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无法,只得一同陪在书房。永平帝忙着处理公务,她在旁研完墨,帮着及时换换茶盏,便也无事。徐湘和宫里帝姬不一样,她们自小被逼着上国礼院,虽不至精通,学识文采还是有的,而徐湘在家宽松得很,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了识得几个字外剩下便一窍不通。要她拘在书房,还不如让她爬树来得爽快。因而她撑了不多时,还是撑不住了,头一低一低,昏昏欲睡。
永平帝忙中拿来茶盏,喝了口发觉是凉的,他皱眉抬头,看到的却是徐湘手托着脸,已是半梦半醒地睡
了过去。
永平帝头一次见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样子。宫里嫔妃,若得幸近奉御前,哪一个不是急着要表现自己,独她心大得很。
永平帝笑着摇摇头,放下茶盏时声音略响了些,徐湘惊醒,忙是起身替他换了盏热茶过来。
长窗的槅扇没有合严,有东西扑腾一声跳了进来,徐湘和永平帝一道循声看去,发现是一只黑猫。
徐湘过去将窗子合严,抱了黑猫下来,永平帝拨了拨盏中茶叶,问道:“你何时养了只猫?我竟是不知。”
“这不是我的,是小殿下先前养的。”徐湘道,“她走后我甚是想念她,索性将这畜生抱过来养着,也是个念想。”
永平帝神色稍有些异样。定安前去普济寺后,京中再无她消息。徐湘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如今谢司白无故叛逃,青云轩也一场大火毁于一旦。而定安下路不明,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
永平帝看着那黑猫。它身上没有一丝杂色,油光水滑,一双碧绿眼瞳幽微森然,有种诡谲妖异的观感,不知怎么的总让见者不快。
永平帝微微蹙了下眉:“定安怎么会养这种东西?”
徐湘给怀里的黑猫顺毛:“十六殿下小孩子心性,喜爱这些也不为过。”
永平帝不语,他指的并不是这个。昔年陈妃还在时,很喜欢这些小畜生,其中尤爱一只白猫,养在内寝下,吃喝都在一处。后来被有心人利用,使得那白猫伤人,陈妃自己也险些滑胎。白猫死后,陈妃伤心欲绝,又因前事有了阴影,便明令禁止含章殿内再养活物,就是手下的宫女太监捡来逗趣也不可。
定安自小跟在她母妃身边,不会不知道她母妃有这样的心结。定安同她母妃感情深厚,不会不顾及这些。况且……
永平帝问:“这猫她是什么时候养的?”
徐湘想了想:“具体臣妾也不知道,大约是千秋宴后。臣妾曾听说,这猫不是殿下让人弄来的,是它有一日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总是赖在含章殿不走,小殿下心软,就让人抱来留着了。”
千秋宴后。
那不就和定安发病的时日差不多?
这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永平帝想见什么,抬眼看向徐湘,眼神尤
为锐利:“真如夜哭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忽然严肃起来,徐湘吓了一跳,结巴着回答:“大,大约是从从皇后娘娘那里抱回来没几日……”
那也差不多是她将黑猫接来的时候。
永平帝握紧了手中茶盏。近两个月来发生的古怪事突然被串了起来,连在一起。
徐湘见他不大对劲,小心翼翼道:“陛下……”
“我早该想到。”永平帝盯着那黑猫,切齿拊心,“好端端的,怎么人就成了那个样子。”
他明明有机会更早问出这一句,但那时他只顾着避讳陈妃,完全不曾往深处想。
陈妃对后宫来说早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没有多少人还记挂在心间,能至今念念不忘的,也只有静妃和邵皇后两个人。永平帝很清楚她们对陈妃的恨意,定安又恰好在千秋宴上落了皇后的面子。新仇旧恨,静妃又倒,宫中是她一家独大,想做什么做不得。
想想定安出事前,她假意张罗她的婚事,用意无非是来麻痹他,等出了事,不至牵连到她身上去。
原来都是有所图谋。
永平帝干脆是连德妃王镐一同恨上了。他恼得将茶盏掷出去,瓷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徐湘不知何故令他大发雷霆,慌忙跪倒。
永平帝稍稍敛容:“和你不相干,起来吧。”
徐湘这才又起身。
永平帝扫了眼她怀里的畜生,下了定论:“这黑猫怕是另有蹊跷。”
徐湘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陛下是说,小殿下她……难不成是……”
永平帝略一颔首,肯定了她的话。徐湘受了惊吓,忙将怀里的黑猫放走,唯恐避之不及。
“这事你先不用声张,朕自有安排。”永平帝眯了下眼,语中已是满满的厌恶,“若真是她所为,就不怕查不出什么。”
