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拍拍手上的裹糖粉,扭起笑脸,“谈不上恨,不过他俩合伙挖坑让我跳得事我岂能视而不见?朱庶常打人就当是帮我出口恶气吧,古人常言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不假。”
见此情形,林邵白对那人的遭遇流露出的微点怜悯顷刻间消散了不少,谢行俭说的对,那人不值得可怜,就是因为他故意毁掉了文书,所以现在整个翰林院的班子都跟着赶工,这件事如果被外人知道,指不定别人打的比朱庶常还要狠。
两人没在亭子里乘凉太久,回到屋内后,谢行俭坐下好半天才看到换了一身衣袍的李通许进门。
有人关切的问上一句,“李兄的官袍怎么换了,还有这脸上怎么有青紫,可是出了事?”
李通许脸色一僵,眼神不可置否的闪了闪:“没事,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脏了我便去换了一件,脸上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多谢关心。”
问话的人点头,又说了几句日后小心点的话后,就低下头抓紧赶制文书。
李通许望着屋内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同僚们,骨瘦的双手禁不住握紧,漆黑的眸子掠过一丝懊悔。
*
林邵白速度很快,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文书前半章的提纲写出来了,送提纲的人是魏席坤。
魏席坤和林邵白都排在隔壁程大人的帐下,两屋一墙之隔。
“林兄被大人叫走了,所以让我送过来。”魏席坤忐忑的问道,“小叔,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帮你写一些?”
谢行俭将中午跟林邵白说的话转述给魏席坤听,魏席坤一听谢行俭家中有存档,顿时竖起大拇指。
谢行俭坐下来翻阅林邵白的提纲,越往后看越敬佩林邵白的过目不忘,上面的提纲详细到每小节的内容都标注了出来,林邵白还说他没怎么用心记,这要是用心记,岂不是要将文书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么?
“莲姐儿可好?”谢行俭上回见莲姐儿还是在自己婚宴上,这几天忙着晕头转向,所以只能每回看到魏席坤的时候问上莲姐儿两句。
“挺好的。”魏席坤摸摸脑袋瓜,龇牙笑道,“前段日子她吃了吐吐了吃,这两天算是缓了下来,人也胖了许多,我前两天请大夫看过了,大夫说大人跟小孩都安稳的很,叫我别一味的煮补膳给她吃,说什么肚子吃太大不好生。”
“正常补给就行。”谢行俭赞同大夫的话,道,“莲姐儿身子骨小,孕期补的过分,导致孩子养太大,确实不利生产。”
魏席坤认真的记下,点头道,“多谢小叔提点,回头我多注意些,莲儿怀个孩子着实辛苦,她现在夜里还是睡不好,一晚上要起来好几回,总说肚子大了隔着她睡不着,我没办法只能晚上陪着她在院子里走动走动,走累了就睡下了。”
“孕中女子大多如此,你多担待。”谢行俭合上书,笑道,“家里刚腌了好几罐时下新鲜的糖梅,你不是说莲姐儿喜欢吃酸的吗,今个跟我去家里走一趟,陪我爹娘吃顿晚饭,顺便带一些梅子回去给莲姐儿吃。”
魏席坤大声的哎道,又问谢行俭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他得回去做事了。
谢行俭低着头开始研墨思考文书续写的事,随意的摆摆手让魏席坤自行回去,待人走后不久,他忽然发觉他的工位前落下一道阴影。
他蓦然抬起头,只见一人满脸落寞的站在他的书桌前欲言又止。
☆、【一更】
站在他桌前的赫然是李通许,凑近了看, 谢行俭方才发现李通许脸上红紫了两大块, 就连眼角都肿了老高,不过李通许应该拿药粉遮掩过, 一眼瞧上去伤势并不严重。
此时, 李通许正满心惊慌的站在谢行俭面前, 谢行俭所坐的位置靠窗,他不经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朱庶常刚被杜大人喊了出去。
朱庶常前脚出了门, 李通许就找上了他, 真巧啊。
“有事么?”谢行俭复又垂下眼眸, 执起笔蘸蘸墨水, 摊开白纸开始书写文书。
李通许神色慌乱, 乌黑旧袍下的手使劲得交叉握紧,静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 “谢修撰,文书是下官丢进水缸的。”
谢行俭手抖了抖, 一滴黑墨滴落在纸上, 顿时染坏了纸,他烦躁的歇笔将纸揉成团扔进纸篓里。
“你跟本官说这个做什么?你该去和杜大人说, 你该跟其余辛苦的同僚们说!”谢行俭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李通许咽了口水,眼眶一红,哽咽道, “下官就知道此事瞒不住谢修撰,还望谢修撰替下官保密……”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看向李通许,轻飘飘的道,“本官上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该让朱庶常替你保密,他大嘴巴子往外一说,本官可管不了。”
李通许慌忙摇头,喉咙滚动两下,深吸了口气,往谢行俭身侧凑近一些,坦白道,“此事便是朱庶常叫下官做的,下官如何让他替下官保密?”
