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小腹遭受重击,有种撕裂般的剧痛,血迹很快就沿着裙底沁了出来。
江泌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她喊道:“秋实!秋实!秋实姑姑!”
门外却没有人应答。
上院短暂的寂静里,江竟笑着蹲下/身来,拍了拍江泌的脸颊,声音重新轻柔下来:“闻人亭,你喊啊,你怎么不喊了?”
这样的温柔态度,让江泌心中涌起更深的恐惧。
江竟已经把她认错了。
他把她认成了很多年前背叛他的长公主……
她一面叫着“秋实”,一面苦苦地哀求道:“阿耶,是我不懂事说错话了,我是江泌啊,我才是你的女儿!”
江竟却狠狠地推开了她,喝道:“贱人!你为了你哥哥的皇位,不惜赴汤蹈火,你毁了我的前程,怎么不说话!”
成年男子的力气不是少女所能抗衡,江泌的脑后重重撞在地上,眼前一阵眩晕的乱光,江竟那张含笑恶魔般的脸又出现在她的头顶上。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在江竟又一次俯身的时候,江泌猛然挺起身,一把将他掀翻了。
软榻硬木的雕花角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江竟的后脑磕在木棱上,鲜血很快流了出来。
江泌手脚俱软,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打死了人……她爬了过去,江竟却睁开了眼。
等到秋实在院门外处置完了突发的琐事,快步回到房门口的时候,屋中的厮打已经到了尾声。
博古架被撞得歪斜,陈列的瓷器碎了满地。江泌整条裙子都被鲜血浸透了,下腹一片淋漓的乌紫痕迹,手里紧紧地掐着一片碎瓷片。
江竟躺在不远处的软榻旁边,脑后沁着血,肩颈脸庞裸/露在外的地方被瓷片割得乱七八糟。
江楚烟在秋实的恳求下带着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一幕。
这情景太过惨烈,江楚烟不由得心惊肉跳。
绀香也微微地颤抖,勉力搀扶着她的手臂。
江楚烟感受到侍女的恐惧,心中却反而生出些镇定来,问秋实道:“叫了太医没有?”
秋实老老实实地道:“太医不在府里,已经使人传府医来了。”
晚间给江泌看脉诊出喜脉的太医,已经在长公主进宫的时候一并带回去了。府中豢养的医官受召赶来,原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看着房中的情形都有些无从下手。
江楚烟沉声道:“先看看两位伤者情况如何,伤在哪里,尽快止血。看能不能挪动,这倒座房阴暗潮气重,倘若能动,就先把人挪到暖阁抱厦里去。”
至亲的父女两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一个是当朝有品阶食禄的郡主,自相残杀,这样的丑闻稍稍露出一点,恐怕也要惹得天下人哗然。
府医战战兢兢的,一半是对这惨相的畏惧,一半是对事毕后主家杀人灭口的忧恐。
江楚烟看着府医们掩不住颤抖的手,也旋就想通了这一层。
三、四名府医将江竟扭曲侧躺的身形扶正了,正替他包扎颈底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被止住的血还在丝丝缕缕地向外流/溢。江楚烟扶着绀香的手,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忽然宁声道:“好好做事,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有人敏锐地意识到“我”这个称呼,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江楚烟仿佛一无所觉,垂着眼睫沉静地看了片刻。
江竟的呼吸已经十分的微弱,江楚烟与他几无交集,也没有想到他会陷入如今的境地。
毕竟是她生身的父亲,一点脆弱的血缘,牵系着她和这个男人。
她在这一瞬忽然想起荷叶镇那个平凡的楚四郎,会把她顶在头上笑呵呵地逛街,叫她“囡囡”,给她买糖买头花,怕她受委屈,从吃酒应酬的钱里偷偷挤出些塞给她。
到死的时候,还只知道她是他的长女,握着她的手叮嘱她珍重自己。
那个普通得甚至稍显局促的男人,是她关于“阿耶”这个身份全部的定义了。
她在江竟身边站了许久,久到府医都已经把伤口简单包扎了一遍,他颈间的血管破了,脑后也被沉重的木棱撞开一个口子,究竟能不能救得活,府医心里也没有底,又怕江楚烟质询,一时都不敢出声。
身后却传来模糊的语声。
江楚烟回过身去。
江泌的情形看上去比江竟要好,这个时候竟然已经微微睁开了眼,她是贵女,府医们不敢贸然地动她的衣裳,只能任由她还穿着那件滴滴答答淌血的裙衫。
她费力地睁开眼,眼前的地上立着个身姿亭亭的少女,眼珠充/血使得一切都模糊而淡红,狼藉的背景也是模糊的,那人月白霜青的身影却似乎格外清晰。
“珠玉绫罗之间,她是一枝绮秀寒花……”
江泌忽然大笑起来,但却只能在喉间发出低沉的“嗬嗬”声,她探出手去,抓向那道宁立的背影,然而抓了个空,那人却转回身来。
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凭什么……
从她在永州初见,就废了她精心打造的诗仙才女人设……
她回了京,长公主就处处地围着她打转……
而她就用这样一副表情,永远都不正眼看她一眼,永远这么高高在上……
她苦心孤诣地做了那么多。
明明他们、都和剧情里不一样了。
她却还是这么轻易地赢了一切。
而她、而她……
江泌喉中咯咯作响,手指无意识地捏成了拳,视线紧紧地盯着江楚烟。
江楚烟就站在原地,神态平静而淡漠,静静地注视着她。
府医却忽然凑了过来,惊呼道:“瞳孔要散了,郡主,郡主!”
