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兽——温昶
时间:2020-05-06 09:31:09

  教书先生给它换药的时候,发现细小的伤口都不再流血,大的伤口没有发炎。
  趴在他胸口睡了一晚上,狐狸对教书先生信任了些许。换药的时候它不再盯着他看,甚至在被翻成肚皮朝上的姿势时,一动不动。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肚皮上纯白色的绒毛,很软。
  狐狸偏了偏头,轻轻呜了一声。
  狐狸太虚弱了,教书先生把鸡肉剁成肉酱,放到它嘴边。
  狐狸鼻子动了动,脑袋移开些许。
  教书先生跟着推了推碟子。
  狐狸埋头,不吃。
  教书先生盯着它看了看,狐狸一动不动。教书先生起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等他再次进去,狐狸旁边的碟子干干净净。
  一只怪狐狸。
  狐狸窝在被窝里睡了一天,教书先生看了一天的书。
  边陲小镇的书,讲奇闻逸事的多,之乎者也的少。
  他淘到一本讲鬼狐花妖的奇书,内容怪诞诡谲,奇幻多姿,虽不雅正,但婉曲达意,用狐妖之事,写世人如鬼,令人喟叹。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书,虽一眼瞧出作者的深层之意,但奈何文中大胆之处也实在露骨,罢卷之后,竟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绝色女子趴在他身上,两人甚近。女子美而不媚,直直瞧着他,盯着他看许久。
  “你叫什么?”声音似林间清涧,冽而纯,泠泠如童。
  教书先生垂下眼。美人的眼睛令人心悸,透亮澄澈,能看到人心里去。
  “没有名字。”
  “为什么?”
  “忘了。”
  美人一笑:“好巧,我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她从他身上下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总该有个称呼的。”她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可是我不知道该叫什么。”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绽颜一笑,“胭脂,好听。那我就叫胭脂吧。”
  “脂粉气太浓,择一字就好。”
  “那你说叫什么?”
  “梨胭。”梨花清清,美人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好,就叫梨胭。”她有些高兴,问他,“那你呢?”
  “我没有名字。”
  “给自己取一个。”
  “不取。”
  “为什么?”
  “会想起来。”
  “如果想不起来呢?”
  “会想起来。”
  “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呢?”梨胭喃喃自语,“救命恩人?”
  梦境戛然而止。
  教书先生平静睁眼,胸口处狐狸睡得正熟。
  奇人奇书,写尽人心秘异。
  教书先生开始每夜做梦。
  梦境没有实景,周遭都是白朦缥缈的雾。
  梦里只有两个人。
  他每次入梦,梨胭都趴在他身上。
  这次亦如。
  美人明眸善睐,秋波盈盈,见他睁眼,眼尾润上三分笑:“你来啦!”极其自然从他身上起来,托腮看着他:“今天讲什么?”
  “男女大防。”
  “什么意思?”
  “男女有别,非授不可亲。”
  梨胭看着他:“意思是男子女子有区别,没有人的授意就不可以亲近,是吗?”
  “是。”
  “要谁的授意?为什么不可以亲近?”
  “男女有别。”
  “别在哪里?”梨胭偏偏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我们有什么区别?”
  教书先生没回答。他是教书的,不是小黄文作者。
  梨胭见他不回答,自己又认真想了想,问道:“那男女不可亲,平日里怎么相处呢?”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
  “我才刚开始学文言,太长了,不懂。”
  “男女不能坐在一起,不能共用衣架、面巾、头梳,不能亲手互递礼物。外庭之言不入内门,内门之言不进外庭。男女无媒,不能告诉对方姓名,更不能结识亲近。”
  “我问的是怎么相处,不是不相处。”梨胭撑腮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动了动,“为什么要设置男女大防?”
  “禁淫。”
  “淫是什么?”
  “……”他今晚第二次回答不出。
  他睇着她。
  两个人都失去记忆。他是没记忆但认知全在,她是没记忆也没认知,像一张纯白的纸,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人类社会的公序良俗、伦理道德全然不知。
  她问的每一个问题,看似天真,却直指核心。
  核心之后是什么,他当然知道,答案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不能这样教她。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他说,“在找到之前,先遵从我说的。”
  “好。”
  教书先生不知道这个梦要持续多久,又为何存在,好在他虽夜夜做梦,但精神未受影响,第二日起来,一切如常。
  狐狸捱过前三日,终是捡回一条命来。它的胸口和背上有两处大伤,教书先生给它上药,每次都要摸过蜿蜒的伤口。
  狐狸哀呜两声,转过头来,舔舔他的手腕。也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觉得疼。
  小可怜。
  半个月后,狐狸伤好。
  天气渐渐暖起来,院子里的野花悉数开放,鹅黄嫩绿,煞是好看。
  狐狸在花丛里蹲着,眼睛从一种花转到另一种花,瞧得极为认真。
  教书先生立在窗边,绘了一幅《春日花狐图》。
  等狐狸跃进内室,欲一步跃上床时,一旁的教书先生捏住了它后颈。
  “太脏了。”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
  教书先生说:“伤好得差不多了,洗个澡吧。”
  狐狸蹲在地上,偏头瞧了瞧他。油灯之下,狐狸淡蓝色的瞳孔美得惊心动魄。
  狐狸乖乖被提进水里。
  半个时辰后。
  教书先生换了三桶水。
  原来狐狸不是灰狐狸,它的毛发是白色的。
  又半个时辰后。毛干了。
  一只纯白的狐狸,毛色如雪般轻柔。它睁着雪山泉水一般清冽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教书先生的眉头第一次轻微蹙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三章 狐心玲珑
  作者有话要说:  1、“男女授受不亲”中授是给予的意思,第二章 文中化用,转义为授意,是为了剧情需要。
  2、第二章 里讲男女大防,删改了《礼记·曲礼》里的句子,为了精练。
  教书先生摸了摸狐狸的脑袋。狐狸没有躲。
  这半月来狐狸睡在他胸口,和他亲近许多。
  第一次救它,是无心的。第二次救它,是有心的。
  既然救了,就是他的狐狸了。
  不管是小灰狐还是小白狐,也无论它廉价或者昂贵,总之,是他的狐狸。
  教书先生把它抱起来,熄灯睡觉。
  他如常进入梦里。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梨胭没有趴在他身上。
  她隔了一尺,双手垂坐,是他昨日所教。
  “是这样吗?”
