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敦的脸色陡然变了,变得煞白没有血色。
他终于明白成熟稳重的长子为何会失态,他也终于明白林淑妃为何会在大年初一这个吉祥喜庆的日子里死去了。
林淑妃的死不是凑巧,而是必然。
“是皇帝,对吗?”区区五个字,萧长敦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是那个孩子吗?
那个孤苦无依,悄悄给他递信求助的孩子。
“自从林淑妃有孕之后,那位每日都会去福秀宫,可能就是那时下的手,林淑妃恐怕也是知晓的,但是她不敢说出实情,只好顺水推舟推到皇后头上,可是那位终归是放心不下,还是把她灭口了,林淑妃是被闷死的,京泽下的手。”
从得到消息到现在,萧祎还是难以置信。
萧长敦已经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过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面沉如水,道:“这是京泽递出来的消息?”
“是,京泽正在养伤,趁着咱们的人去看望他的时候,把信悄悄递出来的。”萧祎说道。
萧长敦没有说话,他反剪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
萧祎知道,这是父亲的习惯,每当他这样的时候,就意味着他有重大决定。
萧祎默默伫立一侧,珍宝阁上的西洋钟发出嗒嗒的声音,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终于,萧长敦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京泽不要再留了。”
萧祎怔怔一刻,父亲是要让京泽死吗?
为什么?
京泽是那位身边最得力的人,如果京泽死了,那位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就更加少了。
“京泽已有二心,他让我们知晓这件事,无非想让我们与皇帝离心。如果他将这些事告诉太皇太后或者其他人,皇帝的名声就会受损。”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祎感觉父亲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抑扬顿挫,如同木车轮子推动时那单调平缓的声音。
“……父亲,皇帝连自己的骨肉都要……”
萧祎无法说下去了,他看到父亲无奈的目光。
从少年到中年,萧祎从未违拗过父亲,这一次他仍然不会。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出父亲的内书房。
房门被轻轻关上,室内恢复了宁静。
萧长敦颓然地瘫坐在太师椅上,他像是老了十岁,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老人。
“二弟,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了,是对是错早就没有用了。
坐在龙椅上的终究还是皇家正统,太祖皇帝的嫡长孙,即使不是皇家,即使只是寻常百姓,能够做上大家长的,也只能是这个人。
所以,二弟说的对,而他坚持的也没有错。
……
深宫里死个人就如同死只苍蝇死只蚊子。
即使那个人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太监也依然如此。
京泽是重伤不治死的,谁也没有想到,只是被砚台砸破了头而已,竟然也会死人。
当然,砚台砸破头是会死人的,只是京泽前两天已经大好了,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挺过来。
最伤心的还是皇帝,除了伤心,还有自责。
打伤京泽的是他,他没有想把京泽打死,他只是因为林淑妃之死太过伤心,伤心得一时失控而已。
虽然拖了几天才死,可是京泽毕竟是被皇帝打死的,因此京泽的死悄无声息,内侍们在私底下也不敢谈论。
皇帝念旧,赏给京泽一副上好棺木,京泽得以体体面面地下葬。
可是皇帝依然伤心,接连几天的早朝他都没有出现。
皇帝没有上朝,文武百官便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龙椅后面摇曳的珠帘。
珠帘用的是上好的南珠,太皇太后喜欢珍珠,她所在之处,都会装点着最好的珍珠。
太皇太后端坐在珠帘后面,她的声音冷静沉稳一如往昔。
“皇帝并非抱恙,他只是伤心林淑妃的早逝,如今后宫空虚,本宫想为皇帝选妃,充盈后宫,早日开枝散叶,诞下麟儿,众爱卿可有异议?”
