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向景抓着谢行俭又问了一些平阳郡的风土人情,还笑意吟吟的与谢行俭说了好些他上任期间,游走各地的趣事,逗着谢行俭哈哈大笑,坚硬的防备心渐渐的被击碎。
笑过之后,向景突然端起茶盏,边喝茶边若无其事的问道,“谢小兄弟,不知此番去京城哪座高府求学?”
对,没错,向景已经改口,故作亲妮的称呼他为谢小兄弟,全然没有身为漕运总督的架势。
谢行俭脸上的笑容一滞,心想来了来了,他就知道这里头不简单,拐弯抹角的打听了半天他的信息,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
如果是一般人,谢行俭理都不想理,可眼前这位身份非同凡响,且不说人家是正二品大员,掌管江海运河两道的漕运所有事宜,手中还握有六万负责押运粮食的军队,可见其权势之大。
如果说穆勒是一郡的土皇帝,那么,向景就是水上的霸王。
但凡南来北往混水路的人,听到漕运总督四个字,都会胆战心惊,巴不得一辈子都碰不上向景。
撇开向景的高官位份,谢行俭更在意的是昨晚向景救过他。
在他眼里,向景先是他的救命恩人,漕运总督排在第二位。
谢行俭微笑的拱拱手,客气道,“小人不才,拿了平阳郡郡守大人亲笔书写的举荐信,此番上京,是准备去国子监求学。”
“国子监?”
向景讶了下,随即笑道,“不错不错,本官果真没看走眼,谢小兄弟不愧是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小小年纪,竟然能拿到举荐信前往国子监。”
谢行俭谦虚的笑笑。
向景又道,“国子监可不好呆,里面的尔虞我诈不比朝野少,进去的学子都感慨国子监如同小朝廷,人与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的差距,谢小兄弟进去,可得有一番磨练啊。”
谢行俭面不改色,沉声道,“纵使大家都言国子监的同窗不太好相处,然而国子监身为朝廷最高学府,依旧有数不胜数的学子趋之若鹜的前往,可见国子监有其差劲的一面,但好的一面更甚。”
向景笑着摸摸嘴角的八字胡,认真的听谢行俭继续道,“小人自知在鱼龙混杂的京城要学会明哲保身,不会乱走一步,错走一步。”
向景揪胡子的动作一顿,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谢行俭,“常言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他们非要不放过你这个寒门出身的书生,你又当如何?”
“你的明哲保身可能保你平安,可能护你在国子监肄业?”
谢行俭还真没考虑这个问题,他一贯秉持的是以牙还牙的做事风格,在雁平县他之所以敢与宋齐宽闹翻,是因为他和宋齐宽之间无门第差别。
周围的同窗也一样,顶多有些家中富裕一点,有些贫穷一点,但这也仅仅限于一点。
不像国子监,里头的差距可谓是十万八千里,他这回上京,他爹让他们带出来将近一千六百两的巨款,但这些钱,在国子监某些学生的眼里,怕只能抵他们一场宴席的银子。
谢行俭突然自我怀疑,他所谓的明哲保身真的能护他周全?他真的能在水深火热的国子监读下去?
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他莫名觉得他苦心求来的国子监名额突然不值钱了、臭了。
向景瞥见谢行俭脸色抖变,心道自己下的料是否过猛,看把人家小孩吓成什么样。
向景尴尬的咳了咳,温声宽慰道,“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谢行俭欲哭无泪,能不担心吗,他一个白嫩嫩的小绵羊自己跑进猛兽团聚的地方玩,不就是白白送死吗?
“你既然能拿到一郡长官的亲笔信,除了学识超越他人,自然还有别的过人之处。”
向景笑意不减,说出的话耐人寻味。
谢行俭呆呆的愣神,向景轻轻的叹道,“本官难道猜错了?”
错什么错!
谢行俭心中怒龙咆哮,他当什么呢,又是夸他又是吓他,原来挖坑在这等他呢!
谢行俭自诩心眼不少,可今天倒是让他碰上了功力更甚他一筹的大师,就这么三言两语就将他带偏了路。
谢行俭硬着头皮点点脑袋,他能不点头吗!