谁?谁是郡主?
“我,才是,女主角……”
府医的呼喊惊动了江楚烟,她快步走了过来,那句模糊不清的呓语就恰好落在她的耳朵里。
——女主角?
江楚烟心头有什么异样一晃而过,府医轻轻晃动着江泌的头颅,少女充/血的瞳孔却已经彻底扩散开来。
江楚烟心中猛地一跳。
这个从前一直对她藏着说不清、道不明敌意的少女。
就这样带着她满腔的秘密,离开了这个世界。
江楚烟抬手掩了掩心口,只觉得微微有些空茫。
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经历近在咫尺的死亡,也是亲眼见证的第一次。
绀香只觉得自家小姐的身形微微一重,几乎有刹那间失去了重心。
她喃喃地叫了声“小姐”。
江楚烟垂下眼睑,却已经带着她退出了房门,沉声道:“郡主殁了。”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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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江泌苏醒过来, 还能模糊地说话,府医们原本以为她的伤势没有那么严重,到此刻才知道竟是回光返照了。
她是食君俸禄的朝廷郡主, 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江楚烟额角隐隐地抽痛。
她沉声道:“进宫去求见阿娘的人回来了没有?”
秋实摇头, 道:“没有这么快。”
她显然也慌了,声音有些颤抖。主子离家时把事情托给了她, 如今却乱成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她都难辞其咎。
江楚烟看了她一眼, 瞬息就做了决定:“先把炭盆撤了,换些冰来。郡主停在这里,谁也不要挪动。”
秋实颤声道:“要、要报丧吗?”
“报什么丧?”
江楚烟淡淡地反问了一句,就转过头去看着另一边的府医:“驸马情形如何,能不能撑得过去?”
府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埋着头不敢说话。
只有一个硬着头皮道:“情况不太好,虽然血止住了,但是失血过多, 又伤了头,万一发起热来……”
江楚烟打断了他,问道:“能不能撑过一天?”
那人迟疑了片刻,依旧不敢把话说死, 只能道:“若是情况好,大约可以。”
能撑到h长公主回府就可以。
江楚烟知道这些人不敢揽责任的心思,就淡漠地点了点头, 指了指前头替江泌看诊的几个医官,道:“这几个人恐怕晚些阿娘也要问询,先带走。”
秋实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绀香却已经笑盈盈地看住了她,道:“不劳烦姑姑。”
秋实睁大了眼。
绀香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的错愕似的,向跟着江楚烟出来的丫鬟婆子们招了招手。
秋实道:“小姐……”
江楚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姑姑忙了一夜,恐怕也要想想阿娘回来之后如何交差。我却无暇在这里陪着姑姑,毕竟这里头成了这个样子,万一阿娘回来之后有话要问,我总要有些话说。”
她在长公主府里一向超然。
秋实总是见她沉静自持又端庄守礼的模样,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冷淡睥睨,却又充满了攻击性的一面。
她呆住了。
江楚烟心中冷笑。
老实人心里总有些让人难以预料的狡黠,发生这样的事,秋实第一反应是把她拉下水,就是看定了她对这府里的事一向态度疏淡,不多言多语,觉得她是个不扎手的面团,想踩她浮上岸来。
有个主子在前头顶缸,她这个奴婢担的责任也小些。
说不定心里还觉得,横竖她是主子,又不会真的吃什么亏,搭这一把手只是随手为之,行善积德呢!
