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吃罢只剩下汤,便吆喝一嗓子,“老板,下面!”
  老板煮好鲜切面泡进辣辣的汤里,每人盛一碗,吃得稀里呼噜。街边好友三五成群,无所顾忌,再痛饮一杯冰奶茶,畅快淋漓,这才算顿完整宵夜。
  从前看《红楼梦》,除夕守岁时老太太说:“夜长,有些饿了”,想来古往今来鲜少有人能抗住深夜美食的诱惑。
  何以解忧,唯有夜宵。
  苏蘅突然想起一句早过时的话:哥吃的不是夜宵,是寂寞。
  舟桥夜市的热闹绝不逊于苏蘅前世吃的美食街。
  苏蘅走走停停,因她今晚只是馋而不饿,吃不进油腻腻的东西,便挑了个食客不少、看着清爽干净的米粉小铺摊子坐下。
  米粉摊支在大榕树下,四角高高地吊着几盏大灯笼,两面灰布旌子挂在担子上,分别简略写了两个字:“杂肉”、“水粉”。
  水粉是应季的食物,小贩挑着担子沿着村子走街串巷叫卖。冬天浇热汤荤汆,夏天则浸冷水素拌。竹担子分两头。一头是煮好后浸在冰凉井水里的雪白柔韧的米粉,另一头是炒香的花椒芝麻盐粉、红椒料、秋油、陈醋、蒜末、青蒜叶、酸豆角、紫红葱头丝等调料。
  摆摊的老夫妻穿着白虔布衫,肩上搭着青花手巾,手中飞快动作,高高地挑起米粉进碗里,放调料,拌一拌,一碗碗水粉流水上桌。
  苏蘅一身淡淡鹅黄夏衫,粉白的面庞在朦胧灯光和缭绕水汽中更加生动,犹如夜放的白昙,娇憨莹然。她眼睛盯着眼前那碗水粉,有星星点点的期待。
  青绿蒜叶、淡褐杂碎埋藏在暗红椒末和雪白圆粉中。凉拌的米粉既白又嫩、既软又韧,顺滑冰凉,既过了嘴瘾又填饱了肚子,是夏天穷人的恩物。
  老摊主又送来一碟苏蘅点的捻头猪骨肉。骨头炸得酥脆金黄的,丫丫叉叉,没什么肉,但撒了重重的椒盐,咬着香。
  苏蘅谢过摊主,高高地挑起一筷子水粉,嗦一大口,唔!好吃!
  也许是现在没有环境污染,大米磨出的米浆格外细腻,又或者是现在的小贩更有匠人精神,总之这粉吃起来既软糯,又爽口,看似矛盾的口感在冰凉井水的调和下,极为和谐。
  老摊主又端了一个青瓷大碗来,热情笑道:“小娘子,这是送的江米甜酒荷包蛋。请郎君来吃一碗再回吧。”
  郎君?
  苏蘅懵然抬头,果然看见薛恪站在不远处的榕树下,正负手看着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老摊主指了指身后正拿手巾擦手的妻子,笑道:“这年头,下了值还来陪娘子吃夜点心的,少咯。我家老婆子爱多管闲事,夜寒露重,郎君站了许久小娘子不曾发现,便叫我来说道说道,小娘子可千万别怪我们俩多事才好。”
  薛恪一身公袍,这老丈误以为他是特意来接她的,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啊……苏蘅看着眼前的江米甜酒荷包蛋,无奈弯起唇角,“多谢老丈。”
  苏蘅和薛恪的目光对上,隔着一片喧闹人声,只有他们俩是静静的。
  要是拍电影,倒是很文艺的画面。
  可惜啊,这相顾无言的场景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尴尬。
  苏蘅心中澄澈:薛恪不打算过来,只在一旁等着她吃完,护着她安全无虞地离开,便算是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
  就像今日白天,他将她护在身后。旁人只道是他爱护她,只有苏蘅回过神来心中了然,那大概也是出于这莫须有的责任。
  想到这里,苏蘅顿了顿,鸵鸟精神适时救场。
  她缓缓挪开对视的目光,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过。她低头端起老丈送来给薛恪的糖水蛋,若无其事地小口小口吃起来。
  江米甜酒滋味别样醇厚,白白的荷包蛋煮得恰到好处,正好解了米粉的辣和方才脸上的尴尬。苏蘅喝得精光,一滴不剩。
  那摊主老丈在不远处看着苏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提醒这位华服的小娘子——这煮蛋的米酒是买了正经酒曲酿的,虽然甜,但后劲儿大。这一碗是男子的份量,她这样闷头喝下去,明天该要头疼的。
  老妻扯了扯摊主的袖子把他拉回来,朝薛恪那边努努嘴,悄声道:“人家小夫妻闹别扭,你就别过去了!”
