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石道:“我该走了。”
江楚烟握了握他的手,轻轻地松开了,目送着年轻男子的身影轻/盈地掠过高墙,投入无边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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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长公主是在天亮之后才回到府中的。
她神色疲惫,眼底有一夜未睡的乌青色,眸中积聚着红血丝,甚至已经没有力气隐藏这一点疲倦,赤/裸裸地表露在了江楚烟的面前。
江楚烟也一夜都没有睡。
但她年纪尚轻,早间绀香替她用鸡卵敷过眼,就仍旧显出九分的奕奕精神。
长公主望着她的神色充满了欣慰之意。
即使听闻江泌的死讯,她也只是怔愣了片刻,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至于还躺在抱厦里生死未卜的驸马,就好像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
即使江楚烟早就看清她的凉薄,仍然忍不住齿冷。
她垂着睫,平静地应着闻人亭的话。
侍女却掀帘进来传话:“大公子回府了。”
江汜回来了。
江楚烟很久都没有看到他,不由得抬头望过去,年轻男子仍旧穿着霜白的衣裳,大步走进门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楚烟看着他,竟然觉得他身上有些从未有过的、充满了青年意气的味道。
她看见江汜进门来就看了她一眼,遂知趣地站起身来,道:“阿娘和大哥有话要说,烟就先告退了。”
闻人亭的注意力也都放在了江汜的身上,江楚烟能明显感觉到,在江汜进门后,她的精神也跟着一振。
听到江楚烟说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挽留,道:“你也回去歇一歇,这一夜辛苦了。”
江楚烟平静地向外行去,路过江汜身边的时候,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笼在自己的身上,就抬首微微地笑了笑,叫了声“大哥”。
江汜眉眼平静,江楚烟却总觉得那视线里有些莫名的意味。
他忽然道:“上次那柄伞,改日我会送回去。”
江楚烟微微一怔。
她客气地道:“只是一把伞而已,大哥留着吧。或是使个人拿回来都好,不必亲自劳动大哥。”
她没有听到回应,倒是仿佛听到江汜喉间一声低沉的笑。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没有多想,就重新屈了屈膝,退出了房门。
房间里的闻人亭注意到了江汜目送的视线,忽然道:“阿汜觉得阿烟如何?”
江汜回过头来,看着闻人亭,忽然笑了一声,道:“阿娘在想什么?阿娘又以为我在想什么?”
闻人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江汜在江楚烟方才坐过的椅子上落了座,硬木上还残留着淡淡的体温,他语气有些倦怠,漠然地道:“毕竟她和你们和我,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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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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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烟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这一对母子关于她的小小争执。
后来的小半个月里, 她都没有再见过谢石。
倒是程袅给她下了一次帖子,因为恰逢她身上不适的日子,这位忠勇公府的千金索性跑到了长公主府上来探望她。
知心院边上有一片梅林, 早梅先前开了一树,被夜里北风吹过, 花瓣纷纷落了一地。江楚烟指使着一众丫鬟,把还没落的花瓣都摘了下来, 熬了一瓮花露准备拿来煮墨。
程袅进门就嗅到了这一股清香气, 评价道:“焚琴煮鹤, 大风雅事。”
江楚烟撑不住笑。
她道:“那想必阿袅是天下第一大风雅人。”
程袅谦虚地道:“实不如阿烟万一。”
江楚烟看她,她就笑盈盈地凑过来挽住了江楚烟的手臂,道:“上回我喝醉了,阿烟可觉得我失了仪态没有?”
江楚烟道:“颇失风度。”
程袅鼓着腮自己跟自己生了一回气,却道:“不要紧,反正阿烟也没有不理我。”
江楚烟笑了起来。
她带着程袅进了门,绀香端上茶来,茶里也带了梅树的清冽气息, 程袅低着头轻轻地嗅闻,听见江楚烟问她:“你今日非要来寻我,又是为的什么事?”