穆勒手中的举荐信,说的好听是在历年的禀生秀才中,选出类拔萃的人送往京城,但在官场中,有些现象已经约定俗成。
举荐名额少的时候,郡守大人多会考虑有背景的学子,一是卖给学生背后家族一个情面。
二是这样的做法,虽然会招致其他学子不满,但其他学子又无可奈何,因为你拼爹拼祖宗拼不过人家,这样一来,郡守大人既能轻轻松松的解决名额的事,又不落百姓的交代,完美。
向景但笑不语,等着谢行俭说话。
谢行俭嘴角无语的抽了抽,“回大人,小人只是听平阳郡郡守穆大人说了一嘴,穆大人交代说是京城那边的安排,其余小人不知。”
“好小子,你还想瞒着本官!”
向景突然站起身,俯视着谢行俭,一字一句道,“本官昨晚行的匆忙,却也看清了你诸多书箱里的书,大多数书籍都鲜少有人知道。”
“本官特意查看了几个书箱,里面的书好巧不巧都是本官读过的。”
谢行俭歪着头一脸懵,所以?所以读同类的书怎么了?
有问题?
向景见谢行俭神色自然,不似作假,他不由得紧了紧眉头,心道是他多心了,这一切真的是巧合?
向景今天旁击侧敲了好多,当下他也不藏着掖着了,直言道,“你不认识允之?”
“允之是谁?”谢行俭迷茫的问。
“徐允之啊——”向景急道。
“徐……徐允之?”谢行俭拧着眉头重复,“不认识……”
闻言,向景见谢行俭真的不认识,顿时神色忽变,温和的气息不复存在,转而冷漠挂上脸庞。
“下去吧!”向景冷声道。
谢行俭慌忙放下茶盏,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位大人就突然变了脸色,难道就因为他不认识徐允之。
徐允之?
徐?
谢行俭躬身告辞的脚步忽然一顿,他抬眸轻声道,“小人倒是认识一位姓徐的大人……却不叫允之,名为尧律……”
“尧律?”
这回换向景迷茫了,突然他一拍大腿,“啧,天天喊他的表字,倒是一时忘了他的名!”
向景忙喊住准备离去的谢行俭,脸上复露出和煦的笑容,似乎刚才变脸呵斥他下去的另有人在。
不愧是在官场浸泡多年的人,这换脸的速度堪比京剧脸谱戏。
谢行俭默默的坐回原来的位置,心里暗暗叹息,也不知道这徐大人哪来的魅力,他走到哪,哪的官爷都打听他。
但愿向大人不会像穆勒一样,想着将女儿嫁给他,好搭上徐大人这条线。
谢行俭也是被向景弄昏了头,不然他绝对不会将事态想的这么歪。
要知道向景可是正二品的漕运总督,虽是地方长官,但拎去京城比对比对,和徐尧律的都察院监察御史的官阶几乎没大小之分。
真要比上一比,向景的漕运总督可是个肥差,而徐尧律的御史一职则是个容易得罪人的差事,就这一点,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做漕运总督而非都察院一把手。
“是本官一时疏忽,谢小兄弟刚才没被吓到吧。”向景抚着嘴角细小的八字胡,哈哈大笑。
谢行俭嘴角撇了撇,心道你心情好就称呼我谢小兄弟,心情不好恨不得直接叫我滚,能不被吓到吗?
不过,心里叽叽歪歪吐槽,谢行俭面上毫无怪罪,咧着唇角假笑着。
向景忽视掉谢行俭的不愉快,笑道,“本官瞧你书箱里摆放的书,好些书都是允之当初去本官府上求来的书单,天下仅此一份,忽而本官见到你也有,便留了心眼。”
“你又说你出身寒门,寒门子弟却能轻而易举的拿到举荐信,本官自然会多想些,谢小兄弟勿怪。”
“不敢不敢。”谢行俭微笑摆手。
向景喟叹,“允之做官好些年了,当初比你现在稍大些,本官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四品文官,允之也不知从何处得之本官是孟先生的弟子,竟然求到了本官府上,非要本官给他找些好书。”
谢行俭道,“小人的书单难道是大人所写?”
“非也。”
向景摇头,“本官只跟他说了几本罢了,其余的都是允之自己摸索的,他的书单我有幸看过一眼,所以有点印象,因而看到你书箱里的书,才会多想。”
“怪不得。”
谢行俭嘟囔,这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机率这么小的事竟然都让向大人碰上了,不过也能看出,向大人观察细微,心思缜密。
“允之怎会将他珍藏的书单给你?你与他是旧识?”向景好奇的问。
谢行俭摇头,将虞县劫匪一事说给向景听。
向景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是了是了,允之也是平阳郡之人,难怪会与你有交集。”
向景不端官架子时,格外的话唠,期间,全是向景一人在说有关徐大人的一些琐事,谢行俭则好脾气的回应“是,嗯,对,哦~”
向景许是说累了,突然就歇了话。
谢行俭捧着茶盏装作喝水的样子,其实从进船舱到现在,他已经喝了两杯茶水了,再喝,是真的喝不下去了。
可看上首的那位,似乎并没有想让他出去的迹象。
谢行俭揉揉鼓鼓的小肚子,暗自叹了口气。
向大人铺垫了这么久,有什么话就不能直接说吗?