*
京中,广轩楼。
广轩楼地处坊市中心地带,常年用作京中与京外往来的歇脚地儿,外表比之旁边的客栈酒坊算不上出奇,暗里实却是藏污纳垢,有被通缉的江洋大盗,亦有流离失所的万贯商贾。三教九流齐聚一堂,龙蛇混杂。外界据称只要罪不及皇亲国戚与朝中命官,凭你有天大罪证也不怕被查到。故而广轩楼虽在天子脚下
,却向来被坊间认可为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前提是有足够的银两进得去。
客栈大堂不起眼的一角,坐着两个不起眼的人,身穿着褐色粗布衫,一双沾满泥沙的皂鞋,看上去不像什么有钱人,可这个地方是断不能以貌论断。这二人年纪俱不算大,其中一个更小些,是尚不满弱冠的少年,嘴里衔着根竹篾,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周遭的人,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在广轩楼里甚是危险,能进来的人各个都藏着一段往事,且是见不得光的往事,最忌讳被人盯着看。他这样堂而皇之,分明是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原因可能有二。一来,他可能是个痴傻儿;或者,他有足够的实力如此挑衅。
少年行迹不像前者,于是大部分人都默认后者。
少年身边的男子比他稍大一些,相形之下就低调多了,戴着斗笠,目光范围始终不曾离开手中茶盏,严格遵守着楼中戒律。
“今夜的目的是将茂先生救出来,旁的不必理会,切勿节外生枝。”戴斗笠的冬雪将盏捧到唇边,还是不放心,压低声音重又叮嘱一句。
九砚将竹篾吐出,不以为意,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应付:“我知晓,放心。”
话是这么说,他可一点都没乖乖照做的打算。
冬雪无奈,转着手中茶盏,为防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是你师兄的原话,若是你惹出什么是非,当心又被他送去定州操练。”
提到谢司白,九砚不可一世的狂傲劲才稍作收敛。
邵家虽比不得林家那样戒备森严,到底是当世左丞,实力还是不容小觑。青云轩中,能安然无恙进退其间的人仅有九砚一个,冬雪都不及。若如不然,谢司白也不会让他来执行这次任务。毕竟九砚年纪尚小,玩心大,不似冬雪那般沉稳老练。
九砚闲闲一点头,算是回应冬雪自己听进去了。他打了个呵欠,起身要走。冬雪拦住他:“你去哪儿?”
“歇一歇,好养精蓄锐。”九砚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道,“我知道时间,等到了时候,你再来喊我也不迟。”
第123章 、123
是夜, 邵府之中灯火通明。徐茂被看管在里端一间废弃多年的小院里。邵仪知道他能耐如何, 里里外外派了府兵把守,且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副玄铁镣铐, 将他困住不得, 能活动的范围仅在小院内。短短三日,徐茂沦为阶下囚, 虽是灰头土脸尤为落魄,但仍不减往日的风骨雅致。
今日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邵仪是个心狠之人, 给过一次机会就断然不会给第二次。他的意思是在徐茂房间里摆上刻漏,只等子时,若他还不肯服软, 便也不用再留情面。
亥时三刻。
房檐上有风声略过,府兵警觉回头:“谁?”
话音刚落, 他的颈部被暗器击中, 腿一软, 便是倒在了地上。
院中的人听到声音, 忙往外看, 结果又是如出一辙的遭遇。
等到没人阻拦,九砚和冬雪从掩上跳下来。他们闯出的动静很小, 除了内里这几个, 外边把守的府兵竟无一人察觉有异。
九砚扯下脸上面巾:“就是这里?”
冬雪颔首,沿着墙角到月门前张望一眼,然后回头对着九砚做了手势。
九砚重新将面巾戴上, 先闪身上前,故意制造出声响,将小屋门口守着人引了去。待他们稍稍走远,冬雪才现身。门口留下的人不多,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尽数解决。
徐茂身上余毒未清,不能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冬雪进来时他正临窗打坐。转眼九砚已绕府兜了一圈跑回来,冬雪往他身后看了眼,九砚颇为得意洋洋:“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冬雪点头,九砚看到徐茂身上缚着的铁链,撇嘴道:“邵仪那小老头,心思倒不少。”
冬雪没那么多废话,探子一早把府中情景报给了他,他早有准备。只见冬雪从怀中取出一细长铁丝,九砚挑眉:“你还会这个?”