程袅“啊”了一声,像是忽然恍过神来似的, 却又怔愣了半晌,低低地道:“太子殿下出事了。”
“现在还秘而不发,但就算没有我说, 你今天也该知道了。”她笑意微微发苦,就隐去了原本那一点天真烂漫的欢愉。
她道:“情形很不光彩,陛下使人到程家来,同我爹娘商议……”
她所知并不十分清晰,但前头的因缘江楚烟比她更清楚,因此很快就在她支离模糊的言辞中摸清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御被江泌下了药,天子竟然夤夜急召忠勇公进宫,想要程家把程袅嫁进东宫。
程家再出一位皇后,虽然子嗣不是程氏所出,但养在中宫,自然也有情谊——无论是太子妃程氏,还是皇后程氏,只要能把这唯一的皇嗣照顾好,都能再保程家的一代滔天富贵。
江楚烟心中发冷。
“我爹竟然同意了。”程袅微微出神,眉目间有一瞬凄恻,低声道:“好在我哥坚持拒绝,这件事当时才没有成。”
而后人算不如天算,江泌竟然死了。
东宫规矩严苛,即使有宫人被太子私幸,也都被训导嬷嬷亲自灌了避子汤。
也就是说,闻人御再也没有后嗣了。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闻人御自己知道了,他比谁都更清楚他的结果——也是因此,他满京城地搜罗奇药,还派了亲信出京去寻访神医。
皇帝似乎仍然对这个长子充满情谊,并没有立刻行废立之事,反而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任由太子尝试自救的法子。
然后,闻人御就因为吃了不知道哪一位“神医”献上来的丹药,气血鼓/胀,偏偏纾解不得……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薨逝了。
江楚烟明白程袅何以非要来同她说这些话——这些宫闱、外戚的秘事,也只有同样身为国戚才能稍稍说上几句了。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敬,但闻人御的死,对于此刻的程袅来说,或许反而是一桩解脱。
她温声宽慰了几句,留着程袅用了顿午膳,又答应把墨做好了分给她一匣子,才送走了她。
到晚间的时候,黑椋卫带来了谢石的一封信。
仿佛知道她关心什么事,谢石的信中写得比程袅说得更详尽,也写得更深——至少程袅绝不会知道,那颗使得闻人御身死的药丸,是经由江阴侯之手,被当做点红阁的秘药,送进了东宫之中。
江楚烟怔住了。
她想起那个杨柳柔枝一样妩媚的女郎。
白秋秋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她不得而知。
东宫薨殂,是社稷的大事。连闻人亭都重新忙碌起来,或许是因为那一天上院里发生的事,又或者出于别的缘故,她将长公主府的内务交给了江楚烟。
驸马江竟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几天,就在一个午后无声无息地停止了呼吸。
府医私下里来见江楚烟,说江竟临死前一天曾有过片刻清醒,说起书房里还有半册书未读,旋又陷入混沌,唤长公主闺名,又唤“冬苗”,语气极大憎恶,三两声后,未及医官来报与她,就重新昏睡过去。
江楚烟出了片刻的神。
府医砰砰地磕头,祈求江楚烟留他一条生路。
江楚烟无意取人性命,把一众府医都交到青鹫卫手中,带出京城暂时圈禁了起来。
闻人亭和江汜都不在府中,偌大长公主府一时间竟然只剩下江楚烟一位主人。
她走在寂静的花园中,走过静深的湖水和水面上逶迤的长廊,秋去冬来,草木凋枯,昔日繁华如锦之处,到此时竟然有了空旷而凄怆的意味。
天子在朝,太子闻人御在皇陵停灵七日,就要下葬。
皇帝下令民间以日代月,停嫁娶宴饮二十七日。
京城家家户户都换上了白麻。
没有嫁娶喜乐之事,老百姓的注意力就都被宫中流传出来的轶事吸引了,随着太子的梓宫入陵,京城百姓开始讨论起如今还在世的几位皇子,谁会被储入东宫,成为新的太子。
渐渐就有不知从何处来的传言,说那时候束氏女在京兆府前谣传长公主府的大公子江汜不是驸马的孩子,其实是一桩误会:“江大公子出生的时候,哎呀,那个时候可正是前朝争斗激烈的时候。所以江大公子其实是陛下的儿子,因为陛下怕这个长子出事,才寄养在长公主府的。”
“连梁阁老都曾经夸赞江大公子生得像陛下!”
有人纠正他:“那时候大家都说是‘外甥肖舅’。”
那人不以为意,就道:“但说是父子相似,也说得过去嘛!”
