁苦,同大姐姐说了许多闲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霍枕宁实在不知道她的来意,又不想同她说些废话,板着脸叫她回去。
“二妹妹,你好烦人,快些回去安置。”
霍曲柔怔了一时,同大姐姐告辞。
霍枕宁还没躺下,却见霍曲柔去而复返,在她的床榻前诚心而问:“大姐姐,那些叛军是乱臣贼子是么?”
霍枕宁听她问的奇怪,想了一时,突然醒悟:“那平轳节度使是你的舅舅,对不对?”
霍曲柔垂下泪来,点了点头。
霍枕宁见霍曲柔面上露出羞惭的神情,有些动容,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二妹妹的脸,正色道:“二妹妹,你姓霍,不姓齐。便是你的舅舅造反,也同你不相干。你是大梁的公主,供养你我的,是大梁的子民,而不是齐家。”
霍曲柔如同一盆水泼到了面上,有些醒悟,有些羞惭。
“大姐姐……”她嗫嚅道,不知道该不该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霍枕宁见她多思多虑,以为还没有想通,放缓了语气同她说道:“爹爹很喜欢你的,你瞧,他给你造的公主府,在东内湖边上,比我的宅子还要大上一些呢。”
平日里,父皇对她的点点滴滴忽然涌入脑海,霍曲柔抱膝而哭,好一会才停下来,趴在大姐姐的床榻旁,哭着向她说了一些事。
霍枕宁捂住了嘴,震惊之色浮上面容,脚下却不停,一径地跑出去了。
霍曲柔哭倒在大姐姐的床榻上,痛苦而绝望。
抉择虽痛苦,但如果是正确的,她不后悔。
第81章 谋逆(下)
宫变正在悄然地发生。
宫漏极深, 风烟俱静,偶然有黑压压的一片老鸹飞过, 翅膀扑棱着, 一霎儿就没了踪影。
梁国公主在玉阶上站定,木樨拿着鞋追出来,扶住了公主的手臂。
“公主要从容。”
木樨的话温柔却又力量,她蹲下身子, 仔细地为公主穿上了鞋子,轻轻掸了掸其上的绒球,再缓缓起身,为公主披上斗篷。
霍枕宁眼望那被雪覆盖着的重阶金顶,重重的宫殿之外, 远山连成一脉。
“着人将二殿下看管起来。”皇朝的公主眉眼沉静,将双手笼在了斗篷里,轻轻地交握在一起, “不管真假,这紫宸殿一定要走一遭。”
由应大虎掌灯, 身后只随了木樨、兰桨, 绿沈,也不乘轿, 悄无声息地往紫宸殿而去。
江微之率禁军在灵州, 此时殿前司由姜鲤统领,近日战事危急,他一定贴身护卫爹爹, 若是紫宸殿有异动,首先要过姜鲤这一关。
霍枕宁在甬道上疾行,脑中思虑万千。
四皇子今夜意图宫变。
这是阿桃方才说的那几个字。
一个未有兵权、没有朝臣支持的普通皇子,为何会选择在今夜宫变谋逆?
即便杀掉皇帝,矫诏上位,也无法面对朝臣的讨伐、悠悠的众口,更何况,大梁还有储君。
他凭的是什么呢?
霍枕宁冥思苦想,木樨在一旁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好像听到了什么,轻轻拉住了公主。
“咱们不可贸然而去。”她用极细的声音提醒着公主,“万一谋逆里应外合……”
霍枕宁醍醐灌顶。
里应外合。
四皇子在宫中矫诏,皇城外大军压境,杀入帝京,谁人敢不服?
这么看来,莫非灵州一战,叛军赢了?
若不然,为何四皇子胆敢在今夜发动宫变。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她抬头看了看那一轮月,停住了脚步。
“大虎,拿着我的令牌,即刻令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谢小山,领兵在东内门等候,兰桨绿沈,前去东宫,探询太子的下落。”
她不知道姜鲤会不会护住爹爹,但她势必要去紫宸殿走一遭。
木樨知道事态的紧急,低声吩咐了大虎几人几句,这便同公主道:“此时夜深,宫中未有任何动静,二殿下会不会……”
霍枕宁摇了摇头,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不管会不会,总要去走一遭。木樨,本公主平日里同爹爹都是怎么样的?”