当然没有,皇帝尚无子息,就算再纳多少嫔妃也是应该的。
这件事便交由宗人府去办了。
这一次,太皇太后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她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仔细考虑这件事。
上一次她内定了毛贵妃和林淑妃二人,可是事实证明,这并非是最佳人选。
当然,最让太皇太后恼怒的还有皇后。
她曾经寄予希望的皇后,在林淑妃这件事的处理上,让她极为失望。
无论林淑妃腹中孩儿是否皇后的手笔,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也不能让流言四起,传遍宫闱。
再说,林淑妃的孩子是皇帝目前唯一的血脉,皇后万万不能下手祸害,林淑妃即使母凭子贵,也无法威胁到她的地位,可是她却在这个时候出手,可见目光之短浅,行事之鲁莽。
退朝后,太皇太后让人叫来了毛贵妃。
同为她的侄孙辈,在进宫之前,毛贵妃远不如皇后与她亲近。
并非是毛贵妃不想讨好太皇太后,而是太皇太后不喜欢她的母亲杨氏,虽然杨氏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但是太皇太后却不喜欢她。即使如此,太皇太后也并没有苛待过毛家,这从毛元玖的平步青云就能看得出来。
第231章 毛贵妃
毛贵妃刚刚及笄,她长得细眉细眼,加上尖尖的下巴,看上去有几分狐媚。
她的样貌随了母亲杨氏,这也是太皇太后不喜欢杨氏的最初原因。
在太皇太后看来,一个人的样貌决定着她的德行。如果杨氏不是生在杨家,而是生在小门小户,那么杨氏免不了会做些狐媚之事。
因此,太皇太后从未给过杨氏好脸色。
杨氏也有自知之明,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她也不会像杨家其他女眷那样,有事没事都要往太皇太后面前凑。
而且杨氏也很低调,她很少出现在京中女眷们的社交圈子里,在她成为尚书夫人后,她更加谨慎,除非是无法推掉的婚丧嫁娶,否则京中女眷们想要见她一面都是难上加难。
正因如此,毛贵妃早早地便代替母亲出来应酬了。毛大小姐毛月如在京城的贵女之中很有名气,甚至超过了从小被做为皇后培养的杨皇后杨兰舒。
即使这样,在毛贵妃进宫之前,太皇太后也很少像对其他小辈一样,隔三差五叫她进宫。
此时此刻,坐在太皇太后面前的毛贵妃心中忐忑,她担心太皇太后会提起那件令她难堪之极的事。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太皇太后不但提了,而且还是当着一屋子宫女太监们提的。
“林氏已经不在了,你也该想想法子,总不能等到新人进了宫,你还是完璧吧。”毕竟是上过战场的女子,这样令人尴尬的话,太皇太后就大咧咧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打量着毛贵妃,如同打量着一件烧坏了的瓷器。
偏偏这件瓷器还是混在上好瓷器里面,原本是想要鱼目混珠的,可是却被人一眼识破。
下等坯子就是下等坯子,即使是用了最上等的材料烧制,可还是个贱坯。
毛贵妃面红耳赤,羞得恨不能钻进金砖地缝里去。
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是被宫人们私底下当成笑料的过往。
她进宫后,皇帝宿在她的月华宫。香汤沐浴后,她款款走到皇帝身边,娇羞得宛若枝头初绽的桃花。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恨不能死去。
皇帝一把将她推倒在地,自己睡下了。
皇帝没有让她起来,她不能起来,这就和皇帝没赐座,所有人就要站着是一个道理。
那一夜,她趴在地上,如同一条将死的狗。
第二天清晨,皇帝醒来,看到地上的她,吃惊地问道:“爱妃喜欢睡在地上吗?”
皇帝说话的时候,竟像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当然更不记得是他把他的爱妃推倒在地的。
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出去。不久,皇帝又去了月华宫,这一次没有把她推倒在地,而是直接对她说:“爱妃啊,朕看到你就雄风不振,究竟为何?”
从那以后,皇帝便再也没有踏进过月华宫半步,反而对一起进宫的林淑妃宠爱有加。
林淑妃有了身孕,而她则成了宫中经久不衰的笑话。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太皇太后毫不顾忌地问起时,她还是不知如何作答。
良久,她才说道:“这事上,妾身也急。”
这几个字说出口,她的脸更红了。
要多么不要脸,才能说出这种话啊。
可是她还有脸吗?早在皇帝把她推倒在地的那一刹那,她就没有脸了。
母亲说的对:“你进宫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可是娘帮不了你,娘甚至后悔,在你刚刚出生的时候,为何没有假说你死了,把你送出去抚养。你的身上流着杨家的血,就逃不过这一劫。不要想着会飞上枝头做凤凰,杨家只出过一只凤凰,也只是那一只而已。”
可是她们没有办法,母亲没有办法,她也没有办法。
她还是进了宫,她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毛贵妃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红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外人看来,她是娇羞得难以自己。
“太皇太后,您要帮帮妾身啊。”
太皇太后久久地看着她,眼睛里有鄙视,有不屑,还有嘲讽。
可是还能怎样?
