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秋似乎微微一怔,旋又将扇掩住了口,娇/声笑了起来。
分明已经到了冬日,她指尖却还拈着柄团扇,没有画着寻常的美人花鸟,反而画了张半面遮颜的脸,眉眼间与本人颇有几分相似。
淡而迤逦的蕈紫色从眼角拖曳出去,像极了这双掩在扇后的眼。
扇面只有一幅画,没有题跋落款和印鉴。
江楚烟眸光不动声色地转开了。
白秋秋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也意识到了失礼,又重新规矩起来,屈膝盈盈地拜了拜,道:“是秋秋认错了人,打扰江小姐了。”
江楚烟微微笑了笑。
绀香垂着眼,语气温和地道:“小姐往后不要再认错就好。”
江楚烟站起身,对着一旁神色尴尬的百英楼大掌柜点了点头,道:“劳烦掌柜。既然贵行今日还有其他贵客,我就先不打扰了。”
也不在意那掌柜的挽留,就带着身边的一众侍女,扬长下了楼。
江楚烟应程袅的邀约,到四明坊茶楼听书那日,子春并没有跟着出门,这时候有些摸不着头脑,上了车就悄悄地问绀香:“那人是谁?”
绀香看了江楚烟一眼,未及回答,却听见自家姑娘忽然淡淡地叫了她一声:“去打听打听,这两天又有什么新消息传出来?”
绀香连忙应了。
她原本没有觉得出了什么大事,等到晚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她面上才跟着变了颜色:“京中的流言忽然变了风向。不知道是什么人说,大公子既是陛下的亲子,也是长公主的儿子……”
不但揭破江汜的身世,还将剑锋直指天子与长公主,说二人有不伦之情!
绀香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去见了江楚烟。
让她有些意外的,她家的小姐看上去却仿佛并没有什么意外。
江楚烟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放桌上摆了笔墨纸砚,白净的滁宣托着毫端的墨,被她写出分布凌/乱错落的字来。
她听了绀香的话,眉眼一动不动,就随手在江阴侯的名字上打了个叉。
顿了顿,又在另一个名字底下添了一笔。
她道:“叫黑椋卫给哥哥发个信号,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这是她在京中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隐没在黑暗中追随她左右的黑椋卫很快就放了信鸢。
不到一刻钟,就看到谢石踏夜而来。
他来得未免有些过□□速,绀香心里怪异,却看到江楚烟又像是毫不惊讶似的,放下笔迎了上来。
年轻男子眉宇间有些疲惫之色,伸出手来,少女就将手搭了上去,被温热有力地包覆在了掌心。
“出了什么事?”
他跟着江楚烟走到窗下,目光就落在桌上那张画得圈点纵横的纸上。
江楚烟回身坐在榻上,她还拉着谢石的手,男人没有落座,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让她只能仰着头与他对视:“哥哥和大哥在一起?”
谢石摸了摸她的头。
江楚烟知道这是他的默认。
她不由得有些头痛。
她问道:“这几□□中/出了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谢石捏了捏她的脸颊,没有继续逗弄她,而是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探手去拿桌边几张被她涂了又团起丢掉的废纸,声音平和地道:“天子在大朝会上说他梦见逝去的先太子,深感人生无常,晋封几位王爵。”
“三皇子受封岐王。”
“五皇子受封恒王。”
“连十二岁的八皇子也有了亲王的爵位,封号睿。”
都是单字的一等王爵,虽然封号都不是顶好,但也算中规中矩了,该是件好事才对。
江楚烟知道后面还有话,分明还在等着谢石说下去,眉头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眉心微微一热,带着薄茧的指尖覆上来,替她轻柔地抚平了。
“然后天子封了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爵。”
谢石声音平静,却像是有说不出的暗流涌动:“他封江汜做了燕王。”
江楚烟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哪个燕王?”
问出口的同时,她面色就霎时间一白。
古燕地是如今大陈京畿的所在,也是闻人氏龙兴之地——有陈一朝,从来没有过“燕王”这个封号,更不要说封给一位异姓亲王!
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怪坊间流言铺天盖地,誓要置江汜于万劫不复之地。
无论是哪一位皇子,此刻都只有一个最大的敌人!