  薛恪怎么也没想到苏蘅会忽然目光渐渐放空,缓缓埋下头去不看他。被她煞了一下,他一时不知道是气是笑。
  他半垂着眼,眼角是那片小小的淡鹅黄影子,半晌,唇角到底还是极浅勾起来。
  ·
  吃饱喝足,也躲不了了。
  苏蘅和薛恪并肩走回金水官邸。夜风习习,心里各自都憋了一腔话,但谁没有先开口。
  过了阊阖门,终于还是苏蘅忍不住先说话,“今天多谢你。还有,对不起。”
  薛恪顿下脚步,转过来看她,等她说完。
  “我向你道歉,今天那丫鬟冲过来,你护着我,我不应该揣度你的用心。”
  这是她的真心话。无论他的保护是不是出于所谓的责任,但她的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该道歉。
  薛恪乍听她道歉,原以为是为当年纵马之事,竟有一瞬的期待。但听她说完,原是这么件小事。
  他自嘲般淡淡一笑,他对她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不必。换做是别人,我一样会救。”
  苏蘅轻轻呼了一口气。他果然是这样回答的。
  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她怎么竟还觉得……有点委屈呢。
  那一大碗江米酒的绵绵后劲上头,苏蘅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异常红,眼睛异常亮。她只感觉自己憋了许多话,不说不行,不说要爆炸。
  眼见薛恪的袍袖一拂,又要往前走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你不喜欢我,我知道。这是个陈述句。
  “包办婚姻没有好下场,我也知道。可是我也是身不由己,皇帝赐婚我也不能拒绝啊!我原来想,做不成夫妻,至少也可以是朋友。古人说,‘至亲至疏夫妻’,我原来不懂,现在你这样又客气又疏离的,我可算是懂了。”
  她絮絮说下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就算是你家乡有喜欢的姑娘,我也从来不阻拦你,过几年把她接来也好说。我不知道皇帝的赐婚能不能和离,但是总归是有办法的……”她声音低下去,但并不幽怨,倒很真诚,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他想办法。
  薛恪皱眉打断,“谁说我在家乡有心上人?”
  苏蘅一愣,话本里都不是这样写的么,皇帝赐婚,棒打鸳鸯,而她就是那根横插进鸳鸯里的木棒。
  她忽又想起他们初次相遇是在琅嬛院,便改口:“那么是琅嬛院中的哪位倌人?那也可以有办法,我和妈妈们熟,只要银钱到位总不至于不放人……”
  苏蘅说得认真,薛恪听到的却是,她还在得意和勾栏里的妈妈相熟。
  薛恪注视着被她牵住不放的袍袖,深绿罗衫起了褶,而他竟没有甩开。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表情,琥珀色的眸子像头顶幽远的星辰,看起来很近,伸手却捉摸不到。
  这种表情苏蘅不陌生,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她却陌生得很。
  “《宋刑统》律定,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故意纵马伤人致死者斩。无意纵马伤人者杖三百、流三千里。这些,想必郡君并不知道,否则又怎么敢纵马伤人后不顾而去?又怎么会命仆从去太学中见学正称是被我与同伴冲撞以至受惊?”
