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闻月毫不嫌弃地抚了抚那男孩的额头,竟是温度滚烫。她心下一惊,立刻同那母亲道:“我乃医者,这孩子目前已出现发热,此乃感染征兆。若再拖下去,性命堪忧。”
母亲慌了,又跪下来:“大夫,救救我的孩子!”
“可以。”闻月趁势道,“但前提是我必须带你们回到村庄,才能医治。”
“这……”
闻月目光恳切地望向她:“孩子此刻已病发,若你二人再行逃难,定有更多无辜人口将染上疾病,引致家破人亡。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你二人送回村里医治。”
母亲是个明事理的,含着泪,点头说:“好。”
闻月扶她站起来,母亲却仍不愿站起,死活跪在地上,恳切地问闻月:“大夫,送我们回去之后,您不会临时逃走,弃承诺不顾吧?”
“当然不会。”闻月眼角弯弯,笃定地朝她笑。
“那就好,我们村里早就没了会医人的大夫了。”
“怎么可能?”闻月大骇。
母亲哭着道:“村里会医的大夫,早在疫情爆发之处,就听了当地官府的命令,为维持好年末通商的繁荣景象,选择秘而不发。大夫知晓疫情的严重,卷了家财全逃了。官府一心封锁村庄,隐瞒疫情,至于我们的死活,他们早就放弃了。”
“那药材呢?”
“药材早在瘟疫爆发前两月,早被人抢空了。”母亲眼泪涟涟,“我们全村人都在等死。”
闻月递上手,握住那母亲与孩童的手。
她朝他们暖暖地笑着,安稳道:“不会的。”
前世里,这场瘟疫其实并不难治,甚至在疫情败露后,朝廷派来的御医不到五日就研制出了解决药方,保了无数人性命。瘟疫不断扩散的根源,便在于人们对它的恐惧,恐惧地四处逃窜,恐惧地害了更多人染上。
实际上,若能严加管控,又或是能有医者用药耗着,助患者维持生命。撑到御医到来研制药方,那定然能活更多的人,也不至于像前世一般死伤惨重!
身后,那十二人还在为谢翊前去前线而僵持着。
闻月想都没想,站起身来,走向谢翊。
“我去!”
身后枯木为景,黄沙为幕,她走向他的身影毅然决然。
谢翊拂袖,收起平日温和的神情,转而取代的是一派坚决,“绝无可能!”
谢翊话音刚落,自那十二人中也传出不服之声。
伍林抢在所有人前:“你一弱质女流,去什么去,我去!”
李元峰也道:“抢什么抢,我替她去。”
十二人中霎时想起争抢之声,谁都不甘示弱。
最后,罗宏站了出来:“就你这臭丫头也想赶在我们男人前面逞能,你们都别吵,我去送。这一行人中,除却殿下,我罗宏才是武艺最高、最强壮之人,舍我其谁?!”
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
此时情状,与方才谢翊要去时,如出一辙。可闻月既不是他们的殿下,又不是他们的同僚,只不过……是一个同行之人而已啊。
眼圈不自觉地,就红了。
闻月活了两世。死过一次的人,就更愿意珍惜那些为她以死搏命的人。她从前以为那些愿为她赌命的人,应该是同她一道经历过生死的,却压根没想到,竟然会是与她一路同行,甚至平时总爱闹她、笑她、拿捏她小辫子的人。
她走上前,忍住鼻头的酸涩,同他们一一说。
“罗宏,我知道你平时爱跟谢翊打小报告,嫌弃我直唤他本名,是大不韪。可我也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上驿站,碰上好吃的都会让兄弟吃慢点,让我多吃上些。可这回,你不能跟我抢,你还要护谢翊一路北上呢。”
“还有伍林,你家里还有弟弟照顾,别闹。”
“李元峰你也别抢,你这趟还要回京娶媳妇儿呢。”
一一劝解完同行兄弟后,闻月走向谢翊。
她抱着肩,瞪着他,一脸同他赌气的神情,“你为将,却老想着身先士卒。将要保命,懂不懂?否则没了你,才是方寸大乱。”
望着谢翊,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吸了吸鼻子,定定地看着他:“谢翊,你要好好活着,谁都能赌这个万一,但我不要你赌这个万一。”
谢翊别开脸不看她:“我不准你去。”
闻月劝他:“村里无一医者,全村都在等死,我必须去。”
“瘟疫堪比战争,你不是平时最怕死的吗?”他反问她,“此刻你怎么不怕了?”
