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茉本对丹青谈不上热爱,略懂一点皮毛,见孟涵钰来了雅兴,立在一侧倾听,点头微笑,以示同意。
大抵她这温顺乖巧、不露锋芒的态度,让孟涵钰深感满意,聊着聊着,将军府小姐的架子稍稍放低了些。
秦茉从其眉眼情态捕捉到一丝信息,孟四小姐在长宁镇识人不多,与她年龄相仿,又不屑于跟她这种商家女子深交,是以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而今,孟涵钰因秦家藏有佳作而收起小觑之意,脸色逐渐缓和。秦茉脾气历来是“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当下也多了几丝笑意。
她心下暗忖,既然,孟四小姐与贺家家主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想必即将成为贺夫人。若贺夫人吹吹枕头风,小小秦家酒坊,必定无虞。
可软言讨好巴结之事,秦茉做不来,唯求礼貌坦诚相待,纵不能成朋友,也不至于生龃龉。
当慕儿领着几名仆役,抬了二十余瓶桃花新酿和两款浓香陈酒,交由孟家下人时,秦茉再三谢绝孟涵钰的回赠:“劳孟小姐亲临,实在有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孟涵钰听她提及“亲临”二字,眼光闪过窘然。
秦茉假装没注意,笑而恭送。
孟四小姐亲自上门,不论她除了“卖酒”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瞧目下状况而言,此行非虚。
眼看天色昏暗,秦茉命两名力壮家丁骑马一路相护,而她则送至巷口,立于街角目送马车离开,方领着丫鬟回主院。
“姑娘,”一直在旁伺候的翎儿小声询问,“这位将军府小姐,何以特地跑到咱们这儿买酒?随便找个下人说一声、让人送去不就得了?”
秦茉垂眸一笑:“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咱们就当她路过好了。”
“她说来镇上游玩,可她那身衣裳隆重华美,妆容一丝不苟,岂像游玩后的模样?”翎儿小声嘀咕,“分明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
秦茉故作不知,笑道:“京城贵女,服饰讲究些,理所当然。”
“才不是呢!”翎儿轻声辩解,“上回菜采荷会,姑娘清雅脱俗,折下并第莲花,大放异彩,我看这孟四小姐很不高兴;前几日咱们去贺宅小坐,姑娘庄重得体,贺夫人待小姐亲热,四小姐脸色更不好看了呢!”
“少嚼舌根。”秦茉听翎儿言下之意,是认为孟涵钰对贺祁有情,因而争风吃醋,想方设法把她比下去。
她不好道出人家孟四小姐早已心有所属,态度微妙则另有原因,只能下令不得讨论。
起初,她认为,孟涵钰提出让她作伴,源于误会她与贺祁是一对儿。此际经翎儿一提,对这位四小姐的心思又了悟几分。
或许在孟钰涵心中,秦茉跟她一样,终究会成为贺家一份子。她千里迢迢嫁到杭州,大概没几个玩伴,不如趁机先拉拢秦茉,以便来日巩固她在贺家中的地位。
美丽姑娘天性对同样美丽的姑娘怀藏敌意,孟涵钰也毫不例外。
眼见秦茉这位“表嫂”兼“侄媳”不但小有名气,且容色不亚于她,这一回是存心借“买酒”上门,一则为亲眼观察秦家的实力,也想考量秦茉人品、性情、平日的着装打扮。
正好今日,秦茉从西苑归来,被容非折腾完,又折腾了容非,整个人从头到脚没一处正常,外加神情忐忑,远不如前两回见面光彩靓丽。孟涵钰觉得秦茉不过如此,心安几分。
秦茉压根儿没想过要嫁入贺家,更无争风头的必要。孟四小姐说要酒,送!说改日再聚,那就聚呗!
披一身苍茫暮色,秦茉信步回主院,不知是幻觉还是多心,总疑心拐角处,有个青白色影子一闪而过。
……
翌日清早,密云满天,欲雨未雨,单看天气,难以分辨时辰。
闺阁内,秦茉梳洗完毕,两位丫鬟协助梳妆打扮。
昨日经历了小小波折,她如预想中那样,夜里睡得不安稳,梦中尽是与容非各种纠缠。
那家伙说她日日不理他、夜夜跑梦里勾引他,说得像是她故意似的,他何尝不是悄悄溜进她梦中骚扰她?
“姑娘今儿心情很好呢!”翎儿为秦茉戴上耳坠子,窥视她暗笑的嘴角,得出这一结论。
“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心舒畅,神采飞扬。”慕儿插话。
秦茉俏脸一热,啐道:“哪来的喜事?还没影儿呢!”
