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当众廷杖二十军棍太疼、太丢面子的缘故, 自敬元帝登基以来, 登闻鼓就从来没响过,谢行俭上回被孙思霖在国子监当众锤了两巴掌后,途径京兆府门前寻找京官信息时, 发现登闻鼓上落了好厚的一层灰。
可想而知, 登闻鼓好几年才响一回,这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 因此京城的老百姓听到声响后, 立马放下手上的活计,纷纷往京兆府门口跑去。
登闻鼓声响如雷,远在深宫里的敬元帝神经一紧, 连忙喊来随侍的钟大监,问外头是谁在击鼓?
钟大监躬身细言:“皇上,京兆府府尹左大人已经侯在外头了,正等着皇上您的召见。”
敬元帝连声让京兆府尹进来,京兆府尹左忠诚神色慌张的跪倒,气息紊乱:“皇上,击鼓申冤的乃今年新科进士李通许,状告同僚庶吉士朱长春冒名顶替他人去翰林院,此外…朱长春还……”
左忠诚大气不敢出,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到最后索性不敢再出声。
敬元帝闻言脸色沉如水,翰林院的庶吉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言而喻,翰林院的众人皆是朝廷的后起之秀,是他辛苦栽培出来的智囊团,若无意外,这些人将会是他日后的左膀右臂。
翰林院的三十六人,都是层层选□□的,把关严格,怎么会出现有人冒名顶替的荒唐事?
“冒名顶替这种大不敬之事都做的出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越的过这件事?你只管说来,朕倒想听听!”敬元帝目光极为锋锐愤怒,语音森威有力,底下的左忠诚霎时额头冒冷汗。
左忠诚诺诺道:“回皇上,李通许打头阵是告朱长春冒名顶替,然而递上来的状子却是讨伐朱长春撒银害其母入赌坊,以及……朱长春为人狠毒,身为市井庸民辱骂踹打京官李通许,李通许未此遭受迫害声泪齐下,还望皇上为其主持公道!”
“反了反了!”敬元帝怒甩衣袖,愤而起身,急躁的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指着左忠诚的脑袋,杀气腾腾道:“李通许既敢击登闻鼓,想来此事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且带人速去翰林院,将朱长春捉拿归案!”
敬元帝直直的立在左忠诚面前,面容阴沉果断,一字一句道:“过两天就是太上皇的寿辰,父皇最厌烦的就是以下犯上之人,朱长春若真是顶替他人入的翰林院,殴打辱骂李通许便不再是同僚之间的纠纷,而是庶民冒犯官僚,这件事务必给朕查,朕亲封的翰林院庶吉士可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岂能任由他人随意宰割!”
天子震怒,左忠诚吓的浑身无力,腿都软了,连忙滚爬带拽的起身行礼出去。
敬元帝这一声怒喝,震的御书房久久不得安静,待左忠诚离开后,敬元帝火速召见翰林院两位大人,仔细的看了朱长春的文籍信息后,领着杜大人和程大人出宫前往京兆府。
……
谢行俭在大理寺交完庆贺文书后,疾步走出大理寺,居三赶着马车早一步等候在外,谢行俭上车后便问居三打听到了什么。
“不得了不得了!”居三惶然的嘴唇发抖:“我刚挤进去看了,京兆府外立了不少持刀侍卫……”
“皇上来了?”谢行俭吃惊,他掀开车帘往外瞧,大街上的行人一个劲的往京兆府跑,带起一地的灰尘,天色沉沉无光,一堆人挤在一块将闷热的气息搅和成团,叫人透不过气来。
“那边人太多了,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来。”居三道:“不过瞧着阵势大,想必是有大官在主持。”
街面上人头攒动,马车行的很慢,谢行俭到了京兆府门前时,前边至少有成千上百人在凑热闹,马车压根进不去。
七月天暑气难耐,谢行俭站在车前都觉得热的慌,让他下车钻人群他当然不会去尝试,没得八卦瓜还没吃上嘴,他就顶不住晕过去就丢脸了。
因而,他让居三将车子停在原地,两人就这样站在车板上往前眺望。
嘿,还别说,站的高,看的视野也空旷很多,京兆府门前立的人,他能一清二楚的看的真切。
京兆府开了大门,威武霸气的审案堂前坐的赫然是皇宫里的敬元帝,正中为京兆府尹左忠诚左大人,下首坐的人是他最为熟悉的两位老翰林——程大人和杜大人。
除此之外,各部尚书等人均在现场,出动的阵营如此之大,可见登闻鼓的影响力有多广!
