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苏葵此时的脸色实在精彩,她费了好大力才控制住面部肌肉,正要还嘴,苏蘅慢悠悠又开口。
  “还有,若说牛嚼牡丹,我吃玫瑰,那官家最爱饮蔷薇露,又算什么?”苏蘅转而微笑,露出贝齿,“姊姊说话可要小心,莫叫有心人听了去,还以为姊姊对当今的天子、自己的亲舅舅有什么不敬不臣之心呢。”
  苏葵惨白一张脸,原本只是挑衅,却被苏蘅扯到什么不敬不臣之心上去。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苏葵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蘅想到此事,嘴角微勾,此刻她是金水官邸的主人了,自然再不用为了摘花吃花的小事与旁人费口舌。
  尤其是她做什么,薛恪从不管她。既无指摘,也不评价。
  如此想来,与薛恪成亲,坏处暂未发现,好处倒是立竿见影的。
  苏蘅心情很好,小花篮渐满,她指着不远处高枝上迎风摇动的硕大的重瓣玫瑰,“最后一朵,就它了。”
  话又说回来,牛食牡丹是胡吃乱嚼,而苏蘅吃花却是细细料理,那是定然不一样的。
  苏蘅此刻将摘来的玫瑰花瓣分作两部分。外圈大而挺韧的花瓣裹了鸡蛋和面粉调的面糊,炸成玫瑰花片,蘸椒盐或白糖吃,味道不比炸白玉兰片差。
  剩下的内圈娇嫩花瓣片片摘下来,去掉花心,在清水中洗净、浸泡,以去掉涩味。
  这些都是风雅的活儿,旁边的婢子跃跃欲试,苏蘅索性就交给她们去做。
  等花瓣晾干水分,倒入白糖,慢慢用瓷杵碾压玫瑰花瓣和砂糖,砂糖会把花瓣碾成花泥,这样就成了醇浓而微微带着清苦气味的玫瑰花泥。把花泥装进干净的瓷瓶中,白糖随着时间会渐渐融化,便成了玫瑰花蜜酱。
  如果着急,也可以将玫瑰花泥和清淡顺滑的槐花蜜混合,搅拌后静置大半日便可。
  这花蜜酱可以做成许多东西,苏蘅最喜欢吃的就是玫瑰鲜花饼和鲜花糕团。
  白白胖胖的面团加了油酥,包进玫瑰花蜜作馅儿,在手上轻轻一拍,变成薄薄扁扁的一小圆块,烤熟后淡黄香软,趁热吃是最美味的。
  苏蘅掰开一块玫瑰鲜花饼,里面是货真价实、湿润香甜的玫瑰花瓣。酥软的外皮,香糯的内里,口味很是清淡。最难得的是一般吃完了甜食,口内会泛酸,但吃完鲜花饼只觉得满口馥郁,回甘绵长,仿佛被花丛包围了似的。
  悠长的一天便消磨过去。
  夜幕四合,一轮皎月凌空高悬。
  一壶铁观音,几块鲜花饼。明亮月色中,苏蘅跷脚惬意坐在紫藤萝架下的秋千上。
  苏蘅以资深享乐派的眼光,一来就看中了紫藤萝架下的位置,叮嘱花园中的下人加上有靠背的秋千椅。
  秋千椅晃悠悠,藤萝蔓蔓爬在高高的花架上,一串串淡紫色花穗垂下来。夜风微抚,暗香浮送。
  孟蜀时有位名士,春尽后每每将家里园中的牡丹花分送给朋友,然后再附上可口的糕点,道是等花凋谢了,便可以拿糕酥煎食,这叫做“无弃浓艳也”。
  苏蘅咬了一口玫瑰鲜花饼,怡怡自乐,想来,自己也是达到了名士的思想高度嘛。
  阿翘眼尖,看见游廊上一少年走来,嘟囔:“张掌厨怎么派他来送点心来?”
