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噎住:这位郡主是真听不懂自己的话,还是装傻?自己说五弟不好,谁都知道只是出于礼节,意思意思,她居然顺着杆子就往上爬了。
她勉强笑道:“郡主说笑了,小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 ,打打闹闹本是寻常,旁人怎好多管?”
年年眼皮都不抬,啧了声道:“那是贵府没点大家的规矩。到底立府不足二十年,但凡有些底蕴,厚道些、讲究些的人家,谁会黑了心肝,让别人家千娇万宠的女儿在自家受屈。”
这话越发不客气,简直是直接掴脸,直指武威伯府没有底蕴,不厚道,不讲究,黑了心肝。
武威侯府底蕴不足,原是府中人最大的心病,被年年毫不留情地指出,蒋氏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又惊又怒: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憨憨,这般嚣张无礼。秦雪嫣人还在梁家呢,她就敢撕破脸了?
屋中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一个容貌清秀的小丫鬟从屋里走出,神情感激地看向年年,行礼道:“见过郡主。”再随随便便地向蒋氏行了一礼,“我们少夫人请郡主和世子夫人进去奉茶。”正是秦雪嫣的贴身侍女双鱼。
蒋氏脸色难看,冷冷剐了双鱼一眼,碍于年年在,不能把她怎么样,暗暗记在心中,勉强压下怒气,对年年道:“郡主先请。”
双鱼打了帘子,一股熏人的药味从里传出。
屋中光线不好,大白天也掌了灯。秦雪嫣躺在床上,神色憔悴,巴掌大的瓜子脸色若金纸,下巴尖得瘆人。薄薄的锦被下,隆起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听到她们进来的动静,她亦是一动不动,仿佛毫无所觉。
年年心头一震。她还记得三年前秦雪嫣去静江府时的模样,刚刚及笄的少女,纤弱袅娜,楚楚动人,一对雾蒙蒙的翦水瞳子动人心魄,委实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可如今,这双美丽的眼睛却是死气沉沉的,仿佛失去了全部希望,再也不见曾经的灵动与生气。
蒋氏笑道:“五弟妹,看我带谁来看你了。”
秦雪嫣的目光慢慢挪到年年面上,许久,露出疑惑之色,迟钝地道:“郡主?”
纵然三年前在顺宁郡王府,年年和秦雪嫣并为建立多少交情,这会看见她的模样,也不觉恻然:好好的娇花般的女孩儿,嫁入夫家不足一年,竟被夫家揉搓成这样。
她柔声道:“嫣表姐,我来看你。”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万大夫道,“嫣表姐脸色看着不好,劳驾您仔细看看。”
蒋氏脸色微变:“郡主,五弟特意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帮五弟妹看过了。”
年年嗤笑一声,乌溜溜的杏眼中满是嘲讽:“世子夫人的意思,太医院的太医看过了,旁人就不能帮嫣表姐问诊吗?”
蒋氏神色尴尬:“倒也不是,只是没有必要如此。”
年年扬起下巴,神态傲慢:“有没有必要,我有眼睛,还需要你告诉我?”
蒋氏再度噎住,气得心口发疼:这位福襄郡主说话也太呛人了。她身为伯府世子夫人,公公得势,丈夫地位稳固,一向顺风顺水,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却又无可奈何。
眼前的这位郡主,地位着实特殊。顺宁郡王乃皇家姻亲,世代镇守广南,深受历代帝皇信重。他的女儿到了京城,便是天子,也要拉拢优待,以示恩顺宁郡王,稳定西南,绝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的伯府得罪得起的。
秦雪嫣眼中珠泪沁出:当初在静江府半年,她一直觉得年年性子高傲,不好接近,心中不喜,对年年敬而远之,只和未来嫂嫂孟葭交好。没想到,今日为她出头的竟会是当初她不愿结交的年年。
万大夫上前为秦雪嫣诊治。
蒋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年年也不管她,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慢慢转着手腕上的碧玉镯子。
屋中空气仿佛已凝滞,只有万大夫问诊的声音悠悠响起:“少夫人什么时候见红的?”“身上可觉得冷?”“之前是否受过气?”……
秦雪嫣精神不足,双鱼代她答话:“五公子走后就见红了。”“少夫人身上一直一阵一阵的冷。”“五爷要拿我们少夫人的陪嫁赏人,少夫人多问几句,他就发了火。”……
蒋氏面皮通红,额角出了汗:“你这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年年嗤笑道:“望闻问切,不知病因,怎么对症下药?我倒不知,堂堂武威伯府公子落魄成这样了,赏人都要动用妻子的嫁妆。”
女子的嫁妆是私产,婆家和丈夫都无权动用。占用嫁妆,稍微讲点规矩的人家都看不上这种事。
蒋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支吾道:“许是误会。”
年年轻蔑地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蒋氏只觉如一巴掌打在脸上,脸上火辣辣的,不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万大夫看完,站了起来,对年年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年年跟着万大夫走了出去。
万大夫捋了捋胡子,忧心忡忡:“少夫人的情况不乐观。她身子本就弱,气血两亏,又郁结于心,稍有不慎,便母子不保。”
年年心里一咯噔:“可有办法救?”