就不能学学穆勒,快言快语,直接说送女人,嫁女儿该多好。
谢行俭肚子里的水晃晃悠悠,他现在想上茅厕怎么办?
向景端坐在这,依旧悠哉悠哉的品茶。
谢行俭心里急的吼叫,就不能速战速决吗?!
正当谢行俭憋不住,准备起身告辞时,向景咳嗽了一声。
“本官有一女——”
“啥?”谢行俭差点晕过去,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好想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看看他到底是生的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呢,还是他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可多得的“佳婿”二字。
“咳!”向景不好意思的又咳了一声,“本官有一女……”
谢行俭端着茶盏的手有些抖,正准备出言婉拒,只听向景接下来的一句话雷的他险些丢了手中的茶盏。
“本官有一女,年岁二十上下,尚未婚配,咳,年纪是稍微大了些……”
谢行俭哆哆嗦嗦的放下茶盏。
二十岁上下?什么意思,还没嫁出去?
搁现代二十岁的女孩子正是青春貌美的年龄段,可古代正好相反,二十岁是一条分水岭,二十岁之前,女孩子找婆家还比较好找,只要嫁妆准备到位。
至于二十岁以后,即便女孩子貌美如花,贤良淑德,婆家人都会挑挑拣拣,嫁妆多的,还好说些,而那些穷苦人家拿不出嫁妆,就只能随便给女儿找个男人嫁了。
当然不排除有些女孩子因为守孝或者其他原因而耽误了婚嫁吉时,这些另说。
不应该啊,谢行俭琢磨,向大人作为漕运总督,身份这么高,而且还是个大肥差,想必家中也是不缺银子的。
怎么女儿会嫁不出去呢,难道身体有缺陷?
谢行俭端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急得脑门子冒汗。
穆勒嫁女给他,他好歹能狐假虎威的借徐大人的势力压一压,可向大人这,他怎么拒绝才能不得罪人。
向景细眼眯成一条缝,手指点了点桌面,失笑道,“本官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他能不急吗?
你都要把女儿嫁给我了。
“谁说要将女儿嫁给你!”向景没好气的道。
谢行俭捂着嘴后悔不已,他怎么突然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见向大人没有真的生气,谢行俭勉为其难的追问一句向大人想将女儿嫁给谁。
“自然是允之啊——”向景大声道。
徐大人?
闻言,谢行俭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徐大人也有二十多岁了,应该早已娶妻生子了吧。
难道向大人还愿意将女儿嫁给徐大人为妾?合适吗?
向景直言道,“允之公务繁忙,距今尚未娶妻生子。”
“既然没有,那徐大人和大人的千金,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大人何不让徐大人上门提亲?”谢行俭配合着说好话。
“本官何尝不想!”
向景闷着气捶打桌面,“只允之这孩子似乎对男女之事并未开窍,本官提醒了他好几回,也不见他有所作为。”
谢行俭吹了吹小厮新端上来的热茶,强撑着腹胀又抿了一小口。
暗道徐大人不想娶就明说,怎好拖着人家姑娘大好的青春不放。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未婚,女未嫁,且年岁都不小,说不定两人都在等一个契机呢,搞不准有朝一日两人就在一起了。
“懿儿十五岁那年与允之一见倾心,本官本以为允之时常跑到向府,怕是对懿儿也是有些心思。”
向景叹道,“可不知为何,两人近些年闹僵了,本官瞧着似乎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苗头……”
“许是两人之间闹了误会。”谢行俭道。
“有误会就说开!”
向景气的又拍桌,“懿儿也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就因为她娘走了,本官便想着多留她在家中过几年,可现在……哎,眼瞅着年岁越来越大,虽说上门求娶的大有人在,可哪个是真心要她,不都是看在本官坐镇漕运总督的缘故?”
“懿儿脾性……算了,等你上了京城,你自会认识她,她这辈子死磕在允之身上,本官这个做爹爹的,既心疼又无奈,真真是无计可施。”说着,向景又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