  苏蘅回头,原来是张春娘的徒弟阿池。他穿着乌青色窄袖衫,端着张春娘做好的玫瑰糕团送了来。
  阿翘不喜欢阿池,因为阿池上次对苏蘅的蛋炒饭点评不甚服气。
  苏蘅固然没把这事放心上,可阿翘护着自家小娘子,觉得此人心气儿高,人也傲,遂不喜他。
  这玫瑰糕团方子是苏蘅写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只是要守在锅边等着,苏蘅才交给春娘去做。
  将澄粉、糯米粉筛好后,加入鲜牛乳和少许素油搅成糊状,以大火蒸两刻钟,取出待凉后就是软滑的冰皮粉团。
  冰皮是半透明的,白白润润,用模具压成精巧花状,捧在手里细腻如美人面。里面深红色的玫瑰花馅儿一丝丝透露出来,外面裹熟椰子蓉就可以吃了。
  “这个好看!看着比刚才的小酥饼更好吃!”阿翘拿了一个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个糕点如此玉雪可爱,不舍得下口,问到:“小娘子,这叫什么啊?”
  “这个啊,”苏蘅拈起一枚玫瑰糕团,晃了晃,吓唬阿翘:“这个叫‘抓破美人面’。你看这个红色花瓣一丝丝的透出来,像不像美人脸蛋被抓破了之后的红血丝?”
  她又指着那碟撒了椒盐的玫瑰脆片,“你刚才吃的这个啊,叫‘辣手摧花’。那碟小酥饼,正经名字叫‘偷香窃玉’。”
  阿翘虽没怎么读过书,觉得这名头拗口得紧,还不如叫小酥饼小团子呢。
  她睁圆眼睛,“这些名字恁的花哨古怪!”
  一旁的阿池见阿翘傻傻的,居然信了苏蘅现编的胡言,轻嗤笑出来,“傻丫头,郡君是在逗你玩呢。”
  周遭众人一同哄笑着闹起来。
  阿翘瞪了阿池一眼,跺脚道:“小娘子和我玩笑,要你管!”
  阿池摸不着头脑,“是郡君骗你的,你恼我作什么?”
  苏蘅虽和他们年纪相仿,但到底多活了一辈子,此刻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只觉得这一来一往的斗嘴有趣得紧。
  侍立一旁的婢子阿罗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今日吃的花儿都是从郎君书房前的院子里摘的,郎君若看见那花丛中的花都被人剪得七零八落,莫不要生气吧?”
  ·
  一道院墙将金水官邸偌大的后院分成两个世界。
  一边热闹喧腾的惬意,另一边是月下无边的寂静。
  苏蘅她们并不晓得薛恪今夜并未留于宫中宿值,也不晓得他早已回来,此刻就在一墙之隔的偏院中。
  月光布下台阶。
  薛恪站在窗前,还是那袭半新不旧的白色襕衫,浆洗得雪白,一任清风拂动广袖。
  月光下他的身影修长,也许是过于瘦削,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拉长了的具象的孤独。
  国朝的三甲原本须外放几年,期满回京才入翰林院。但因明年的大庆典,处处抽调人手修编各类文档典籍,今年官家破例便选了十位进士先入翰林院,待庆典结束后再补外放之空缺。
  作为本届三甲之一,薛恪早封了翰林院修编一职,自然在这钦点的十人中。
  汴梁乃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能够中选不用外放,大家自然是喜不自胜。
  若是在朝中作出一番功绩,也许几年之后也不用再去外地为官,岂非大大增加了青云直上的可能性?