她收了眼角眉梢的甜意,从镜中瞥见脖子上的印子仿佛稍淡了一丁点,终究不愿以此示人,催翎儿去帮忙整理妆奁,换上新制的软垫。
两丫鬟摊了块软布垫在木桌上,打开黄花妆奁,逐层取出格子,将内里饰物逐一拿出,拿干净帕子小心轻拭。
秦茉见她们专注做事,自行拿了点浅色粉末,偷偷往脖子上涂抹,以遮盖容非留下的吻痕。
他会否想得起醉后之事?醉时倒是有问必答,醒了装模作样假惺惺。
秦茉猛然记起,杜栖迟与他夜间私会,他曾言,“容非”此名,乃作画之用。秦茉后悔没趁他糊里糊涂,多套几句隐私。
绿袍护卫所言再度涌现在她心中,什么跑圈、画墙、摆围棋……瞧容非闻言时恼羞成怒的怄火状,十之八|九确有其事,并无多少夸大。
傻透了!千挑万选,她怎就相中了他?
秦茉突发奇想,假如她真嫁给他,要是受了他的欺负,便暗地里将他灌醉,而后端个椅子在旁,一边吃点心,一边看他各种表演,说不准每回皆有不一样的精彩……
想到此处,她“噗”一声笑了出来。
翎儿与慕儿互望一眼,均冒出同样念头——喜事近啊喜事近啊!
秦茉觉察二人异样的眼神,心里发虚,以更换妆奁软垫为由,留下她们,独自下楼去了。
院内众人在忙家务事,洒扫庭院,清理残花败叶,见秦茉衣饰明丽,精神焕发,大伙儿纷纷笑着向她打招呼。
一瞬间,有稀薄阳光穿透浓云,她所熟悉的人们,有老有小,笑容无比纯净,眸子里闪烁真诚光华,纵平凡如斯,亦幸福如斯。
秦茉心中默默流过一个念头——若能维持这份安宁与平静,千金不换。
在膳厅用早食,她品尝新做的鲜莲子羹,饮莲心茶,自然而然想到与莲蓬有关的容非。
昨天临别,他似乎心有不甘,想还以颜色,不晓得今日会不会来寻她?
她有种预感,若然他寻得与她单独共处的机会,定然不会轻易饶了她。
也许,她是时候坦言婚约的真相,也得告知他——父亲不单单是“风影手”。
他在真正做决定前,理当了解内情。
秦茉虽知容非倾慕于她,却未能确定,他在贫与富、对与错、生与死、罪与罚中有何抉择。
正当她准备到院外转悠,看能否“巧遇”容非时,院中奔来一名仆役,神色诧异。
“姑娘,有位……有位公子在外头请见!”
有位公子?是容非吗?
可秦家上下皆认得他,若来者是他,或贺祁,绝不可能说“有位公子”。
乍然想起她那似有还无的婚约,该不会是……龙家公子?
秦茉的心霎时间被抽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非:这一章没和媳妇互动,她在忙啥呢?
吃瓜群众:她在和未来的贺家家主夫人打好关系。
容小非:????
特别鸣谢两位热情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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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群众瓜子鱼扔了1个手榴弹
第五十三章
阴云敛去短暂的阳光, 院落中繁花翠叶瞬即暗淡下来。
地上水渍斑斑驳驳,秦茉没来得及套木屐,提起淡鹅黄色马面裙, 快步穿过中庭。
仆役被她的举动惊到, 紧随其后。
临近二门, 她的步子不由自主放慢了些。虽非大富大贵之家, 不拘礼数,可她一当家的姑娘, 听闻有位公子来寻,便迫不及待往外奔,难免教人多心。
她清了清嗓子,“阿源,带两包刘夫人所赠的好茶, 再装几袋蜜饯和榛松果仁,随我去一趟东苑。”
她作出顺道巡视东苑之举, 仆役应声,不多时,已按她的吩咐备好。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大门,只见阶前逸立着一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 头戴嵌白玉银冠, 银灰缎袍剪裁得体,做工精细。他手上提了两个小包裹,侧身远眺,衣袍于阴沉沉的街角中, 如有暗光流转。
当秦茉跨槛而出时, 他微微转望,目光悠远。
此人浓眉大眼, 肤色白净,五官端方,一身风流儒雅,自有高华气度。
来者是长兴酒楼的那位点心师傅,他换了不同的打扮,难怪秦家仆役不认得。
秦茉错愕之余,忐忑的心骤然一松,暗地舒了口气。
与容非日渐走进,她已不再期待所谓的未婚夫,宁愿他早已忘记婚约,娶妻生子。此际见来的是熟人,而非所忧虑的“龙公子”,她骤然心安,当即快步下台阶,笑意潋滟。
“姑娘心情不错。”姚师傅微笑道。
秦茉关注的是他所提的包裹,“姚……姚公子要出远门?”