随着京兆府大门敞开,看热闹的老百姓纷纷往里头钻,谢行俭的马车跟着人群相继往里赶,最终停在大门口。
恰巧京兆府画师主事谢令领着立簿官前来,谢行俭当机立断的跳下车,因他身穿官袍的缘故,众人见到后立马退开让出行走的空隙,谢行俭眼神一闪,昂首挺胸的尾随谢令,轻轻松松的进了京兆府审案内堂。
他低着头混在人堆里,身边的人虽不认识他,但忌讳着他身上的官袍,因而大家不约而同的往旁边站一站,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挤到了谢行俭。
谢行俭乐的如此,周围人离他远一些,他呼吸都能顺畅点,实在是今天天气太古怪了,阴沉闷热,人一多,他觉得他窒息而亡的可能性都很大。
说不定,他会刷新穿越者的新底线,成为首位被热晕惨死的搞笑之人。
*
离得近,他看的也清楚,之前周围有人围着,他都不知道是何人敲的登闻鼓,待他凑近些,才察看到狼狈不堪的趴跪在地上,后背血迹斑驳的人竟然是李通许。
谢行俭双手不由握紧,心头一凛,难怪翰林院的两位大人也来到了堂内,瞧两位大人均面色不虞,想来今日之事和翰林院是脱不了干系了。
他低头瞥了眼身上显眼的翰林院官袍,心道这时候他作为翰林院的成员,现在出现在这似乎有些不太好,便悄摸摸的转身准备溜走。
八卦是好看,但若是叫皇上看到他当职期间出来闲逛,定会将从李通许身上得来的怒火往他身上浇。
避免自己受无妄之灾,他觉得还是赶紧离开此地为好。
脚步微转,忽然他的身子腾空一瞬,后领不知被谁揪起,天旋地转中,待他回神时,他整个人已经跳出了拥挤的人群,双脚伫立在宽荡的内堂之中。
“微臣木庄参见皇上——”洪亮豪迈的男声响彻云霄,谢行俭诧异的看过来,只见提他衣领的木庄此刻正偏低着头朝他挤眉弄眼。
谢行俭顾不上木庄的戏弄,立马拱手行礼问安。
敬元帝一心念叨着李通许和朱长春的纠葛,见到木庄和谢行俭后,眉宇微动,但未言一字,只摆摆手让两人起身。
谢行俭随着木庄走向一旁的空位,当然了,他站着,木庄自在的坐着。
紧跟其后过来的还有都察御史徐大人,谢行俭眉头挑了挑,这下好玩了,敬元帝将朝中大半有份量的朝臣都叫了过来,足以可见事态的严重性。
谢行俭冷眼望向地上一动不动的李通许,心思百转千回。
能敲响登闻鼓,引来敬元帝如此重视,他不得不佩服李通许的胆大,李通许若状告无果,亦或是恶意闹起群臣恐慌,后果将不堪设想,不死也要残。
天家从来就无良善,登闻鼓名义上是为了肃清朝政、伸张正义,但从一开始杖打申冤者二十棍就不难看出,若非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之事,这鼓就轻易敲不得,敲了定会惊动整个朝堂。
朝廷最大的王都被拉出来溜了,倘若李通许证据不足,告不倒要告的人,呵呵,李通许这个人今后也不必出现在京城了,敬元帝正好杀鸡儆猴给众多老百姓看看,威慑下登闻鼓的厉害性。
但,任何事都有另外一面。
倘若李通许告赢了,此后不说官途亨达,至少他这个人,在满京城定会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谢行俭忽想起昨日李通许跟他说的那件事,心思一动,莫非李通许今天敲登闻鼓告的是朱庶常?
