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应该长相普通，还带着一点点雀斑的。
一只手碰了碰不再熟悉的侧脸，卢卡斯低下眼睛，轻描淡写地总结：“在被选为圣子之前，为了达到神廷的要求，教皇大人为我做了一些改动。”
圣子需要满足教条的规定、信徒的幻想，如果没有的话……就去改变自己。
像是童话故事里为了穿上水晶鞋而削去脚跟的继姐。
没有人比塞西特更了解这其中的勾当。
同样“维塔小镇”四个字勾起了回忆，视线在自己垂下的红发上一扫而过，他定定看了眼卢卡斯，出声带过这个话题，直切中心。
“我是反叛的圣骑士，塞西特。不过阁下或许更熟悉我之前的名字，审判者‘艾伯纳’，清扫一切与光明相悖之存在。”
“这片大陆即将遭到毁灭。不管是人类还是天族，甚至是隐居避世的龙族、精灵、侏儒，都可能在神的复仇下，葬在那片洪水里。”
“而我的主人，为我们找到了一线生机。你所能抓住的唯一的希望。”
塞西特看向卢卡斯，金发蓝眼、纯白的衣袍、永远温和而悲悯的姿态，仿佛陈旧回忆中的另一个自己。
他的声音低得仿若在自言自语。
“神殿里供奉的雕像不会给予你奇迹，人类为自己定制的教义，更不是来自神的福音。难道你不曾有过迷茫吗？如果你真的信仰光明，就应该听信心底的声音，找到真正通往它的道路。”
“……您就是当时被关在地牢的那位骑士大人吧。能看到您平安无事，太好了。”
卢卡斯很平静地笑了笑。
“那么，无能如我，又能为阁下做到什么呢？”
“这件事只有你，或者说，只有光明神廷才能办得到。”
伊缇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征用全大陆境内的分廷，让所有人类陷入沉睡，再通过塞西特的辉光作为引子，制造幻梦境，激发人类的感知共享，强制让人类增强光明的力量。”
唯有覆盖大陆每一个角落的光明神廷，才有这个物资和号召力，能做到在短时间内满足这个计划的基础。
卢卡斯紧锁眉头，摇了摇头：“很难。就算光明神廷发布紧急通知，这种大规模的行动，又在战时，想要得到三国认可并立刻配合分廷进行实行，实在是……”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说服三国的当权者——切格诺的伍德家、英兰的亚瑟王子、伯顿的卡瑟琳娜女王，我会负责让他们点头。”
卢卡斯干脆地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立刻签署光明神廷的紧急诏令的。除了需要征用全境内的分廷，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还准备了一肚子说服台词的伊缇被卡住。
她满脸问号：“你这就答应了？没别的要问的了？”
卢卡斯抬头望向遥远的东方。
“您或许不知道，约书亚已经收到最新的战场报道，银龙‘兰’闯入了魔族的正面战场，现在正打得不可开交。在打破卡洛斯大人的结界时，他问过‘伊缇’在哪里。”
“据闻，有精灵活跃在索.曼.峡.谷一代，在用一种特殊的植物延缓深渊气息对陆地的侵蚀。而您身边，就有这样一位阶级不低的纯血树海精灵。”
“再加上卡洛斯大人也与您一同行动，我想，我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您。”
少年说着，忽然对她行了一礼。
“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卢卡斯定当竭尽所能……履行我的承诺。”
………………
…………
……
年轻的圣子离开了结界。
伊缇神情严肃地思考很久后，忽然蹦出一句：“我觉得诺雷八成是听说魔族跑出来了，所以冲过去打架的。”
毕竟她只是个菜鸡厨娘，会影响他打架的速度。
参考对方来到约书亚，看见卡洛斯之后，就立刻“伊缇是什么我不认识”地扑过来，要跟卡洛斯比划比划的历史记录。
“不过他能行吗？卡洛斯不是说他只是个装饰用的圣子吗？”
“他会做到的。”塞西特目送卢卡斯离去的背影，轻声道，“他去的方向，是教皇办公用的接待厅。”
“我觉得一个花瓶，恐怕说服不了人类的教皇啊。”
伊缇皱起一张脸：“卡洛斯应该也没用……要么我们直接绑了那个教皇吧？不行，教皇底下肯定还有他的小弟团，难道连小弟团一起绑了？但这就太花时间了。”
“所以他并不是想去说服谁。”
“他——”意识到这言下之意，伊缇愣了一下，“可他身上没有杀意啊？”