  王子犯法,几时会与庶民同罪?
  薛恪脸上并没有回忆起往事的惋惜或哀恸。他孤身一人这样久,早已学会将心绪不动神色地隐藏起来。
  苏蘅倒退一步,脑袋昏沉沉,花了半天才捋清楚人物关系。捋清了之后,酒也醒了一半。
  “所以,被我砸中的那个人,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苏鸵鸟:别问,问就是马哲唯物主义被我吃了,看不见
 
 
第23章 翡翠小烧麦
  金水官邸全体人员的一日是从吃一顿的丰盛朝食开始的。
  小娘子在古书上看到说,“朝食要吃好,午点要吃饱,晡食要吃少,”还通令阖府上下都按着这十五字言饮食。这说法新奇,众人半信半疑。
  施行一段时间之后,府中众人却觉得古书说的不错。这般饮食的确比从前的两餐制好多,不仅肚子吃饱,白日里也精神百倍。
  天还蒙着黑,厨房早早亮起灯。
  阿池将昨夜便泡好的荷叶煮水,熬了一大锅盅碧莹莹的粳米粥。厨房早上送来的江//青菜极新鲜,尤带露珠,摘下青叶,猪油和虾皮快火翻炒,出锅时撒点盐和糖,便是碟下粥的好菜。将青嫩莴笋切作极细的长丝,椒末麻油陈醋拌拌匀,团成宝塔状,点缀两三枚鲜红枸杞子,吃时推倒便好,清爽可口,夏天吃最好不过。
  这也是苏蘅在“古书”上看到的养生之道:无论吃什么,桌子上必要有几道绿叶蔬菜。
  这边师父春娘忙碌起来。
  她将蒸好的馒头取出来。有馅馒头便是后世的包子,张春娘做吃食一向讲究,连馒头也格外松软洁白、小巧可人,十八个褶子一丝不苟。
  包口略微张开,胖乎乎的一个个,蓬松暄软,皮薄馅足。
  今日做的是苏蘅最爱吃的五丁酱肉馒头。肉丁须得多切少剁,且不能是纯瘦肉,否则吃起来发柴。八分瘦二分肥,要用料酒、姜片、清酱、秋油和香油用力搅打后腌整夜,直到肉丁将油和清酱饱饱吸足,蒸出来才能达到咬一口油汤汁子溢流的效果。
  见天色还早,今日的青菜又实在水灵,正好做翡翠烧麦。
  翡翠烧麦不但名字好听,吃着也清新。嫩青菜细细剁碎,掺上熟猪油跟白糖,拌成碧绿菜泥包进薄薄烫面皮子里。蒸笼小巧,松针垫衬底,水汽噗噜噜滚上来,蒸至荷叶边变得半透明就成了。
  糖油调和之下,烧麦颜色如热腾腾的翡翠融浆,煞是诱人。
  小娘子最爱吃这烧麦,有一次吃着吃着,同阿翘说起什么欧罗巴有座城池唤作“翡冷翠”,眼前这碟烧麦倒真真可称得上是“翡热翠”。
  阿翘懵懵听着,众人也挠头不解:素来就知道有翡翠,哪里知道翡翠还有冷热之分?想来大抵是和冷玉暖玉差不多的东西吧。欧罗巴又是何地?想来想去,也许是和西域那盛产暖玉的蓝田县差不多的地方吧。
  阿池又另外做了煎鸡子、烂蚕豆、烧盐芋几碟时鲜小菜,一切妥当,便吩咐端去给娘子和郎君进朝食。
  厨房里的下人这才围坐下来歇息,吃朝食。
  才吃了没几口,朝食便被阿池送回来。每样都只是碰了碰而已,连那小娘子素来最爱吃的“翡热翠”也仅仅只少了一个。
  春娘连忙站起身来,“怎么,今日的朝食不合小娘子和郎君的胃口么?”