皇后的名声已经毁了,宫里位居高位的杨家女人,也只有她毛月如了。
除非再在杨家找个女子,可也要先废了她这个贵妃才行,否则那女子也只能屈尊在妃位之下。
当初之所以让林淑妃进宫,便是太皇太后权衡之后才决定的。
杨家已经占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四妃之中便不能再有第二个,否则就会引人垢病。
虽然杨家被人垢病的事情不计其数,但是朝野中一直有人在叫嚣着要让皇帝亲政,如果连皇帝身边的女人也是清一色的杨家人,那些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呼声便会重又响起。
因此,太皇太后才能容忍林淑妃得宠。
现在太皇太后又要为皇帝选妃了,也还会有杨家的女人进宫,但是她们也只能是皇后和毛贵妃的后补而已。
想通了这些事,毛贵妃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她看向太皇太后,眼睛里是热切的渴望:“姑祖母,孩儿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您一定要帮帮孩儿啊。”
这一次,她面对的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她也不再是后宫之中的一个妃子,她是晚辈,而上面那位,是她最亲最亲的姑祖母。
太皇太后在心底冷哼一声,果然是个从小就出来应酬的,这副装模作样的作派比起严肃端方的皇后可强多了。
“行了,你这副狐媚子的手段就别用在哀家身上了,哀家看不上你这套,你省省力气,还是想想应该如何笼络住皇帝吧,哀家可不想皇帝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毛贵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朝阳宫的,她似乎能看到身后那些宫女太监们掩嘴偷笑的样子。
一位堂堂贵妃,活得还不如胭脂巷子里的姑娘。
据说那些姑娘还有卖艺不卖身之说。
而她不能,她不配,从来就不配。
她没有回自己的月华宫,而是去了皇后宫中。
当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她眼中的屈辱便已荡然无存。
她不是皇后,她也不是林淑妃,在这宫里,她要自保,就要寻找助力。
皇后,会成为她的助力。
第232章 疼
“在这宫里,您和我其实是一样的处境,无论您承不承认,在别人眼里都是一样的。”
“您姓杨,我姓毛,但是在皇上眼里,我们都是杨家人,都是瓷器,只不过您是束之高阁的精贵瓷器,我是想摔就摔供他撒气的下等瓷器而已。精贵瓷器就是摆着,摆得久了,连看一眼都嫌灰多;下等瓷器今天豁个口明天裂个缝,破得寒碜了,就锔锔接着摔打撒气用。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瓷器,一个供着一个砸着,不是他不想把我们砸成粉末永不超生,而是他不敢。”
毛贵妃的声音很美,婉转轻柔,美丽的声音用缓慢的语速说着悲凉的话,没有愤怒,没有怨怼,只有若有若无的嘲讽。
是嘲讽她,也是嘲讽自己,更是嘲讽那个恨不能把她们全都毁掉可却不敢的男人。
皇后一言不发,纤纤素手隔着衣袖抚摸着另一条手臂,那里在痛,痛彻心扉,痛得无比畅快。
她知道毛贵妃为何来找她,她也知道毛贵妃刚刚从朝阳宫出来。虽然她足不出户,可是但凡她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
就像林淑妃的死是一样的。
她没有说话,静静倾听,毛贵妃还在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好听。
“就在刚刚,妾身从朝阳宫里走出来时,忽然就想起了胭脂胡同的姑娘们,妾身不是想要污了您的耳朵,也根本污不了,因为那些姑娘或许比咱们活得体面。”
皇后的眉头动了动,这是本能的嫌弃。
但是她没有制止毛贵妃,只是放在手臂上的手指微微用了力气,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臂蔓延到全身,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真舒服。
毛贵妃那好听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苦涩:“胭脂胡同的姑娘们,有的能卖艺不卖身,有的能自己挑客人,只挑自己看着顺眼的;而那些客人,无论是一掷千金的还是囊中羞涩的,无不是对姑娘们哄着骗着,宠着疼着。而我们,有这个命吗?”
毛贵妃的声音戛然而止,皇后的手指重重抓在手臂上,这一次疼得她冒出了冷汗,但是她的眼睛却忽然明亮起来。
皇后的手臂上早已伤痕累累,旧伤尚未愈合,又有新伤。
一刀一刀,那是她自己割的。
为此,她特意寻了一把华丽之极的刀。
刀不长,也不宽,就是用来削苹果用的,但是刀柄镶金嵌玉,华美精致得让人忘了这是一把刀。
所以,皇后觉得,用这柄刀割在自己的手臂上,才最合适。
……
胭脂胡同并不是一条胡同,而是三条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