公主冷不防这么问,木樨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公主在陛下面前,有如寻常父女一般,没有什么规矩禁制。”
霍枕宁笑起来,拍手叫好:“是了,本公主去见爹爹,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她提起裙子便跑,一边跑,一边将自己的头发散开,大声地哭喊着,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周遭护卫森严,门口两位护卫乍见一位散发少女扑来,下意识地举起长/枪格挡。
霍枕宁斥道:“让开,我要见爹爹。”
姜鲤从侧方赶来,见是公主,拱手道:“殿下何事?”
他见公主一头乌发散落,神情委曲,少不得要问一句。
霍枕宁却有些疑惑了,姜鲤亲自护卫紫宸殿,此时又一派祥和,爹爹应当不会出事吧?
她放低了声音,看了紫宸殿中幽幽的地灯,小声问道:“爹爹安睡了?”
姜鲤眼中有些警醒,他摇头说未曾。
“半个时辰前,四皇子殿下来向陛下回禀赈济灾民一事,此时还未出来。”
霍枕宁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来,她稳了稳心神,向着四周看了一眼。
紫宸殿前便是御道天街,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地方可藏匿反叛。
姜鲤见公主神情有异,追问了一句:“殿下,出什么事了。”
霍枕宁脑中有万千思虑。
四皇子敢孤身前来,定有倚仗,否则他该怎么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这紫宸殿外一定危机重重。
她依仗着平日的做派,大哭了起来:“放我进去,我要见爹爹。”
哭着哭着便倒在了姜鲤的身上,低声在他耳边道:“四皇子今夜宫变,禁军中定有反叛。”
姜鲤胸中一紧,将公主扶起来,小声道:“四皇子孤身进去,公主可装不知晓,径直进去,殿外有我。”
霍枕宁心跳隆隆,哭着便进去了,姜鲤示意两名护卫随着公主进去,再命一队人在宫中加紧巡防。
霍枕宁一脚踏进了紫宸殿,正殿中地灯幽幽,并无一丝儿的动静。
她哭喊起来,声音响亮,带着平日里的刁蛮不讲理:“爹爹,你偏心!凭什么给二妹妹造那么大的府邸!女儿不依!”
她一路踢踢踏踏的,不顾内侍宫娥的阻拦,一径儿地闯进了陛下的寝宫。
皇帝的寝宫并不大,那写着“又日新”的匾额下方,黄花梨架子床的月洞门里,两道御帘卷起,皇帝身着寝衣,捂着胸口面色苍白、几欲昏昏的样子。
在他的左手边,四皇子霍陶光坐在那黑漆描金的靠椅上,面色青白,眼含慌张。
他乍见大公主披头散发地进来,一下子站起身来,有些失控地喊道:“你怎么会来?”
霍枕宁眼见爹爹脚边上一碗被打翻的碧粳粥,登时知晓了爹爹的面色为何如此难看,她手抖的厉害,爹爹是中毒了吗?
可是此时却管不了那么许多,她本就是张扬跋扈的性子,此时箭步上前,直接上手,噼里啪啦扇了四皇子两个大嘴巴子。
接着坐在了爹爹的身边,揽住他的肩膀,急急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那四皇子被霍枕宁这般一打,心中登时怒火万丈,他如今只得十五岁,虽经过些历练,到底还是惧怕父皇的威仪,心中慌张。
他在半个时辰前,以奏报中原蝗灾一事觐见父皇,并献上了一碗碧粳粥,原本是想趁着父皇中毒时,威逼他写下将皇位传与四皇子的诏书,只是还未及逼迫父皇传诏,霍枕宁却闯了进来。
霍枕宁方才进来时,叫喊着同二姐姐的一些恩怨,想来只是误打误撞撞见了,应当是不知今夜宫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