她转回身去,没有再看秋实,漠声吩咐道:“把上院封起来,从此刻开始,府中一个人也不许随意走动。”
江楚烟从前在鹤庭言出法随、一呼百应,自从进了京,反而处处低调起来,只当自己是个寻常贵女似的起居,生活十分的平淡,连绀香都开始怀念过去那段有事可忙的日子了,更不要说旁的侍女。
这时候听到她有了吩咐,不由得纷纷地屈膝应“是”。
秋实不由得目瞪口呆,好像重新把江楚烟认识了一遍似的。
她的心思没有人在乎。
江楚烟看着底下的人连同府医一道将江竟挪到担架上,搬到了抱厦里,又开窖取出冰来,把江泌的遗体团团封住,才在房门上落了锁。
倒座房里散不去的血腥味太过浓郁,即使封了冰,又锁了门,院子里依旧充斥着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绀香扶着江楚烟的手臂,柔声道:“这里交给她们就是了。小姐可要回房去歇一歇?”
江楚烟不着痕迹地抚了抚颈,微微颔首。
谢石还在知心院里没有离开。
他负手站在半开的北窗边,在同什么人低声说着话,少女进门的脚步声一响,他就回过头去,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轻凝的眉宇。
窗外的黑椋卫得到主君的示意,隐没进夜色里。
谢石向少女招了招手。
江楚烟走过来,他就舒开了手臂,握着她的腰将人揽进了怀里。
淡淡的血腥气传进他鼻子里。
他声音微紧,问道:“你受伤了?”
江楚烟摇了摇头,看着他微微折起的眉锋,抬手轻轻地抚了抚,道:“不是我。”
低声把发生在上院的事说了一遍。
谢石听到她没有受伤,面色微微一松,旋又因为她说的话而重新陷入沉思。
江楚烟轻声道:“哥哥在担心什么?”
她仰着头,一双眼澄净地注视着他,谢石心头微动,在她颊上捏了捏,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道:“不管那个江泌怎么想,阿楚就是我唯一的女主角。”
江楚烟不意他想的是江泌临死前那句呓语,脸上不由得一红。
谢石的目光却幽远起来。
他沉声道:“皇帝无论如何偏爱太子,都不会将大位交给无法延续子嗣的继承人。太医署汇集天下国手,想必验得出闻人御体内的药效,如果东宫没有宫人生育,那他这一生就只有江泌腹中这一个孩子。”
“江泌一死,他已经注定做不成太子。”
“皇帝有四个皇子在生,三皇子闻人和只比闻人御小一岁,如今正在六部观政。四皇子十五岁,也到了出内书房的年龄。八皇子十一岁,听闻生得玉雪可爱,正是皇帝如今的心头肉,连生/母孙氏都因此得封九嫔之首的昭仪。”
“这三人生得都很像皇帝,相比之下,闻人御的相貌反而是最不与皇帝相似的一个。”
谢石眼中生出一缕讥诮笑意,却感受到怀中的娇/躯蓦然一震。
他低下头去。
江楚烟被他三言两语,倏忽勾起当日心中的异样,忽然喃喃地道:“原来如此。”
这猜测太过骇人听闻,她忍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后环过她腰/肢的手臂却拢紧了,稳稳地将她支撑住。
她下意识地勾住谢石的肩,埋在了他的颈窝里,低声道:“那天我在宫宴上见到孙昭仪、李婕妤和郑容华,只是觉得有些怪异,有些面善……我却没有想到,她们都生得,有些……”
“肖似我阿娘。”
“……长公主殿下。”
她止不住战栗,脑中那条线却愈发地清晰:“江泌怎么会跟驸马厮打起来,他们说了什么?束氏说大哥不是驸马的孩子——府中这样太平,谁会让驸马这样的忌惮退让?”
谢石忽然按住了她的唇。
修长有力的手指压在她唇/瓣上,江楚烟不由自主地噤声。
谢石沉声道:“你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女儿,阿楚,这件事你一点都不要沾。”
江楚烟下意识地点头。
谢石哑声道:“好姑娘。”
他俯下/身来,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道:“交给我。”
屋角的自鸣钟忽然传出沉沉的声响,时辰已经到了寅正一刻,长夜将要过去,外面的天色却黯黯如铁幕,正不见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