“这是你俩之间的事,”谢行俭冷笑,“你跟本官说这些,就不怕本官回禀了杜大人,到时候革了你们的功名?”
“谢修撰不会这么做的。”
李通许舔舔嘴角的伤口,笃定道,“谢大人明知毁文书的人是下官,却在杜大人面前只字未提,还包揽下文书前半章,可见谢大人不想此事闹大,下官脸皮再厚一些,就当大人是替下官着想,不想揭发此事好让下官躲过一劫。”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行俭白了李通许一眼,哼道,“文书已然被毁,本官若这时候紧抓着此事不放,大家的心思都会放在这上面,那赶工的文书谁来完成?本官之所以不去找你算账,无非是顾及翰林院的脸面,本官可不想在太上皇的诞辰大典上,因为你的过错将整个翰林院都摆在众矢之地的笑话上。”
李通许握紧的双手陡然放松,自嘲一笑,“原是下官自作多情,以为谢大人……”
“等太上皇的诞辰结束后,你自行去杜大人跟前认错吧。”谢行俭劝道,“杜大人平日待人宽厚,应该不会太为难你,顶多扣你几月俸禄,亦或是打发你出去做活。”
“多谢谢大人提点。”李通许怔松,愣了愣,犹豫的问道,“大人怎么不问问,下官为何跟您说这些?”
谢行俭头抬都不抬,冷冷道:“你敢站出来承认,无非是你良心过意不去。”
李通许抿紧嘴唇不说话,谢行俭身子往椅背一躺,言语中带着讽刺:你以为大家都眼瞎吗?”
他指了指前面一个个奋笔疾书的庶常们,脸色黑沉:“他们无论是会试还是殿试,名词均排在你之上,你以为你的小动作能瞒得住他们?即便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何况你下手未免太过草率拙劣,你真当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来是你在背后使绊子?”
李通许抬眼看了一遍屋子里的冷清,入耳除了沙沙细碎的落笔声,就只剩下哗啦啦的翻纸声,李通许这么大的人站在谢行俭这里,埋头苦干的众人却没一个抬头看过来。
谢行俭沉默半晌,又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你的三脚功夫他们早就识破了。”
“他们为何不……”李通许脸色变幻莫测,清瘦的脖颈青筋暴起。
“你想知道他们为何不说?”
谢行俭反唇讥笑,“说了又如何,左不过杜大人朝你发火,贬斥你,可毁掉的文书能回来吗?!”
“你糊涂啊!”
谢行俭抖着手指责道,“你是二甲吊尾巴进的翰林院,上个月皇上听说你是寒门出来的读书人,还特意从国库拨了一百两银子给你,好让你在京城安家,如今你这么拖翰林院的后腿,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里,岂不是让皇上寒心?圣上定会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否则他看中的人怎么会在翰林院这般胡作非为!”
李通许闻言,心里愈加难受,脸上的颜色转得格外热闹,有悔恨,有羞赧,还有做错事后的忐忑不安。
谢行俭瞧着李通许消瘦的身子,想起此人和他一样出自农家,心里无端的烦躁起来,都说寒门出贵子难,李通许如今都爬上了翰林院,怎么还不知道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机会,干什么非要和朱庶常这样的狡诈小人混在一起?
“你可知皇上当初为何点本官为状元?”谢行俭突然叹息。
李通许愣了愣,断断续续道,“金銮殿外人人都说,谢驸马他爹是状元,一家子断不能有儿子越过老子的说法,故而点了谢驸马探花,而大人当初殿试出彩,所以才…破格点为状元。”
“破格?”谢行俭嘴角起了几丝笑容,轻描淡写道,“今年殿试录用的学子一共三百名,刨去京城官宦家族学子八十九人,剩下的二百多人,一半之数是农贩小户之子,这可是往年从未有过的现象。”
“大人的意思?”李通许容色一肃,“莫非皇上是有意点大人为状元?”
许是这种话说的太过唐突,李通许说完后小心翼翼的观察谢行俭的脸色,见谢行俭面色未有不悦,这才松了口气。
谢行俭不以为意的道,“说皇上有意点本官为状元,不如说皇上有意提拔寒门子。”
他瞥了眼四周竖耳偷听的众庶常,招手让李通许靠近一点,压低嗓音道,“皇上出身高门,最是忌讳高门家族把持朝政,近几年越发看中寒门子,不然你以为你二甲吊尾巴的人,怎么有机会进到翰林院?”