冬雪面无表情:“皮毛而已。”
啧啧啧,这话说的,有他师兄那个感觉了。
冬雪手很巧,轻轻松松就将束着的十几道锁一一打开。徐茂全程一动不动,九砚知道他在运气,未敢上前惊动。
待将他铁链除去,外头响起声音,应该府兵觉出不对,半路折了回来。
冬雪道:“前辈。”
徐茂仍旧不答,冬雪念过一声得罪了,正要把他扛起带走,忽然两张大网自房顶降下,将他们团团困在屋中。
冬雪和九砚这才觉知情况有异,但见得外头火光大动,邵仪穿着身青衣直缀站在院中,他看到里面只有两个人,不见谢司白,不免有些失望。
九砚拔剑出鞘,这种时候还不忘调侃冬雪:“看来你的情报也不怎么准。”
冬雪则眉头紧蹙,神色凝重。
邵仪将已没了气息的两人扔到门口,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是青云轩潜入邵府的两个探子。
“细作这招在我面前可不好使。”邵仪皮笑肉不笑,眸中却见冷意,“谢司白何在?”
“我师兄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九砚嗤笑一声,挥剑而去,想要强行斩开罗住他们的大网。
他年少便得真传,又是天赋异禀,自来战无不胜,没想到这次却栽了道。
一通挥剑后,那大网只堪堪颇了个小口。
九砚微一怔。
邵仪早知他们这些是江湖草莽,用官家的那套不好对付,暗地里下了不少旁门左道的功夫。罗网是他花重金用缫子甲做成,放在战场上都是奇物,自然刀剑无阻。
邵仪挥手,无数箭矢射入其间。幸好九砚反应快,闪躲及时,没有受伤。冬雪将屋内一紫檀木长几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攻势。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强弩之末,白费力气。照这架势,被抓到是迟早的事。别说带着徐茂离开,就是独自脱身都做不到。这一次是阴沟里翻船,搞不好他们全要丧命于此。
九砚与冬雪对视一眼,当下会意,决定背水一战赌一把,带着徐茂硬闯出去,能活一个是一个。正当时,第二波箭矢密集袭来,远比刚才的攻势更加迅猛。眼看着几道箭羽直向隔间的徐茂射去,冬雪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前辈,至始至终一直在运气调息的徐茂却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
紧要关头,他终于冲破那股被毒素扰乱的杂气。
不及近身的箭羽纷纷被内力击落在地,徐茂一掌拍向案几,九砚用剑斩不破的大网瞬间四分五裂,站得稍近些的府兵亦被无名之力击溃在地。徐茂练得是道家功夫,相比谢赞一脉的刀剑功夫,更注重内气的修炼
。冬雪头一次见到这样浑厚骇人的内功,一时怔住。屋外的邵仪更是面色大变。
这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局势一招扭转,邵仪方才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大错,若是这样放虎归山,来日必定铸成大祸。他头次失了冷静,急急喝令弓箭手:“快放箭!格杀勿论,不得放走一人!”
*
竹箭凌然带风,夹杂着寒意疾驰而过,谢司白反手提剑,还不至身前,便被拦腰斩断。
“多日不见,先生功夫又得精进。”
竹箭的主人拍掌而出,正在林中练剑的谢司白收剑入鞘,一转身看到是本该身在定州的小郡王赵敬玄。
赵敬玄如今的模样与平日那副病恹恹样子大相径庭,眉宇之间自有股英气在。
谢司白不以为然:“自上京中动剑的机会少,退步不论,实算不上精进。”
“我曾有听闻先生在颍州以一敌十。”
“若当真以一敌十,青云轩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谢司白对自己的要求向来高,赵敬玄无奈地摇了下头,不欲再同他争论。
“你怎么来了?”谢司白一面引着赵敬玄往外走,一面问道。
“我听说了先前颍州一事,怕形势危急,便带了兵来。”
谢司白轻轻蹙眉:“我派人传了信给你。”
“走到一半才接到,我想既然过了江,不如来看看你们也好。”赵敬玄说罢笑容微敛,“定安她……”
“暂时还没有醒,不过王先生说没有性命之虞。”
赵敬玄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司白看他一眼:“倒是你,紧要关头,胜负在一夕,切不可分神。”
赵敬玄颔首:“我省得。”
下月逢庚子月,按照谢赞的推断,将有月蚀之象,彼时殷河潮退,就是他们行事的最好时机。
“先生不与我同去吗?”
谢司白摇了摇头:“带兵打仗非我强项,自有其他人会帮着你。”
这是一早就说好的事,但赵敬玄仍然有些失望。谢司白虽不比他年长几岁,可最危急的几年,皆是他在身旁帮忙应对。
“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谢司白垂眸,在凉亭中替他斟了盏茶,“上了战场,刀剑无眼,殿下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