  唯薛恪不语。
  若是外放,倒还能避开苏蘅。
  现在这样,每到旬休或节日不用上朝当值的日子,他再无早起离去的理由。
  两人在这偌大的府苑里对坐时,她并不知道他的心事。去年春天的恶事于她仿佛一场云烟,吹散了,就过去了。
  偏偏她无处不在。
  薛恪静默地听着隔壁的哄笑打闹声。人间喧腾热闹的快乐,与他无关。
  苏蘅的声音隔过渺渺夜风传来,清脆天真。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阿罗的问题:“人家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如果我不摘它,那么它只有抱香死于枝头,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份儿,来年夏天谁还会记得这儿有一朵开得最大的玫瑰呢?”
  薛恪默然,她说的竟然有几分道理。
  可马上,她狡黠而玩世不恭的声音又传来,“所以啊,把它做成糕点,变成了玫瑰饼吃进肚子,我们就会记得它。这可是一桩善事,薛恪怎么会生气呢——再则,”
  苏蘅声音带着浓厚笑意,薛恪仿佛能看到那张眉眼弯弯的笑靥。
  只听那不以为意的声音慢悠悠地说:“——你当真以为他会发现么?这官邸对于他薛叔夜来说,大约和邸店①差不多,他何曾留心过?”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朝将旅馆称为邸店。
 
 
第20章 宅斗过场戏
  天未明,鸡未啼,黎明露重。
  今天是苏蘅该归宁拜门的日子。车辇悠悠,沿着金水河朝御街上缓缓行去。
  行至御街,早已天光大亮。
  早市兴盛繁忙,各色行人熙来攘往。
  汴京坊区内,御街铺店闻钟而起,街边表木人头攒动。贩儿四更天便开张招徕生意,售卖琳琅满目的商品。各色羹汤糕粥汤锅林立、飘香不断,蔬菜碧绿水嫩,鱼虾鲜活乱蹦,水果施赤染黄,兼及卖木炭、鲜花、腌菜、衣物、图画等等,从食到用,应有尽有。
  夏日早晨有特别的清凉爽快气息,深吸气,仿佛能嗅到朝露。
  苏蘅睡惯了懒觉,起得太早,困意浓浓,整个人都是半懵状态。
  她拨开帘子,薛恪骑马在车辇之侧。因他今日拜门后还要去晁铨学士府中议事,便索性穿了公服。
  俊眉修眼,深绿公袍,灰白凉衫,骏马四蹄轻。
  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画卷,但薛恪脸上殊无寻常年轻官员脸上常见的洋洋得色,他淡漠却又翩然的风仪更引得街上红裙频频回首争看,因此稍稍落后于苏蘅的车辇。
  感觉到苏蘅注视的目光,薛恪引首看她,街边的女子也顺着他的动作看到车里的人。
  这样大的阵仗,众人皆以为是哪家的老夫人出行。却见车内探出一张小小凝脂芙蓉面,而非想象中的垂垂老妪,周遭仿佛有失望的轻呼从围观的女子们口中漫溢。
  ·
  回了公主府,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苏蘅又见双亲,正犯困呢,迷迷糊糊听父母叮嘱了许多,她便强忍着哈欠频频点头。
  那句话怎么说的,“人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咳嗽,穷困和爱”。
  苏蘅举袖遮住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在心里单方面宣布,人无法隐藏的还有想要困觉的欲望啊。
  苏蘅犯困,歪着头不愿开口,只求做个没有感情的点头机器,双亲的问话便全是薛恪一人对答。幸而他说话既文质彬彬,又滴水不漏,康阳和苏璋没有发现一点不对。
  苏蘅虽然犯着困,听到他回答康阳的话句句周全,毫无纰漏,心中不由暗暗赞叹,瞧瞧人家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这面面俱到的谈吐,不愧是全国公务员考试前三的水平。
  她抬眼看他,打完哈欠的泪水还在眼眶里,目光盈然,浑然把平日那副“我们俩不熟”的样子盖过去,看起来倒也像是一对璧人。
  倾谈许久,康阳和苏璋交换了个眼神,对眼前这个婿子越看越满意。
  休息时,苏璋又提起苏蘅所建议的《汴京食单》筛选准则一事,道是按照苏蘅的建议进行了对东京城内的餐馆的初筛,进行得异常顺利,过几日等他把根据尚食局和四司六局中“监察员”所报的正店脚店名册汇总好以后,再命人将初稿送到金水官邸叫她过目。
  此言一出,薛恪不禁略偏过脸来看苏蘅。他微微扬眉,脸上笑容很淡,似信非信。
  苏蘅也没想到,当日她不过是随口一说,老爹竟把她的话这样放在心上。
  这也就罢了,老爹竟还要把那食单名册给她过目,这般看重她的意见么?
