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脸上的伤……”谢行俭收回远处的视线,直直的盯着李通许看。
李通许嚇的眼皮子一抖,讪讪得伸手抚摸嘴角的伤口,心里惴惴,嘴唇颤动:“午间摔了一跤……”
“朱庶常打的吧?”谢行俭双手环胸,歪着脑袋淡淡问道。
“大人怎知……”李通许思索了半天,才艰难的嗫嚅道:“大人既知朱庶常…打人,那么应该知道下官要陷害于您…”
“可你中途收手了。”谢行俭一言打断李通许,逼问道:“为什么?按理说你将文书被毁的事推给本官,你跟朱庶常的交易就顺利完成了,你也就不用遭他这顿打,为什么你中途反悔?”
李通许抿抿嘴角的伤口,身子轻轻颤抖,偷眼去看谢行俭,小声诚实道:“其实大人误会了,下官本想将文书被毁的事推给大人的……”
谢行俭:“??”
“还望大人恕罪。”李通许唰的一下脸色苍白,慌忙跪地,“大人这一月在翰林院神龙不见尾,下官鲜少有机会和大人碰面,自然就……陷害不了。”
谢行俭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敢情他这些时日若不忙着往大理寺跑,那李通许就真的会害了他呗?
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的抑制住想骂人的冲动,极力镇定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本官说这些,就不怕本官告到杜大人跟前去撸了你的官帽?”
“大人不会。”
李通许自信道,“得亏大人刚提醒,大人说杜大人才在皇上跟前露了脸,如今是处在鼎盛风口上,且下官是得了皇上一百两赏赐的优待寒门子,大人若是告状,杜大人顶多是训斥下官几句,断不会撸了下官。”
谢行俭:“……”他现在扇自己两巴掌还来得及吗?
“不过,”李通许慢慢匀了呼吸,脸上浮起苦涩的微笑,“下官嫉恨大人确有此事,收了朱庶常的银子毁掉文书确有此事,如今院里的同僚都要因为下官的一时过错,拼了命的赶制文书,下官…有罪。”
谢行俭这才气平了些,低喝道:“做错了事皆要受到惩罚,岂是你一句有罪就能抵消?”
李通许头垂得看不到任何表情,闷声道:“太上皇诞辰大典结束后,下官会向杜大人负荆请罪。”
“你先起来吧,”谢行俭转过头看向院子里还在忙碌奔波的朱庶常,“文书被毁一次已经够了,本官不想看到第二次,谅你是初犯,且你能及时止损,本官不与你多计较,这件事就此翻篇,日后你去请罪时,也就别跟杜大人说你想陷害本官的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人敞亮。”李通许发自内心的感叹,就像谢行俭所说的,他这次做的事虽然不对,但他能迷途知返就已经很不错。
李通许望着站他面前一副云淡风轻的谢行俭,此刻心头震吓的异常厉害。
翰林院的寒门子又不止谢行俭一个,隔壁的林邵白、魏席坤都是寒门出身,他也不知自己起了什么魔障,偏偏和谢行俭过不去。
当初接朱庶常的银子,一来是娘所欠银子的赌坊催的紧,二来他也想得到编纂新书的机会。
李通许当初以为朱庶常不过是个和他一样嫉妒谢行俭的人,可越到后来,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大人。”
正当谢行俭折身回屋时,李通许喊住了他。
☆、【二更】
谢行俭嗯的一声回头,李通许抬眸往院子那头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上前引谢行俭往旁边树林走。
翰林院绿化做的相当好,李通许领他走的那条路上,走几步便是一处松树林,松树林里地势平坦,栽种了一簇簇开着正艳的淡紫色玉簪花。
玉簪花顶上有成片的松树叶遮挡,地处阴凉,谢行俭脚方踏进,就感受到一股阴湿之感。
李通许略略一忖,瞥了眼远处的朱庶常,抬头道:“毁文书一事,下官深感愧疚,愿意将功补过。”
“你能将什么功?”谢行俭背靠着笔直高大的松树,饶有兴致的看着李通许。
他大概能猜到李通许要说的事应该和朱庶常有关,否则刚才李通许说这话时,做甚么要看朱庶常一眼。
果然如他所料,李通许接下来要说的真的就是朱庶常的事。
李通许目光转向他们刚走出的屋子,翰林院的屋子多窗,几乎每个工位前都有一扇窗台。
透过婆娑摇曳的松树叶和娇莹清香的玉簪花,谢行俭能看到屋内的人都在抓耳挠腮的忙着书写,亦或是看到有人低头奔走在各间书房里翻阅书籍。
每个人都好忙,都在为三年后渺茫的前途忙碌。
李通许情绪有些低落,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怪下官,若文书无碍,大家这两天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谢行俭没拦李通许,就像之前在竹林里看到朱庶常踹打李通许一样冷眼旁观。
他自始至终都觉得李通许有错该打,因为李通许嫉妒他得皇上青睐,所以才贸然答应朱庶常的要求,不管朱庶常的目的有没有达成,文书被毁是事实。
翰林院如今忙的这般乱糟糟,大半的原因都应该归结到李通许的身上,总而言之,李通许他该打。
不管是被朱庶常辱打,还是李通许现在这样自责的打骂自己。
这些都是李通许该受的。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没得轻飘飘的就此放过。
李通许扇的手有些发麻,谢行俭看了看嘴角开始淌血的李通许,淡淡道:“到此为止吧,本官早就跟你说过,你对不起的不止本官一人,你在本官这卖苦肉计没用。”
李通许抹掉嘴角的鲜血,眼神坚定道:“大人放心,下官会给翰林院一个交代。”
“你且说你刚才要说的,”谢行俭提醒道,“朱庶常很快就要回屋,若是看到你我呆在一块…”
“是!”李通许点头,斟酌着语气,勉强笑道:“大人之前说有打听下官的事,不知可真?”