他品貌俱佳,无分毫市井味,她决不能随意喊他“师傅”了。
“是时候离开长宁镇,临走前,过来打声招呼。”他笑得温和,一如既往。
秦茉与他谈不上多少交情,只觉他人不错,对魏紫有那么点意思,还以为他再上等一段时日,待魏紫服丧期满,便多加接触乃至追求,不料他说走就走。
姚师傅见秦茉欲言又止,踌躇道:“魏掌柜……她在吗?若是方便的话,我想……当面向她道谢。”
秦茉水眸一凝,语带戏谑:“你现在才敢见她,会不会太迟?请进来小坐一会儿。”
“不,不必,”姚师傅摆手道,“又或者,我到酒馆等她也成。”
秦茉见时辰尚早,遂回身吩咐仆役,去请魏紫出来。
“有个疑问藏了好久,不知当不当讲,”秦茉趁周边无旁人,大胆开口,“依我看,你如此待她,并非只为‘救命之恩’吧?”
“我、我也没干什么,不就……多做些点心,给你们捎一份罢了。”
秦茉笑而不语。
她核实过,姚师傅落水前,只是个普通的旅客,事后才跑到长兴酒楼当点心师傅。
要是寻常人,对魏紫无心,道谢完事,何以大费周章?
气氛有点僵,二人相对而立,笑容浅淡,皆无欢愉之色。
魏紫裙裳素净,不施脂粉,牵了小豌豆,领着巧儿与嬷嬷行出,见状微觉惊讶。
“这位是……?”
魏紫显然没认出自己所救之人,打量片刻后,尴尬一笑:“原来是姚师傅……”
虽相识两月有余,实则他们二人真正见面的次数不多。
姚师傅向她颔首致意,眸光扫向她清秀容颜,如无声细流般温柔明净。
魏紫莫名觉得他像换了个人,至少,与她从水里捞上来的狼狈相完全不一样,也不似平日远远见到的朴拙。
此番眼神相触,她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回避。
“魏掌柜,我亲手做的玉莲水晶糕,请你尝尝。”姚师傅拿起其中一个方形包裹,意欲递给丫鬟。
魏紫听闻“玉莲水晶糕”时,眼光微亮,亲手接过,“你竟也会做这糕点?这不是……长兴酒楼老师傅的独门秘方么?”
“嗯,当日你为下水救我,浪费了一整盒,我一心希望赔偿给你,”姚师傅没来由笑得腼腆,“此为不传之秘方,我近日方学会,虽没老师傅做得好,但差距不算大,还望笑纳。”
魏紫在巧儿的协助下打开外层的缎子,揭开一漆红食盒,只见红色盒内垫了一块素白宣纸,纸上静静躺着八个晶莹剔透的莲花形水晶糕,每一片莲花瓣的尖尖都是淡粉色,逐渐过度到透明状,而莲花中心则为莲蓬形的碧绿馅儿,由莲子、绿豆和茶叶磨粉做的。
这玉莲水晶糕难度极大,只有大人物大驾光临时,老师傅才会亲自出马,供贺三爷招待贵客,剩余的高价出售。
上回,贺祁原想送秦茉吃,恰好秦茉去了杭州,转而赠予魏紫。魏紫尝过,深觉爽口柔滑,甜中有淡淡涩味,过后回甘,回味无穷。其余装好带走,看能否留给秦茉,没想到后来……
魏紫见这玉莲水晶糕就如她当日所品尝的一致,精致得不忍下嘴,当下浅浅一笑:“谢谢,姚师傅真是……太有心了。”
小豌豆停下手中乱摇的拨浪鼓,嚷叫道:“娘!给我!我要吃姚叔叔做的点心!”
姚师傅半蹲在地,轻捏小豌豆的脸蛋,笑道:“往后叔叔没机会给你做吃的,你得多吃饭,少吃零食,好好听你娘和姐姐的话,快高长大。”
“你为什么不做吃的给我呀?我可听话了!”小豌豆眨眨眼,撅着小嘴,一脸不满。
“叔叔要去别的地方……所以没法给你做小糕点。”姚师傅笑貌透着溺爱,他与小豌豆玩耍过几回,关系更热络。
“我不要!不如你来我们家酒馆……”
秦茉插言道:“小孩儿说话不知轻重,请姚公子万勿见怪。”
“无妨,童言无忌,”姚师傅站起,垂眸而笑,凝视魏紫,“那……不叨扰二位,保重,后会有期。”
魏紫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行囊,一怔之下,方理解他先前话中含义:“你、你不打算留在长宁镇?”
“实不相瞒,我慕名而来,拜师学艺,如今愿望达成,自是要回去的。”
秦茉又道:“我们至今不知你家在何处,叫什么名字呢!你……以后是否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