“不怕。”
“那些追杀的刺客也不怕了?”
“不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来瘟疫村送死的。”
他一时语塞,她见状,立刻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跟前,以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同他道:“谢翊,同你所言,你能活到未来,我亦然能化解为难撑得过去。我偷偷告诉你个秘密,不到五日,朝廷便会派御医过来。再过不到五日,那御医便会研制出相应药方,解除危机。你相信我,我能撑得到的。现在那村里没有一名大夫,只要我过去,开方施药,稳定住病情,定有更多人能撑到御医来时。”
她话音未落,谢翊却抬眼,灼灼望向她,眼里有闻月不懂的情绪——
“我宁可千万人死,亦不愿你伤一丝头发。”
见他压根没有动容的可能,闻月咬咬牙,下了决心。
她将那根心爱的玉镯从腕上脱下,那镯子是谢翊在夷亭村时,因她救了他,而赠她的礼物,最关键的是,他还曾允她一诺。
闻月主动握了他的手,他未料到,为之一震。
须臾后,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指节,摊开他的手心,将玉镯放进去。望着那翠色深深的玉镯,闻月认真道:“当初我救你,你送我这只玉镯的同时,也曾允诺我,若他日我遇上难处,凭此玉镯,你谢翊定鼎力完成我一个心愿。现如今,我请求你履约。”
谢翊艰难地握紧那玉镯。虽是明知她会说什么,却还是固执地问:“什么?”
闻月口气坚决、一字一顿:“我用这玉镯跟你换一辆送那母子回程的马车、药材千担,以及回村的畅通无阻。”
“可以。”他意外果断地回应了她。
可不过须臾,他说出的话,却叫闻月心惊。
他说:“我同你前去。”
“不成!”
闻月暗叫不好,谢翊既已开口,便是早起了这个心思。瘟疫本就凶险万分,她会医,且有前世经历在心,一人前去尚能侥幸偷生。可若两人前行,闻月赌不起这个万一,她决计不能让谢翊以身犯险。
可她实在人单力薄,无力撼动辰南王世子谢翊的决定。
思及至此,她唯独能做的,便是对他下了狠话——
“谢翊你若敢同我一道前去,我定同你恩断义绝、生生世世永不复见!”
谢翊不知是听了哪个词,瞳孔皱缩、浑身一顿。
最后的最后,他咬着牙,答应了闻月的要求。
*
官道驿站。
闻月所需已在谢翊的督办下制备完成。
马车载着那母子二人以及满车药材,即将启程。
驿站前,一行十二人全部到齐,送别闻月,却唯独不见谢翊身影。
闻月问:“殿下呢?”
罗宏回:“殿下许是在生闷气,进驿站后就没再出来了。”
“哦。”
时辰已不早,若再不出发,在天黑前必然进不了村。
未能在临行前见一面谢翊,闻月觉得怪遗憾的,可时间紧迫,不得拖延。就在她翻身上马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得身后罗宏喊了一声,像是故意让闻月听见似的:“殿下来了!”
闻月立即下了马,见他快步走来,不知缘何紧张,竟是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摆。
他背负着手,像在赌气:“没等着我,就走了?”
闻月扁了扁唇,“谁让你不早点来。”
没见到谢翊,她临走时也是失望的啊,只是他并不知。
谢翊不动声色地走至她跟前,从袖中掏出一物,抓住她的手心,硬塞了进去,“拿去。”
手心微凉,闻月本能的低头,却见那官道上为了得他承诺而奉还的玉镯,已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顿时有些惊喜。她本就爱玉,这玉镯更是她的心头好。
她刚想开口问他为何,他却沉声道。
“我用这玉镯,换你承诺。”
“好。”
须臾之后,他握住她腕口的手,猛地一收。
她未防备,险些栽进他怀里,好在最后终究站稳了。
他却再一次收手,闻月终于察觉他的意图。
身后十二人已识相转过了身,闻月心想,平日里可未见这帮人如此团结,反倒是在今日离去之时,众将竟上演了行伍本色。
她赧然道:“我刚为那孩童诊过脉,不能抱的。”
他却只字未进耳,用力收手的力气愈发地大,直至将她牢牢圈进怀中。压在她的耳边,他同她道:“用这玉镯,换你承诺,我要你活着回来!”