  “是。”
  “难受。”她站起来,伸了伸腿,“你们人真奇怪,怎么坐要规定,怎么站要规定,怎么吃要规定,为什么要规定这些?”
  “秩序井然。”
  “然后呢?”
  “国稳民顺。”
  “不懂。”梨胭道,“人真奇怪。”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到“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你不是吗?”教书先生问。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梨胭顿了顿:“不知道。”又默了两息,“反正我不是人。”
  她忘得彻底。
  教书先生没有问下去。一个人失去记忆,忘记了自己是人,是很可怜的事。
  这个梦虽然奇异,但他不信鬼神。
  “今天学什么?”
  “诗。”
  “诗是什么?”
  “言志抒情。”
  “不能直接说吗?”
  “可以。”
  “那为什么要说诗?”
  “学了就明白了。”
  “好。”
  教书先生念了一晚上诗,梨胭过耳不忘,知一反三,学得极快。
  天快亮的时候,梨胭说:“我好像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说诗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这也要规定,那也要规定,这不许,那不许。既然行为都规定得死死的,话又怎么会让人随便说呢?既然不许直接说话,那就只能说诗了。”
  教书先生嘴角勾起来。
  梨胭叹了一口气:“那些不会说诗的人,好可怜啊。”
  孺子可教,稚子大才。
  下一瞬间,一切虚无。
  教书先生睁开眼,狐狸枕着他的手,蜷成一个圆。
  狐狸的毛不再灰扑扑,在阳光下皎白无瑕。它的耳朵尖透着微微粉色,毛发蓬松柔软,整只狐狸变得精致可人。
  不过洗个澡,狐狸变了一只狐狸。
  教书先生摸了摸它。
  睡梦中的狐狸蹭了蹭他的手。
  今日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教书先生给狐狸留了肉,出门。
  他刚一打开篱笆门,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射到他肩上,稳稳趴了下来。
  教书先生瞧了它一眼:“你留下来。”
  狐狸“啊呜”一声,扒得更紧。
  “听话。”
  狐狸偏头看他。
  教书先生捏了捏它粉白的耳朵,说:“你留下来,呆在屋里,不要乱跑。”
  狐狸一跃,从他肩上跃到篱笆墙上,坐着瞧他。
  教书先生笑了笑:“给你带鸡。”
  教书先生去县城第一件事,是寄了一封信。
  小酒馆他常去,和老板相熟。苏老板近日要去弥城进稀罕货,教书先生附资一两,请他捎一封信去弥城。
  一两银子一封信,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买卖。苏老板笑呵呵收下了。
  “不知先生尊讳?”
  “棠篱。”
  棠篱离开后,一旁的老板娘悄声道:“这不是七仙镇的教书先生吗?”
  苏老板拨着算盘,“是他。”
  “李嫂说他无名无姓,是上一个教书先生救的,不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怎么,你还不许别人取一个啊?”
  棠篱寄完信后,如常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只杀好的鸡,他没有再回小酒馆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他过了七仙镇的桥,又穿过一片竹林,渐渐远离村落,人烟渐少。
  突然,一棵大树动了动,树叶簌簌作响,一道白光朝他飞扑而来。
  棠篱还未看清,白色的一团已经落在他肩上,清亮地“啊呜”一声。
  这里距教书先生的院子,还有半公里的路程。
  教书先生打开背篓,“进去。”
  狐狸偏头瞧了瞧他。
  教书先生面色冷凝。
  狐狸跳进背篓,仰头,盖子毫不留情盖下,挡住了它的眼睛。
  “呜?”
  “别出声。”
  不过三息,旁边一户人家窜出三个孩子——
  “我刚听到狐狸的叫声了!”
  “我也是!”
  “在后边儿!”
  三个人看到棠篱,兴奋之色戛然而止。三个孩子拱手作揖:“先生好。”
  棠篱点点头。
  “先生慢走。”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山村僻野,淳朴是真,冥顽也是真。狐狸性狡,不为人喜。他救的这一只,白毛异瞳,更易被编为不祥。
  他现在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能力有限,若白狐暴露,他要救它,如以卵击石。
  狐狸在背篓里待了一路,直到进了院子,棠篱才把它放出来。
  狐狸一出来就两下跃上横梁,背对着他,朝上嗷呜了两声。
  气急败坏。
  棠篱没有理它,坐下来看书。
  狐狸气鼓鼓,朝着屋顶不停地嗷呜,声音又亮又长,仿佛又生气又委屈。
  棠篱无动于衷。
  “啊呜。”
  “啊呜~”
  “啊呜——”
  狐狸也是倔脾气,一声比一声大。
  一人一狐对峙了一刻钟。
  狐狸跳下来,坐到书案上:“啊呜——啊呜——啊呜——”
  教书先生忍不住一笑,看着它:“你是狐狸,不是狼,学什么狼叫?”
  “啊呜——”狐狸的声音低下去,长长软软,有些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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