万大夫道:“救是能救,只是……”
年年问:“有什么难处?”
万大夫道:“老朽能医得了病,却医不了命。梁家此等情况,实非养病的好地方。老朽担心,有个万一,反被梁家倒打一耙。”
年年顿时懂了他的意思:梁家乌烟瘴气的,秦雪嫣日日在这里受气,休说身体状况本就不妙,便是没病,也要气出病来。以梁家的无耻,到时候保不齐便将医治无效的责任推到了他们头上。她和秦丰不怕,万大夫却可能有大麻烦。
年年想了想:“万大夫放心,只管好好医治表姐,其余的事自有我来。”
万大夫得了定心丸,拱了拱手道:“多谢郡主体恤。”
年年让琉璃跟着万大夫去拿方子,自己回了屋中。却见一个丫鬟都不在,蒋氏神色刻薄地站在秦雪嫣床前,秦雪嫣面如金纸,闭着眼睛,眼角带泪。
见到她回来,蒋氏目光闪烁,问道:“大夫怎么说?”
年年理也不理她,问秦雪嫣道:“表姐怎么哭了,可有人欺负你?”
秦雪嫣听到她的声音,睁开眼来,雾蒙蒙的翦水瞳子含悲带愁地看向蒋氏,声音虚弱:“我没事,嫂嫂教训了我几句,也是常事。”
蒋氏神色一僵:她不过是警告了秦雪嫣几句,叫秦雪嫣记得自己梁家媳妇的身份,不要在郡主面前胡乱说话,没想到,这个素来柔弱的弟妹居然敢给她上眼药。
年年见蒋氏神色,差点想笑:她差点忘了,这位嫣表姐看着柔弱,但能在长乐侯府后院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下生存下来,怎么可能是盏省油的灯?
也是秦雪嫣命不好,嫁进了武威伯府这种没规矩、不讲究的人家,丈夫混账,娘家又不给力,否则,凭她在长乐侯后院生存下来的心计,怎么可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蒋氏也是顺风顺水惯了,她人还在呢,就迫不及待地摆长嫂的威风了。这不,就叫秦雪嫣抓到机会了。
见双鱼带着另一个小丫鬟端了茶水和点心进来,人齐全了。年年趁机发作:“世子夫人可真威风,我们嫣表姐命苦,被你们家折腾得都卧床不起了,还要劳你教训。”
蒋氏脸色微变:“郡主这话妾身当不起,五弟妹有孕在身,我们爱护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折腾?”
年年傲慢地扫了她一眼:“世子夫人不必狡辩,我长了眼睛,你们梁家待嫣表姐究竟如何,我看得见。既然你们梁家不能好好照顾她,双鱼,收拾收拾,我们带嫣表姐回家。”
双鱼眼睛一亮,征询地看向秦雪嫣。
年年也在看秦雪嫣:她为秦雪嫣出头,也得秦雪嫣配合。她还真怕,自己劳心费力救人,对方却逆来顺受惯了,非但不领情,反而觉得她多管闲事,破坏她和婆家关系。那她可就是吃力不讨好了。
蒋氏脸色难看:“郡主这就不对了,这里才是五弟妹的家,五弟妹还想去哪儿?”
年年扬眉,正要开口,秦雪嫣细柔的声音响起:“我跟郡主回去。”
蒋氏的脸色一下黑成了锅底,警告道:“五弟妹三思。”
三思?年年哼笑:“笑话,嫣表姐是嫁到你们家,又不是卖到你们家,难道连回去的自由都没了?”
蒋氏道:“五弟妹还怀着身孕,她……”
年年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讥讽道:“原来你们梁家也知道她怀着身孕啊。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呢。”
蒋氏被她抢白得脸上火辣辣的,只咬死道:“郡主不能把人带走,不然五弟回来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向跟她来的妈妈使了个眼色。今儿这福襄郡主显然来者不善,要被她把人带走,梁家没了人质,还不知她会掀出什么风浪。
那妈妈悄悄退出去,不一会儿,屋外就聚了不少丫鬟婆子,将路堵住,乱七八糟地嚷道:“郡主可不能把我们五少夫人带走。”
竟是仗着人多,硬是不肯年年将人带走。
第38章 第 38 章
外面人头涌动, 群情汹汹。
秦雪嫣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梁家这是豁出去了, 拼着得罪福襄,铁了心不让她走。也是,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被强行接走, 武威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
双鱼也露出焦急绝望之色:福襄郡主此来, 只带了两个小丫鬟,一个大夫, 怎么看都不可能突破这么多人的阻拦, 带走自家少夫人。难道今儿她们离开的希望还是注定会落空?