他字字有力,言辞果决。
闻月想也没想,回了句“好”。
谢翊怀抱有力,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
当下,闻月周身满是谢翊身上那股熟悉的松木气息,莫名地让她安定。他身上滚烫的体温,熏热了她的眼,眼眶不自觉地红了。为防眼泪落下,叫他笑话,她故意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闻月轻轻道:“你们先返程上京,我很快就能追上的。”
“我知你知晓前世路途,定能追上。”谢翊抚了抚她的发,语气宠溺而温柔:“可我哪儿都不会去,就在这儿等你。”
“那样……会赶不上回京复命的。”
“无所谓。”
“那好,谢翊你要说话算话。”
“自然。”
她絮絮同他道,“等疫情解除,我要你带我去吃李记的绿豆酥、赵家的方糕、还有集德庄的烤肉。”
“好,都好。”
驿站塘前的柳树已发了新芽。
像是一切有希望的、有未来的,都终将到来似的。
第32章 追随
村庄内的疫情, 远比闻月想象的严重。
中原腹地, 民众聚集, 整个村庄感染者接近千人, 可唯独却只有闻月一名医者。即便是她日夜颠倒, 医治熬药,也都来不及。
不过好在, 村庄之外还有谢翊撑着。
谢翊如约未曾离开,甚至反倒坐镇此地, 将村庄瘟疫上报至朝廷。不到一日, 便有两位大夫舍命进村, 在比闻月更远的一片区域内照顾病人。又过了不到三日,朝廷闻讯, 派遣御医前来,闻月曾特意打听了一下, 此次来村的人中, 便有上一世那名救民众于水火的御医。
如此想来,闻月也便不觉得累了。毕竟,很快大家都有救了。
病人如潮,药材光得也极快。
头一日, 带那母子进村时备着的药材已耗尽。前日, 她递出求药信,谢翊得知后立刻集结了两马车的药材。为防外来人进村感染,闻月只好带着乡亲们亲自取药的。在那时,闻月也能得空, 远远地跟谢翊、跟同行的弟兄们打一声招呼。
昨日,药材又绝。
她刚递出求药信,便得到了谢翊的回应,告知她今日便可取药。
街坊闻讯,晌午便集结在了闻月医馆门口,准备帮她一同搬运药材。
那时,闻月刚从一堆清晨来访的患者里头抽出身。
见街坊等着,她赶紧洗了洗手,围了块干净的面巾,就迎了出去。然而,才刚走出去没几步,她就眼前一阵晕眩,肚子咕噜叫了声。
她恍惚想起,今早有一患者病重,家人天蒙蒙亮就来敲门,闻月不忍心,披了衣服就起床诊治。没停下多久,就又有患者闻讯赶来,她一刻没停下,以致于到晌午,都未曾吃上一口饱饭……
闻月感知到自身力量的薄弱,面对庞大的瘟疫,她渺小如尘埃,仅能拯救部分人于危重。可即便如此,再要她选一次,她还是会义无返顾地投身进村里。
毕竟,那些村名获救的笑靥,家人转危为安的喜悦,都是叫闻月感知到幸福的所在。
她比谁都知道,活着是多么幸福。
眼前晕眩感更甚,闻月扶住墙,强迫自己不倒下去。
然而,那天旋地转的不适感,还叫她难以忍受。
她从兜里,掏出一块昨日村里孩童赠给她的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临昏倒前,她忽然想……
真好,连轴转了许多天,终于能好好睡会儿了。
村庄卡口,两车药材前,谢翊如坐针毡。
晌午已过,换做平日,闻月早已领着乡亲将那药材带回。
可如今,通往村口的那条道儿空无一人。
谢翊等了许久,也未见闻月踪影。
等待着实焦心,谢翊已连续问了罗宏数遍,如今不过是又多一遍:“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罗宏蹙眉,觉得不对劲,“换做上次,她早搬药走了。”
罗宏话音刚落,自那村口便渐渐有了人烟,朝向那辆车药材方向去。可任凭二人左顾右盼,亦未见闻月踪影。
罗宏默默道:“这丫头怎么还不来,换旁人取药也不提前说一声。”
谢翊握着拳,紧张地同罗宏议论,“难不成是患者聚集抽不开身,还是说另有旁的事,还是说……她出了什么事。”
光是想到这最后一种可能,便叫谢翊觉得后怕。
他急不可耐,登时就要从太师椅上站起:“我去问问。”
“殿下,冷静。”罗宏扶着谢翊的肩,将他压下去,低声道:“殿下,中原多地官府首要皆集结于此,当下情状,定不能失了世子身份,我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