  她抬眸看苏璋,眨眨眼。
  苏璋也笑吟吟地看着她,学她的样子,也眨眨眼。
  苏蘅眼珠一转,这才从老爹熟悉的笑眼里看出另一层意思:他是故意当着薛恪的面提起此事的。
  苏璋提到她的口吻有几分骄傲,几分赞许,大约是怕薛恪真真听信了外头的传言,真以为自己女儿是个不学无术的女纨绔,所以才在这里替她找补。
  想到此处,苏蘅嘴角不禁翘起,一股暖意汇流过心房。无论何时何地,被人心里记挂着,总是很温暖。
  恭然拜别双亲,薛苏两人打道回府。
  两人一路无话,静默走着。才过了花厅,还未走到垂花门,横斜里刺出来一声不高不低的惨叫声。
  因着四周静静,这惨叫声便愈发清晰。
  但是只有一声。
  短促的,凄厉的一声。然后那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你听见了吗?”
  薛恪在苏蘅身后半步。苏蘅扭过头来,问他。
  薛恪没有说话,忽然伸手把苏蘅拉过来。他的手出乎意料地有力,苏蘅一时没站稳,踉跄一步,头磕到薛恪的肩膀,双螺髻歪了半边,扯得头皮生疼。
  苏蘅吃痛,抬眼看他,毫不示弱,“你干嘛?我知道你素日不待见我,这一出是怎么个意思?”
  她不知道薛恪搞什么鬼。他素日是不怎么理睬她的,难不成此刻突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跟她较量较量?可惜她上辈子的爱好里没有跆拳道,不然她可不会怕他……
  正当苏蘅的脑袋里瞬间飘过乱七八糟的念头时,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阿翘阿罗等仆从也发出惊呼。
  薛恪勾唇,微带讥讽。
  他松开她的手,没有说话,下颌抬了抬,示意她转头。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小的女子身影从游廊拐角蹿出来,不管不顾地径直往这边冲过来。若不是刚才薛恪迅疾伸手将苏蘅拉到自己身后,那女子便要撞在苏蘅腰上了。
  几个粗使婆子匆匆寻着那女子的踪迹跑过来,口中骂得难听,恶声道“贱婢”“贱蹄子”“狐媚蹄子”,看样子是在追她。
  这几个婆子没曾想到在这里遇见苏蘅和薛恪,愣了一下。
  那女子便抓住这一瞬,爬到苏薛两人跟前,她喉咙已经嘶哑到发不出太大的声音,绝望地爬过来拉苏蘅和薛恪的袍角,“救命!小娘子,郎君!救救奴,碧云娘子要打死奴了!”
  一众婆子急急行礼。
  这一连串的变故叫一行人怔在当下。
  领头的婆子顺势说道:“这贱婢先冲撞了碧云娘子,此刻又冲撞了小娘子,实在该死!我等正要将她抓回去惩处,小娘子且放心!”
  说罢,不等苏蘅回答,这便要抢上来再抓那婢女。
  还是薛恪开口。
  他声音平静,问苏蘅:“你可伤到哪里?”
  苏蘅被他挡在身后,自然没有受伤。只是他这样明知故问,便叫苏蘅反应过来了。
  苏蘅摇摇头,皱眉道了声“没事”,然后沉声反问那些婆子,“我说她冲撞我了吗?你们这样着急抓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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