右手抚摸在冰冷的剑柄上，塞西特停顿片刻，淡淡道：“大概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这是一场‘杀戮’吧。”
曾经的审判者、如今的反叛的圣骑士，远远眺望教皇的接待厅的方向，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初在切格诺皇宫的那一夜。
神术耀眼夺目的白光盖过了地上陈躺的赤红，执行者的内心却依然平静而安详。
“伊缇，继续你的下一步计划吧。”塞西特微笑，“卢卡斯会做到的，用他自己的方式。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
“……好。”
最后望了望圣子离开的方向，伊缇抿了抿唇，扭头快步追上卡洛斯的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打BOSS之前先要把队友找到，然后就是搞好装备（？）
第128章
在约书亚, 只要没有跟教皇有正面冲突，卡洛斯就是畅通无阻的最高级通行证。
这里是光明神廷的总部, 自然有同各国联络的加密渠道。为了配合卢卡斯那边的行动, 及时取得三国当权者的承诺也是必需的条件。
因为伊格纳兹也曾和卡瑟琳娜碰过面, 由精灵负责伯顿；而伊缇直接联系上了埃莉斯·伍德, 来不及组织措辞, 只是一股脑把现实摊开给她看。
“我不相信切格诺皇室, 而唯一我能沟通到的, 又有能力影响切格诺全境的相关当权者, 就只有你了。”
伊缇看向魔法阵上方浮现的影像, 那纤细的无名指被银色指环圈住, 时间悄然为新婚的少女染上另一种风.情。
现在, 应该称呼她为“埃莉斯·霍华德”——那个愚忠的皇家骑士团团长, 莱特·霍华德的妻子。
“埃莉斯，这件事做或者不做，说或者不说，都可以。由你来决定。反正伯顿和英兰那边应该是没问题的, 没有切格诺也不一定就会失败……不要露出这种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啊。”
伸手虚虚按在影像上, 伊缇对许久未见的、曾赐予她转机的人类朋友笑了笑，掌心斜着向下，干脆地抹去这段幻影。
“祝你和莱特新婚快乐。再见啦。”
………………
…………
……
新婚后，莱特和埃莉斯就搬进了二人的小家里，虽然没有伍德家的庭院要大，但胜在有埃莉斯小姐的超绝审美, 别致的小心思总能引起杜拉城内最新的时尚。
因深渊魔族自切格诺边境展开攻势，即便离杜拉城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身为皇家骑士团团长的莱特，还是被非常又“居安思危”意识的切格诺皇室，使唤得团团转。
忙到天黑才回家，都没吃上午饭和晚饭，可即便再疲惫，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的情绪。
“埃莉斯？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发生什么事了吗？”
莱特提起精神，赶忙上前几步，环住她的腰身，神情中多了几分再疼惜不过的小心翼翼。
“他今天不乖吗？”
霍华德团长的妻子、伍德家的大小姐刚刚查出怀有身孕，这是还未在切格诺社交圈里公布的大新闻。
抬手擦去莱特脸侧不小心沾上的灰，埃莉斯慢慢地说。
“不，孩子很乖。我只是在想，该给他取一个什么样子的名字。叫‘霍普’怎么样？‘希望’。我想他出生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自由自在地去看这个世界，那些连我都没见过的风景。”
莱特并没有任何意见：“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
“——所以，我不允许任何破坏它。包括你，莱特。”
撕开藏有沉睡魔咒的卷轴，埃莉斯抱住毫无防备、陷入昏迷的丈夫，一点点滑坐在地上，指尖勾勒熟悉的五官。
“我很抱歉。在成为霍华德之前，我还是一个伍德。”
伍德，名满天下的达格伦商会的主人，支撑切格诺大半经济的支柱，同时也是建立了无数孤儿院和免费学堂、医馆的大贵族。
享受了贵族身份带来的好处，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公平是交易的基础，也是所有伍德的信条。
她摘下莱特身上佩戴的皇家骑士团的信物，将他平躺放在旁边的沙发上，又弯下腰来，在他的额头落下亲吻。
“做个好梦，莱特。”