若真如此,他怎么有些心虚起来,毕竟之前一直鼓动李通许以牙还牙对待朱庶常的正是他。
想到此,谢行俭脸色变了变,短促的瞥了一眼李通许。
如果真是因为他煽动,李通许才……那李通许若事后轮为阶下囚,里头怕是有他一份过错。
热炸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谢行俭只觉得寒冰贴背,惊惶不安的闭上眼,只好默默的哀求上苍,李通许一定要告成功,不然他于心不安。
木庄垂下的眼皮微微颤动,余光睨向一旁的谢行俭,只这一眼便再无其他动作。
内堂中窸窸窣窣的一阵落座声后,府尹大人惊堂木一响,闹哄哄的京兆府恢复静态,呼吸可闻。
左忠诚抬眼恭敬而又谄媚的朝右下方的敬元帝拱拱手,得了敬元帝点头之允后,左忠诚冷声高呵道:“人有穷冤则挝鼓,试问堂下人击登闻鼓告谁?又有何事?你且一五一十的说来!”
“今日皇上和诸位大臣皆在此,你既受了二十棍惩戒,想来知道登闻鼓的威力,若有半句谎言,当场格杀勿论!”
堂外围观的老百姓心猛的往上一提,谢行俭还听到了些许惊恐的抽气声。
☆、【二更】
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通许状告的正是朱庶常朱长春。
此事的细枝末节, 昨天李通许已经跟他交代过,李通许怀疑朱庶常冒名顶替的证据和昨天说的一模一样,大抵不过是朱庶常来到翰林院以后, 从来不在人前执笔写字。
敬元帝很有耐心的朝左忠诚点头,左忠诚立马命官衙将朱长春押到堂前。
门外拥挤的老百姓自觉的让开一条道,谢行俭寻光望去, 两位手持弯刀的侍卫一左一右的拷进一个矮胖之人, 此人正是朱长春。
朱长春神智惶恐, 睁着的圆滚眼睛呆呆无光,侍卫将其往地上一扔,肥胖的肉.体和粗糙的地面猛的摩擦,疼痛感将神游天外的朱长春瞬间拉回现实世界。
朱长春一个激灵, 仰头望着四周庄穆严厉的一群人,霎时白了脸色,待看到身穿黄袍、目露虎光的敬元帝, 更是当场吓到失禁。
内侍官早在敬元帝坐在堂前时,就已经随身搬来了两盆冰块, 敬元帝身后还有两名尽心尽责的扇风婢女,此刻, 随着扇风, 一股骚馊气味飘过来,敬元帝下意识的皱鼻。
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翰林院杜大人见君心不悦,不顾现场有京兆府尹主持审案, 当即站起来指着朱长春,呵斥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快交代,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混进我翰林院?真真用心歹毒,竟然蒙蔽了我和程大人多日,想必帮你伪造身份的背后之人,身份也不浅吧?”
杜大人言至此时气愤难抑,一番难听的话骂得朱长春眼皮抽筋,朱长春真是被吓破了胆,此刻无声的张着嘴巴,伴着一副惶恐惧怕的表情,活生生就像个傻子样呆愣愣的看着杜大人。
谢行俭从头听到尾,杜大人的这些话翻来覆去的说,大抵的意思就一条:朱长春这样的蠢人之所以能进翰林院,是有人蒙蔽了他这个翰林院士,至于是谁,杜大人言辞间就不直说了。
他总感觉哪不对劲,杜大人一贯性子沉稳,今天怎么当着皇上的面,这么急的定朱长春背后有人的罪?