年年神色倒没多大变化,看了琉璃一眼。琉璃会意,对着同来的琥珀笑吟吟地道:“今儿我可算开眼了, 没想到小小的武威伯府,竟连仆妇都不怕死。”
琥珀声音清脆,配合默契:“可不是嘛,冲撞郡主, 乃是杀头的大罪。”
“杀头”两字一出, 喧闹声顿时小了许多。
琉璃道:“何止,不遵郡主之令, 试图胁迫郡主, 这可比冲撞严重得多。郡主看在姻亲的份上本不予计较, 他们偏要得寸进尺,到时人头落地,休要怪郡主狠心。”
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在场诸人面面相觑, 心中战战:她们说的真的假的,这么严重?
年年懒洋洋地托着腮,粉面含笑,雪白的指尖上,染了豆蔻的指甲分外娇艳:“说得这么唬人做什么?”
众人略略松一口气:原来是唬人的,就说嘛,怎么可能这么严重?
年年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砍头就不必了,到时和五城兵马司打个招呼,一人一百下杀威棒也就差不多了。”
“一百下”,“也就”?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真打了一百下,人都打烂了,能不能活下来也要看运气了吧?还不如直接砍头,给个痛快呢。
一时间,外面雅雀无声,个别机灵的开始悄悄后退,试图溜走。
蒋氏捏着帕子,强自镇定道:“郡主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区区下人岂敢冒犯郡主,不过是护主心切。”
她这么一说,有些仆妇胆气又壮。
年年嗤笑一声,没有理会她。
琉璃和琥珀讲悄悄话:“好生奇怪,这些人有没有冒犯郡主,不是郡主说了算,难道是她说了算?”
琥珀也悄悄道:“世子夫人糊弄人呢。她这就不厚道了,自己躲在后面,鼓动下人送死。”
两人的悄悄话说得还挺大声,刚刚壮了几分胆的仆妇一想,果然是这个理啊,看向蒋氏的神色都不对了。人人缩了脖子,不敢再出头。
蒋氏的脸都青了,一时手中的帕子几乎扯拦。
年年望见她狰狞的面容,嫌弃地皱了皱眉:忒丑。悠然对双鱼道:“你只管收拾行李,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我?”
双鱼眼中生光,大声应了下来。
蒋氏又气又急,心中焦灼无比:伯夫人将应付福襄郡主的事交给了她,是出于对她的器重和信任,可眼看着,她就要把事情办砸了。真要让福襄郡主含怒把怀孕的弟妹接走,宣扬出去,这笑话就闹大了。到时候,她该怎么向伯夫人和五弟交代?其他妯娌又会怎么看她?
可福襄郡主蛮不讲理,油盐不进,硬来显然是不成的。真惹恼了她,自己还是吃不了兜着走。
“五弟妹,”她无计可施之下,头一次向秦雪嫣服了软,“我做嫂子的从前有不到之处,还请五弟妹多多包涵。五弟确实混账,我会让世子教训他,向你赔不是。你有孕在身,现在回娘家,那不是给外人看笑话?你总是梁家的媳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看在母亲份上,看在梁家的声誉上,休要负气。”
秦雪嫣垂着眼,神色冰冷:“嫂嫂觉得我是在负气?”
“瞧我,这张嘴笨的。”蒋氏佯打了自己脸一下,“五弟妹受委屈了。千错万错,都是五弟的错,难怪五弟妹心灰意冷,只求你再给他一个机会。你不顾念他,总该顾念腹中的孩儿。”
闻言,秦雪嫣震了一下,瘦得硌人的手慢慢落到隆起的小腹上。
蒋氏见有门,添了一把火:“你总不希望孩子出生就和他父亲,和整个梁家坏了关系。”
年年听得心中冷笑:蒋氏,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说到最后,又开始拿孩子的未来威胁秦雪嫣。
不过,她说的也是事实。
这个时代的女子,终究处于弱势,孩子若失了父族的庇护,母子俩今后的路都会艰难重重,更何况,秦雪嫣还摊上了那么一个拖后腿的父亲。秦丰虽然是个好哥哥,但能力有限,又是个短命的。她虽然能带秦雪嫣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却不可能包了她的未来。
端看秦雪嫣怎么选择了。
秦雪嫣低头轻抚小腹,声音轻柔,神情坚毅:“我跟郡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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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丰吸取教训,生怕长乐侯如从前一样,坚持赶秦雪嫣回武威伯府,没敢带秦雪嫣去长乐侯府,而是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一处私宅。
年年为秦雪嫣出头,本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秦雪嫣坚持离开武威伯府,那份勇气与决绝,倒叫她刮目相看起来。她从前还真是看轻了这位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