天子如今既没有把江汜认回去,替他粉饰一位“母亲”,却又封他为异姓王,还是这样敏感而富有暗示意味的封号。
他想做什么?
养蛊吗?
她喃喃地道:“何至于此。”
谢石神色却平淡,他道:“天子的家事,与你我无关。”
江楚烟怔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来。
她道:“那哥哥跟大哥……”
谢石注视着她,江楚烟总觉得他此刻的视线有些莫名的意味,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石喉间忽然溢出一声轻笑,微微摇了摇头,道:“江汜绊住了三位皇子的手脚,恰好我看江阴侯不爽很久了。各取所需而已。”
江楚烟就“哦”了一声。
她已经快要忘了江阴侯长得什么模样,只记得秋天里他半强迫似地送了一回礼给她,却被她退回给了长公主府里的账房。
不知道后来怎么处置了。
她看着谢石,谢石在那双明澄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疑惑,温声道:“江阴侯此番上京,岳州方面同我们的人摩擦十分频繁,州府内部气氛也很紧张。”
“杜氏族内对于小侯爷这一次的行动,分歧大约不小。”
“因为鹤庭的人化整为零,杜氏失去了最初的目标,找不到敌人,却又四处碰壁,慢慢撞出火气,就像是填满火/药的木桶,”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点火星,就足够了。”
江楚烟陡然战栗,就像是一阵说不出的电流从尾椎骨升上了颅顶。
她道:“哥哥想逼着江阴侯府反。”
谢石拧了拧她的鼻尖。
江楚烟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腕,道:“哥哥觉得要如何炮制这根引线?”
她看着谢石的表情,道:“江阴侯,是不是?”
谢石没有隐瞒,道:“他身在京城,只要截住往来消息,江阴很容易就失去和他的联络。”
江楚烟却摇了摇头。
她道:“消息自然要截,但传消息的人却不是江阴侯自己。”
她说得轻率,谢石却没有否定她的意思,而是认真地听着她说话,江楚烟微微闭了闭眼,眼前又掠过白日里从那个雀金呢女郎出现的那一刻,直到最后分开,整副情境种种的细节。
她微微吁了口气,笃定地道:“是白秋秋。”
那日谢石听了她的判断,并没有追问她的缘由,只问她遇见白秋秋可曾吃了什么亏,听了前因后果才稍稍放心,就很快离开了知心院。
年下各衙门陆陆续续地封了印。
江汜的燕王封号已经用了玺,也在朝会上颁布过旨意了,但当时群臣汹涌进谏,内阁也以此有违祖宗成例,君臣僵持着,至今也不算有了结果。
惠安长公主府的主人不在府中,主持庶务的小小姐闭门谢客多时,除了各家循例往来的年礼之外,并没有在年底的交际场上出没过。
有人觉得小小姐沉得住气,有人觉得江家名声尽丧,小小姐没脸见人,各有各的念头。
江楚烟一概只做不知,即使是除年夜的宫宴,也托辞身体不适,没有出席。
年初五的时候,她等待的消息飞马进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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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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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州位于江南鱼米之地, 辖内凡四十二县,十四余万户,丁口五十万。
从江阴侯受封此地之后, 一直是京城一大粮仓。
一朝天翻地覆,临近州县快马飞报, 奏文八百里加急呈递,说杜氏蓄起反志, 更无异于在朝廷腹心之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天子闻人觉在朝会上安坐如山, 一双深沉的眼却将满朝的文武都看定了。
杜季明汗出如浆。
他最近一直在京中流连, 虽然知道岳州族中对他此行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他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加之他毕竟还是杜氏名正言顺的侯爷,对族中的声音也一向弹压得住。
明明上个月还好好的。
他最近频繁出入宫闱,跟长公主也已经有了默契……
他想起那个远远见过几回的小少女,对方最近在京中的名声,他身边的人也时时关注着。
稳得住局面沉得住气,性情、风仪俱佳, 加上合适的出身。
是他选了又选,最适合做江阴侯府主母的女孩。
长公主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暧昧不明,到如今已经渐渐有点头的趋势。
长公主,对了, 长公主。
他微微抬起头来,极快地在御座之后掠了一眼。
猩红地衣铺上丹墀,九龙蟠珠的王座之后, 珠帘静静地垂着,大殿里没有一丝风,龙眼大的真珠一动不动,静悄悄地落在那里。
——空荡荡的。
杜季明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这些日子以来,会坐在那里陪伴天子上朝的长公主呢?!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头顶上有不带情绪的微哑声音响起来,仿佛在唤他的名字:“杜爱卿,意下如何啊?”