“自然。”谢行俭简短说道。
“那大人应该也有打听过朱庶常吧?”李通许笃定道。
谢行俭:“没有。”
李通许呵呵尬笑:“看来大人对下官,比之对朱庶常还要感兴趣啊,可谓是下官的荣幸。”
谢行俭挑眉,意味明显:“你也说这一个月来,本官鲜少呆在翰林院,百忙之中本官能注意到你,主要是因为你二甲吊尾进的翰林院,加之你与本官皆出自寒门,这才让本官对你起了心思。”
“至于朱庶常,”谢行俭摸了一把下巴,含蓄道:“他平日说话磨叽,长相…啧,总之,没有过人之处,很难叫人上心。”
“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李通许狡狯的撇嘴。
是啊,谢行俭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还以为李通许是个不可理喻的小人,而朱庶常则是软弱良善的好人,可事实却给了他响亮的一击。
李通许沉默一刻,一字一句道:“下官要说的这件事,原应该和杜大人以及程大人两位大人说的,只不过大人也说了,这两个大人才领了皇上的恩赐,此时应该不太愿意沾惹是非。”
同样拿了皇上赏赐的谢行俭认真的点头,非常认同的道:“是啊,你说的对。”
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李通许:“……”
不对劲就不对劲叭,李通许暗暗用力握紧拳头,他也是无路可走了,谢行俭跟他同样出身寒门,应该最是能理解他的苦楚。
李通许心头一凛,果断郑重道:“下官李通许,检举揭发朱庶常被人冒名顶替入翰林院。”
“朱庶人被人顶替?”忽的一阵阴风吹过,谢行俭惊的舌头打卷,“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李通许斩钉截铁道,“下官与朱庶常是在上京的路上相识的,那时候的朱庶常虽其貌不扬,但待人接物皆和煦有礼,全然不似现在对同僚…既打又骂。”
“许是他有两面性也未可知。”谢行俭哑然。
“人再善变也不会像他那样!”
李通许眼眶瞬间发红,用力的咬着牙齿,低喝道:“大人有所不知,朱庶常自从进了翰林院后,鲜少在翰林院拿笔写字,一旦迫不得已要写,他也是遮遮掩掩的,后来无可奈何,他…他他就出银子让下官帮他写,只借口说今个手腕疼,明天身子不爽,总之就是不自己主动。”
谢行俭眼神闪烁了一下,保持怀疑:“朱庶常一次都没有执笔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
李通途面色惨白,苦笑道,“大人要信下官,下官也是被他逼的太紧了,他今天……他还要毁文书陷害大人,这怎么行的通,下官寒窗苦读才高中进士,倘若文书再被毁,杜大人肯定会查到下官头上,下官的官途怕是要到此为止…”
谢行俭嘴唇动了动,如果真如李通许所言:朱庶常被人顶包了。即便朱庶常真有问题,那这件事也应该告知两个翰林老大人,李通许告诉他这个六品修撰干什么?
他不太想躺这趟浑水。
松树林里长久安静,热风一阵阵吹过,将昨夜盛开的玉簪花宜人的香气送过来,然而两人皆不是喜花之人,加之眼下的气氛,没人顾得上欣赏。
李通许见谢行俭似乎不愿意搭理这件事,连忙拱手哀求道:“大人要救我——”
此刻连自称都省掉了,只听李通许干涩的声音响起:“朱庶常威胁我,倘若他拿不到新书编纂的机会,他就要对我娘下手…我…没法子了,我收他银子毁文书是我的错,我认,该是怎样的惩罚,哪怕是摘官帽下诏狱我都认,但我娘…她是无辜的!”
谢行俭冷静的扶起李通许,皱眉道:“进士入翰林院向来层层筛选,朱庶常怎有机会骗过诸位大人的巡查?再说了,今年朝考题不是一般的难……”
作为朝考题小考官的谢行俭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挺直肩膀,与有荣焉道:“朱庶常能顺利通过朝考,想必是有些才学的,至于你说的有关他在翰林院让你代笔一事,均是你的只言片语,算不得证据。”
“下官知道三司办案讲究实证,”李通许红了双目,扯开胸前宽大衣摆,露出胸口大片淤青,哽咽道,“只大人也看到了,朱庶常在翰林院都敢对下官这般狠戾,可想而知他背地里会做出什么事,我娘…她心性不坚定,别人随便撩拨一下,她就会进赌坊将家产陪个精光,这算不得什么,下官担忧的是,她将命都赔进去…”
“赌——”谢行俭默默的将视线从李通许身上的淤伤移开,厉声道:“最是沾染不得,你是读过书的,怎么也不知?你娘头回赌的时候,你就应该竭力拦住她,如今你娘到了这种见赌就进的地步,你这个儿子要担大半的责任。”
李通许听着不是滋味,他从小没娘,家里这个庶母照顾他尽心尽力,爹走后,他自然要孝敬庶母,可没想到,他一时心大让庶母进了赌坑。
“还望大人赐教。”李通许一脸歉意,重重的朝谢行俭鞠躬:“赌难戒,下官想了无数法子也于事无补,如今朱庶常知道下官家中的情况,紧抓着下官庶娘的七寸,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