  阿池摇摇头,“郎君道是宫里里的待漏院已备下朝食,便不用了。小娘子只道是酒醒了头疼,没什么胃口。”
  一旁有人插话道:“小娘子拜门那日喝了多少酒啊,怎么头疼到现在?”
  ·
  阿翘在苏蘅周围打转。
  这还是头回看见爱吃的小娘子食不下咽。粳米粥的绵绵米香,酱肉馒头的肉香,还有翡翠烧麦的甜香使劲往鼻子里钻,小娘子只用筷子点了点,便道吃饱了。
  阿翘不由想到拜门那夜小娘子和郎君回来得极迟,已打了三更的梆子才进门。
  一跨进正院,阿翘便瞧出郎君脸色有些不对,小娘子更是似怔愣愣的,脸红得紧。阿翘慌忙来扶小娘子,斗胆问郎君,“小娘子可路上受惊了?”
  郎君一贯的温文好颜色,看了看歪倒在美人榻上的小娘子,眸光幽深,只答:“只是贪嘴喝了不少甜酒,你且好生照顾她。”走了没两步,郎君又站定,不回头,只道:“葛花、苍术、枳椇子煮水,可解酒气。”
  阿翘合计着郎君这一向冷冷淡淡的谪仙般的人,今日怎么还带了一点人情味呢?
  苏蘅用过朝食,阿翘便立刻奉上薛恪点名的解酒茶。苏蘅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其实那点酒第二天就醒了,说头疼只是没法面对自己内心的尴尬和惭愧,找个法子避一避薛恪罢了。
  她在原身的记忆力完全没有搜索到薛恪的脸,只有坠马时一个朦胧修长的白影。
  而她自己从前有好几次就站在这层窗户纸的边缘,伸伸手就能捅破:苏葵除夕夜宴时就说了,被她砸中受伤的倒霉蛋是个会试举子;集英殿前裴贵妃也说了,临川的薛氏会试前不小心折断了手臂。
  桩桩件件,她完全没有联想到一处。她连伸伸手也不愿意。
  设身处地想想,薛恪莫名被赐了婚,眼见新娘是当年伤害他的女纨绔,而他又是个隐忍不发的性格……
  苏蘅脑海中这才劈过一道惊亮的闪电:原来是这样,薛恪的左臂才不如寻常人利索,时常藏于宽大袍袖之中。她还三番五次地拉扯他受伤的胳膊,他到底都忍了下来。
  拜门后第二日,捋清了原委的苏蘅心情实在复杂,忍不住同阿翘说了此事。
  阿翘虽一直跟着她,也是个不知情的糊涂蛋,此时恍然大悟,长长的“哦”了一声,“难怪郎君对我们都是淡淡的。”
  阿翘是忒护主的小丫头,一贯帮亲不帮理,想了想,忽然又有点不忿:“可是他不过断了一只手臂,到底还是高中探花了。小娘子素日对郎君也是没话说的,您伤的可是一颗心啊!”
  人是利己的动物,听见有人替自己开脱,不管有没有道理,苏蘅心里本能地想点头。
  哎,等等。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这不是翻版的“你断的只是一条腿,紫菱伤的可是一颗心”吗……苏蘅忽然感觉到自己有点当渣女的潜质。
  不过嘛,苏蘅和琼瑶奶奶笔下的渣女还是有区别的,区别之一就在于她知错能改,并且很有毅力。
  对着不怎么客气的苏葵,苏蘅尚且还能够顾念原身推她落水的愧疚给她写一写减肥的食谱;对着除了冷漠点没有半点不是,甚至完全负担起夫君责任的薛恪,若不好好弥补过错,她自己是绝过意不去的。
  尤其是看见他的手臂,那样永固的微曲弧度,时时在提醒她道歉求原谅之路漫漫而修远。
  思忖了数日,心思拐来拐去,苏蘅最后决定还是打直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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