这种说法最初还被人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但随着时间推移,竟然越来越多的人都相信起来,连知心院里出门采买的丫鬟都听过了这种流言,回来同江楚烟说起。
丫鬟只当做是逸闻怪谈,江楚烟却听了进去。
她很清楚,一种流言得以广泛传播,必定要切入人心,背后也必定要有些力量在推波助澜。
谁是流言的散播者,谁又是背后的推手?
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瞬闪过的是江汜那双深黯莫测的眼。
这消息流传着,时日已经进了腊月。
腊八的时候,江楚烟指使着厨上做了一锅京城和南地风味混合的腊八粥,自己却没有吃上一口,就被闻人亭召进了宫,跟着陛下和长公主一道用了顿膳。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亲眼见到天子闻人觉。
她心中忍不住地绷紧了。
——实在是太像了。
没有见过闻人觉的人,只看着闻人亭和江汜,会觉得这对母子果然是至亲,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见过闻人觉,再去想江汜那张脸,就会有种分明的感觉——江汜再过二十年,到了闻人觉这个年岁,也是这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样的酷似,已经不是一句“外甥肖舅”能够轻易解释的。
但好在这世间能够直视天颜的人不多,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或许也都知道事情的轻重,不会随意乱说话……
江楚烟低下了头。
天子对长公主闻人亭果然十分的爱重,即使是一顿膳食之中,也频频地亲自照顾着她。内侍和宫人都被屏退到了门外,没有在桌边侍候。
长公主这些时日吃住都在宫里,江楚烟与她多时不见,这时候看见她面上还有些说不出的哀伤之意,或许太子的死真的在她心里留下很大的伤害。
说来也可笑。
她的丈夫死了,在她身边养了十五年的、她名义上的女儿也死了,江楚烟都没有看见她这样悲伤过。
此刻她却在为一个与她血缘淡薄的人死去而形销骨立。
江楚烟淡漠地想着,也许她也不是没有心。
只是她的心里,没有装着那些人罢了。
她垂着头,不去窥视皇帝和长公主相处的情形,用过了膳,就婉谢了闻人亭留宿的安排,闻人觉没有强留她,派身边的内相送她回了府。
但那天看到的情景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让她隐隐地生出没来由的不安。
她给谢石写了四、五封信,甚至给江汜写了一封,托给谢石转交——她并不知道谢石和他有没有联络,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两个人或许是能够联系上彼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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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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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日间都没有异动, 江楚烟本以为是自己想得多了。
过了腊月十五,先太子闻人御的国孝期也过了,京城几家数得上名号的银楼都向江楚烟送上了帖子, 请她得闲往店里看一看开春的新首饰样式。
她在百英楼里碰见了白秋秋。
当时江楚烟正坐在百英楼专门接待贵客的二楼,大掌柜亲自陪在她的对面, 将一副缕金的头面摆在她眼前,那金丝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几倍, 连草虫簪头薄薄的蝉翼也全由金丝经络, 竟不知道是工匠如何的巧思和精力编织而成。
掌柜显然也对此十分的满意, 略带矜持地看着江楚烟,希冀这一件终于能打动这位眼光毒辣挑剔的大小姐。
楼梯上传来纷乱而轻/盈的脚步声,白秋秋被拥簇着上了楼。
她这一天穿了件孔雀呢的大氅,进门时因为楼中地龙炭火烧得暖,把肩头的大衣裳摘了,被身后的侍女诚惶诚恐地抱在怀中,仿佛新打过蜡、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有什么不知名的污秽, 沾染一点就污了整件衣裳似的。
她忽然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江楚烟的身上,笑盈盈地叫了一声“江小姐”。
仿佛十分熟络似的。
江楚烟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轻/盈地走了过来。
接待她的掌柜对她似乎颇有几分忌惮, 想要阻拦又不敢的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江楚烟微微压了压眼睫。
白秋秋抿着唇,微微地笑了起来, 道:“江小姐久违了。也没有见江小姐再去茶楼里同朋友吃茶听书。”
绀香和子春挡在江楚烟的身前左右,阻拦白秋秋进一步的接近,白秋秋却也没有靠得太近,就俏生生地立住了脚,脸上还是温柔而缠/绵的笑意,道:“有些时候没有见过大公子了,听闻近日有些不大妥当的风声,不知大公子可还安好?”
她穿着石榴红的裙衫,纤腰一握,黛眉低回,眼尾却用蕈紫色胭脂画得逶迤修长,说不出的缱绻风流。
江楚烟神色淡淡,道:“这位小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