除去在家舒适的私服，新婚的妻子换上华美奢丽的礼服，就如同全副武装、披起战衣的将军，胸前佩戴的紫晶制伍德家徽，经阳光下的照射，仿佛在散发着绚烂的光彩。
“走吧，管家爷爷。很多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展开的蕾丝扇半遮住脸，她提起裙摆，高傲且从容，连下颌扬起的弧度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完美。
埃莉斯·伍德，以伍德之名起誓。
出征。
……
…………
………………
“我明白了。”
立刻着手让自己的守护骑士高文去做准备，英兰的王子神色间是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立刻挂断通讯，而是一边低头继续翻阅战报，一边提问。
“但是你打算怎么制造幻梦境？就算能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幻术大师本来就极为罕见，而且一个人能覆盖的范围也很小。按照你的说法，数量不够，也是没办法达到平衡的。”
伊缇用手指勾了勾衣角，不那么理直气壮地小小声说：“……人鱼。”
亚瑟一愣：“什么？”
“我……虽然但是、阴差阳错、总而言之，有一个渊尾人鱼的……朋友。”
决定跳过复杂的剧情赘述，伊缇视线飘忽，心很虚地转移开话题。
“人鱼是天生的幻术大师，渊尾人鱼又是人鱼中的王种。他们的幻术借助声音来传递，所以比普通幻术师的覆盖范围要大很多，再加上，嗯，你知道奇奇吗？”
“奇奇答应帮我改造光明神廷的通讯魔法阵和配套的炼金制品，增强人鱼声音的魔法振幅，什么什么的，反正听上去挺厉害的。”
“他现在就在约书亚的通讯中心阵那里研究呢。”
侏儒这一代的天才炼金术师，界门钥匙的制作者，也是嗅嗅鼠的克星，菜鸡魔族的前债主、现任合作伙伴。
本来是抓不到这个劳动力来干活的，但谁让侏儒旺盛的好奇心和研究欲，导致奇奇在撇清自己和界门钥匙小偷的关系后，竟然一直没有离开约书亚，反而作为贵宾，兴致勃勃地研究起终于四舍五入落到他手里的龙族。
还是最罕见的银龙，试问哪个侏儒会不心动呢？
而诺雷跑路后，约书亚加强警戒，外面又战火连连，奇奇索性就留了下来——然后不到半天的功夫，又被伊缇逮到了。
伊缇成功用卡洛斯的一根羽毛，雇佣了这个脑回路绝对有问题，但聪明好用就完事了的侏儒。
痛倒不痛，就是她拔羽毛的动作太理所当然、太干脆利落，让卡洛斯之后下意识收起翅膀，又偷偷摸了摸被褥的地方，让那根羽毛再长回来。
伊缇比花要难养好多啊。
新手饲养员光明神默默叹了口气，感觉到了生活的不易。
亚瑟却忽然笑了起来。
“伊缇，你相信命运吗？”
他用一只手臂遮住眼睛，整个人往后倒去，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咬着字。
“你好像总能遇到奇奇怪怪的‘朋友’……包括我在内。最后一切的一切，又在此时此刻串联起来，织成了恰到好处的一张网。”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就好像，我们在步入早已被安排好的注定的结局。”
这个人类又开始即兴表演奇奇怪怪的诗了。
伊缇两只手托着脸，无奈地配合演出：“反正只要谢幕的时候是好结局就够了吧？我喜欢好结局，管那么多做什么。”
“……说的也是。”
亚瑟的语气重新变为轻快。将手按在关闭影像的按钮上，他微微笑着对那一端挥了挥手。
“我们也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结束通讯，亚瑟披上披风，快步离开办公用的接待厅，走在空荡荡的王宫内，身后是骑士沉默的追随——早在洪水暴起的那一刻，杜拉城的子民就被安排紧急向内陆撤离。
现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卡美拉城里，剩下的只有为平民争取时间的战士，以及他们的王子。
亚瑟·潘德拉贡是希望，是象征，也是在绝望中赐予子民勇气的光。
任何人都可以顾全大局，在后方运筹帷幄，唯有他，不可以。但凡他后退一步，无限贴近海怪、洪水和深渊魔族的威胁的英兰，就会分崩离析。
信仰为他加冕，也为他的双脚拴上镣铐。
迎面的风里，海洋一贯的腥咸中掺杂着不详的腐烂甜香，透过深蓝色的海水，张开血盆大口、蠢蠢欲动的海怪，清晰得仿佛就近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