杜季明背上、手心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满朝都寂静,分明每个人都低着头,杜季明却依然感受到身后无数的视线暗暗落在他的身上。
还有头顶那束不带情绪的目光。
如芒在背。
他忽然跪了下来,道:“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臣自高祖以来,深蒙皇恩,纵有奸人从中作祟,实不能改臣耿耿之心。”
他“砰砰”地磕着头,心中念头电光石火般地轮转。
江阴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个杜氏家主竟然一无所知。
——既然他们行/事之前不曾考虑过他这个族长的安危,那也不能怪他自保。
他高声道:“臣今日原本也有一桩私心,想请求陛下的垂恩成全。”
“臣歆慕明珠公主殿下多年……”
“哦?”
天子至此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动容,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缓和之意,道:“竟有此事?”
杜季明蓦地松了口气。
他心中翻江倒海,死死地伏在地上,声音里没有露出一点异样来:“陛下容禀。臣对明珠公主之意,天地可鉴……”
有那么一刻钟,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都说了什么。
只是天子似乎十分满意,嘉许和安抚他:“朕知道杜爱卿是国之栋梁。昔日老杜卿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为你的终身大事担忧,只是没想到你用情如此之久,却又藏得如此之深。”
甚至当场为他和闻人泠赐下了婚事。
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薄薄一折,就将此事轻轻定调了。
明珠公主的婚事迁延已久,如今终于定了下来,阁老们都觉得欣慰,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杜季明是真的爱慕闻人泠也好,还是只是借此来向皇帝表忠心也罢,却不是一件值得关注和讨论的事了。
散了朝,闻人觉被内侍们前呼后拥地回了上书房。
杜季明在大殿上没有找到的长公主闻人亭,正坐在书案后看着奏章和密信,看见闻人觉进屋,把手头的事匆匆放下了,快步迎了上来。
一众内侍都退在了门外,只有贴身服侍天子二十余年的大内相褚茗留在房中,低着头站在帘栊底下,不去窥视内间的响动。
闻人亭搀住了闻人觉的手,就将一方帕子挡在了他的口唇边。
闻人觉身形微微晃了晃,旋就忍耐不住地咳了几声。
斑驳的血点喷溅在手帕上。
闻人亭感受到他身子稳住了,才将帕子收回来,像是被素面上的殷/红色刺痛了眼似的,扭过头去,匆匆地将手帕包住了。
她低声道:“你睡一会吧。”
她微微低着头,忽然感觉到发间一凉,旋又一暖。冕旒上的珠玉从她鬓边滚落下去,君王将他的额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发顶。
他只克制地停留了一瞬,就抬起了头,温声道:“好。”
闻人亭心如刀绞。
褚茗知机地走过来,跟着闻人亭一起把闻人觉搀到了榻上,又站在一边装作木柱子似的了。
闻人亭在榻边轻轻/握了握闻人觉的手,替他盖上了被子,密密地掖好了。
闻人觉看了她一眼,才静静地闭上了眼。
闻人亭又略坐了坐,到榻上人呼吸从细微渐渐变得粗重而清晰,终于沉默地站起身来。
褚茗无声地向她行了个礼。
闻人亭微微颔首。
她面上褪去了担忧,就恢复了没有表情的一张脸,脚步无声地回到桌前,垂眼在几份来自江南的密报上扫过,却又烦躁地合上了。
她出了宫门。
上书房在天子的寝宫西侧,后头有一排占地极为宽阔的后罩房,因为天子并不往这边走动的关系,已经把正房后联通往来的工字廊封住了,只作为寝宫的仓廪,在唯一留下的角门里出入。
沿廊值守的太监和侍卫看见闻人亭走过,都纷纷地俯首,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闻人亭微微敛着眼,脚步沉稳而笃定,往角门的方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