李通许闻言不敢置信的瞪直了眼睛,谢行俭满意的颔首,趁热打铁道,“诸多翰林院的人,唯有你我得了赏赐,本官是状元,赏赐状元府是朝廷的常制,除开本官外,三十六名翰林学士,只有你得了皇上的赏银,可见皇上是看重你的。”
“皇上看重我?”李通许恍惚出神,低喃道:“我以为一百两人人都有,我以为皇上注意不到我……”
谢行俭站起来往角落处屋檐走去,李通许不由自主的跟上去。
他眯眼望着屋外郁郁葱葱的长青树,淡笑道:“寒门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你家里的事本官也有些了解,听说你家中有一老母?”
李通许低头回道:“家中确实有一母,是庶…母…”
“庶母?”谢行俭惊讶回头,李通许不是农家娃吗?农家还兴纳妾?
李通许微微点头,言道:“家母死的早,家父不想续弦让母亲伤心,故而死活不同意再娶,无奈爷爷说下官还小需要人照顾,家父不得已纳了妾,庶母人很好,为了一心一意的照看下官,此生都未生子。”
谢行俭听得连连点头,一般主母不在,妾室多会作妖,没想到李通许运气颇好,遇上了这么个好继母。
“都怪下官…”李通许叹了口气,苦笑道,“下官这两年忙于学业,家里的事没顾上,自从下官的爹走后,下官的娘就迷上了镇上的赌坊,一不留神家产全赔了进去,若不是族里出了银子供下官上京求学,下官……”
话未说完,但谢行俭明白李通许的意思,李通许接着道:“皇上赏赐的一百两,下官只留了十几两平日用的,剩下的悉数送回了老家抵债,可下官没想到,庶娘偷偷拿着这些银子又去了赌坊,输光了银子不说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家中来信,说赌坊扣了人,让下官拿银子…赎人,所以……”
“所以你就应了朱庶常的要求,毁文书栽赃陷害于本官,而你,则能轻轻松松的从朱庶常手里拿到银子。”
谢行俭侧身定定的看着李通许,李通许吓的往后直退,嘴唇翕动,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看谢行俭。
谢行俭半阖着眼睛不再继续往下说,好半天才听到身边这人开口。
“谢修撰连下官和朱庶常的小动作都了无指掌,不愧是从大理寺这个“阎王殿”里出来的人,果真明察秋毫。”
李通许拱手自叹不如,期期艾艾道:“朱庶常给了下官一百五十两银子,让下官将翰林院的文书毁掉,并将这份罪过丢到大人您头上,下官……”
谢行俭挺直的背倚靠在门框上,隔开几道弯曲的走廊,院子对面的大树下,朱庶常正躬着身子帮杜大人跑前跑后的搬书。
骄燥如火伞的太阳像个蒸笼一样将整个翰林院包裹起来,热得使人喘不过气,四周的长青树叶被晒得蔫蔫软软,无精打采的耷拉着枝干,谢行俭站在风口处,只觉得迎面的风似热浪一样扑面而来。
然而,远处的朱庶常像是感觉不到累和热一般,一遍遍的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搬运书籍。
“今年南方旱涝严重,皇上特准各地方的优监生和乡试副榜生迟些上京。”
李通许擦擦脸上的汗水,声音清冷如腊月寒冰:“翰林院承接国子监新书编纂,朱庶常这般卖力讨好杜大人,无非是想得到编纂新书的机会。”
他话说一半看向谢行俭,眼神意味不明:“朱庶常让下官栽赃陷害大人,只因为大人与罗家书肆有合作,大人出的考集被京城读书人奉若神明,若无意外,协助杜大人编纂新书的必然是大人您。”
“你的意思是,朱庶常让你将文书被毁的过失扔给本官,是为了让本官在杜大人面前不得脸,到时候这编纂新书的机会只能给他朱庶常?”
谢行俭抬头往院子那边看,朱庶常虽是用心的在搬书,无奈双腿短小,身子肥硕,才跑了三五个回合,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转头看下李通许,平静的道,“即便本官不在,你觉得杜大人会将编纂新书的机会给他吗?且不说翰林院人才济济,他朱庶常的文采能在杜大人跟前排的上号吗?他哪来的自信觉得没了本官,杜大人就非他不可?”
李通许一愣,呆呆道:“下官听说朱庶常家中富裕…”
“银子在翰林院不好使。”
谢行俭失笑,“杜大人先前出进士朝考题时,曾得过皇上的赏赐,这才多久啊?杜大人绝对不会再收朱庶常的银子,从而替朱庶常开小门,这时候,杜大人在皇上面前还热乎着呢,大人的一举一动,自会有人报给皇上听,倘若大人摒弃翰林院其他的优秀庶常,转身去选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你猜皇上会如何想?”
“下官愚钝,没想到这上头去。”李通许惭愧的低下头,从前他总是嫉妒谢行俭,认为谢行俭和他一样出身寒门,凭什么谢行俭可以娶得侯门贵女,而他却卑微如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