不知杜大人是不是气晕了头,难道杜大人不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亦或是贼喊捉贼的道理?
这边,杜大人狡黠的目光往四周扫视,今日朝廷的官员来了大半,众人被杜大人这么突如其来的一看,心虚者有之,坦荡者有之,还有不屑一顾嗤笑的人。
这人正是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和杜大人有私底下的隔阂,听到杜大人训斥朱长春,刑部尚书捻着小胡子,悠悠然道:“杜大人急什么?虽说朱长春作为庶吉士,是你手底下的人,但今天皇上在呢,该如何判刑自有皇上定夺。”
杜大人一噎,刑部尚书挺着大肚子往堂中一站,指着吓晕了头的朱长春,对敬元帝道:“皇上,击鼓鸣冤向来讲究证据,李通许既然说朱长春为假冒之人,臣以为,理应让朱长春当场下笔写字,以证清白与否!”
敬元帝点头,立马有人转身去拿笔墨纸砚,杜大人只觉得脸色讪讪,瞧朱长春拿笔发抖的样子,众人不用看字就知道其中有蹊跷。
刑部尚书丢了一个眼色给官差,官差立马将朱长春死活拽着不放的白纸夺下来呈给敬元帝。
顾及朱长春身上的骚味,钟大监命底下的小太监将白纸拿远些,别让晦气沾了敬元帝的身。
敬元帝定眼看了一会,摆手让小太监去堂中展示。
小太监低着头,举着白纸在现场的各位官员面前溜了一圈。
堂内顿时笑声四起,碍于敬元帝在,众人不好笑的太过,便都咬着牙憋笑。
谢行俭好奇的探头,木庄突然让小太监在他跟前多站一会,谢行俭细细的看了一遍,忍不住嘴角弯曲。
朱长春写的是一篇五经文,文章不过百余字,就错了不下四五句,更别提上面的字体,大小不一,错字连篇。
贴在大街上,绝对不会有人会认出这是翰林院庶吉士所做。
杜大人刚才有意阻拦朱长春写字为的就是这点,朱长春现在丢的是他翰林院的脸,如今敬元帝让小太监轮番展览朱长春的“大作”,就是在打他这个顶头上司的脸啊。
瞧瞧堂内有意无意投过来的愚嘲笑意,杜大人真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给埋了。
就此仙逝算了,省的在这丢人现眼。
谢行俭脸都憋红了,笑声容易传染,见堂内诸位大臣都掩袖偷笑,他当即忍不住笑的额头青筋暴起。
木庄小声咳一声:“注意点,没看到你们杜大人和程大人黑脸如锅灰了吗?”
说着,木庄还噗嗤的笑了一下。
谢行俭:“……”准你笑不准我笑,我偏要笑。
谢行俭咧开嘴,笑的满面春风。
他如此放开笑,当然不是因为朱长春的鸡爪子书法,他之所以高兴另有原因。
朱长春的字迹明显就不是一个寒窗苦读多年的书生该有的,如今证据确凿,朱长春的身份有疑,那么,李通许的前途肯定是一片光明,他也就不用担心李通许被踢出京城。
谢行俭被木庄提进堂内时,杜大人就立马注意到了谢行俭,此刻杜大人是没脸看众人,准备低下头冲敬元帝请罪时,余光瞟到谢行俭,顿时心肌梗塞。
瞧着谢行俭站在木庄身后一副笑意宴宴的样子,不知所谓的人,还以为谢行俭是木庄的人呢!
笑笑笑!杜大人哼叹的使眼色给谢行俭,大致意思是:你别忘了自己是翰林院的人,朱长春丢脸,你这个翰林院修撰难道能撇开责任吗?
谢行俭嘴角的笑容倏而停住,他好像忘了他是朱长春的顶头小上司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