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肉在本朝是贱物,非贫贱困苦之人不食,因此穿越来了这么久,她一次也没吃过。
糖醋小排,葱烧大排,爆炒肥肠,椒盐猪肝,青椒小炒肉,芸豆炖蹄髈,红油凉拌猪耳朵,青蒜苗炒猪血丸子。苏蘅咂咂嘴,摇了摇头表示遗憾,哎,二师兄全身都是宝,尔等如何不懂得欣赏。
这锅里的猪头肉看样子已经炖了很久,油汤白浓,皮酥肉烂,只是香气中含着一些不容易被忽视的腥膻气味。
苏蘅刚要开口问,小老头一副“被发现了”的沮丧表情,索性先说:“小娘子可千万别声张,这是苏相公想吃的。猪肉是贱物,长公主鄙夷,苏相公这才命老奴在这偏僻小院煮好悄悄送去的。相公平素没有别的嗜好,就好这么一口猪肉,小娘子若是说出去,公主必不会让相公再吃了……”
苏蘅觉得好笑,以前见过有人背着老婆抽烟喝酒赌钱的,她这老爹妻管严得这么清新脱俗,居然是背着老婆吃猪肉。
苏蘅奇怪,“老丈何不出去买些,如此不是更方便?”
老丈自豪一咧嘴,“小的不才,老来别无专擅,只有这一手烧猪头的手艺,相公说外面的店家谁也比不得。”
苏蘅点点头,撩起衣袖,捻起小碗,从锅中夹了一筷子。肉已经被炖得极酥烂,用舌头轻轻一抿就在嘴里化作丝丝缕缕,只是这味道……
苏蘅轻轻皱眉,复而笑道:“老丈,你这肉炖好了,我替你送去吧。”要想出门,得到光明正大的许可岂非比偷溜出去好得多。
那老丈担心,欲言又止,但见眼前的小娘子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跋扈张扬,反而眉眼弯弯,便也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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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璋在书房内编撰官家所指派的《汴京食单》,手中虽然疾书,实则腹中已然咕咕。午膳时他特地少吃了一些,长公主以为他是冬困,也没多问,却不知他又馋这一口猪肉了。
有人敲门,苏璋看看窗边的小日晷,心中估算时间差不多,搁下笔,轻轻道:“老丈,进来便是。”
谁知站在门口不是王老丈,却是他平素天天由着一帮仆婢侍从簇拥赏花玩月,纵情声色犬马的小女儿。
平时这小女儿跟他并不亲,连面也不多见,印象里多着绮巾豪饰,但此刻站在门口,花绫鹅黄襦袄加青碧罗裙,裹着银灰鼠毛大氅,映着雪光,极是清爽。
苏蘅举起食盒,笑盈盈道:“爹爹,午点来了。”
她把食盒放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苏璋有点不好意思,年逾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堂堂从四品驸马都尉,如何能毫无顾忌地在自家女儿面前举箸对着猪头肉这种贫贱食物大快朵颐呢?何况这小女儿平日终日只爱玩闹,和自己并不亲近。
苏蘅看出他的窘迫,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她将食盒中切得飞薄如纸、码得整整齐齐的猪头肉取出来,道:“爹爹请用。”
苏璋脸上有一丝丝窘意,“这是……王老丈让你送来的,他人呢?”
苏蘅乖巧道:“儿恰巧遇见老丈在为爹爹炊煮午点,便自告奋勇前来了。”
说罢,她又从食盒的下层取出一小碗蘸水和一小碟黄瓜丝,道:“儿恐怕爹爹觉得不清爽,自作主张调了些蘸料和小菜,爹爹且尝尝看。”
宋人将正餐以外的一切果腹充饥的加餐都称作点心,不论甜咸,因此苏蘅将这肉称作午点。
苏璋有点犹豫。
煮好的肉明明已经有了咸味,如何还需要再蘸东西呢?况且,苏蘅自出生以来,一双手纤纤玉质,从来未曾沾过半点阳春水,这蘸水……能吃吗?
只是女儿说到这一步,苏璋也不好推脱。
苏璋夹了一片猪头肉,中间放了几条黄瓜丝,然后用筷子裹成一个小卷,在那碗深色蘸水中略点了点送入口中,举止斯文得体,颇有士大夫的风雅。
唔,竟然,出人意料的好吃。
苏璋的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亮。
不同于从前王老丈把猪头肉砍剁成大块,这次的肉切得很薄,加上辛辣刺激的蘸水,回味中有芫荽和青蒜的香气;中间的黄瓜丝是解腻的妙物,肥腴的口感中又有爽口脆嫩的清甜,一口口下去不但滋味丰富,而且没有负担。
以往吃完王老丈煮的肉,都需要以浓茶压住胃中的翻上来的腥膻回味,但这次竟然完全感觉不到那种逼人的膻味。
等苏璋回味过来时,这位以风度翩翩闻名的驸马大人已经在女儿的注视下吃完了一整碟的猪头肉。
“这料汁……”苏璋想问苏蘅如何想到这一解腻的妙法,但又想到不但君子远庖厨,高门仕女也当远庖厨才对。苏璋于是便把话头憋回去,只温和而客气地道:“蘅儿病中初愈,何必亲自劳累。”
他没问出来,苏蘅却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接话道:“儿不累,这东西其实简单。”
她将做法细细说来:只需将青蒜苗和香荽细细切碎置于碗中,加盐、酱、糖、青花椒,既可以去腥膻又可以刺激食欲。
“其实用蒜末味道更好些,但是儿恐怕爹爹下午会客,所以改用味道淡些的青蒜苗。”苏蘅补充道。
看着这个平时跟自己十分疏离客气的女儿竟如此细心体贴,苏璋不禁在心中暗暗喟叹。
苏璋细细咂摸,舌尖还有些不易觉察的水果的清甜回味,但苏蘅刚才并未提及,便道:“这其中还有些酸甜的滋味儿,像是……橘膏的味道。”
古时水果不易保存,新鲜的水果采摘下来往往只能吃一个月不到。因此把它做成蜜膏,想吃的时候拿银挑子调一点出来,热水一冲即可得到果味的饮品。所以想起柑橘果类的东西,苏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蜜膏而不是鲜果子。
苏蘅对她老爹的刁钻舌头也有点惊讶,“是橙泥。儿放了些许香橙捣成的泥,以此代替部分的醋。”
其实她调的蘸料就是普通的泰式蘸料,酸、甜、辣,用小青柠的汁更好。但是冬日大雪,一时找不到新鲜的青柠,看到案台上供着的香橙,一试果然也不错。
苏蘅在老爹埋头苦吃的时候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件书房,可以确定的是,她爹是苏子苏轼的狂热粉。
书房里挂满了苏子瞻的遗迹,书架上也是全是他的诗文。
苏轼当之无愧是本朝的文化明星,永不过气的顶流,粉丝范围之广,上至太皇太后皇太后,中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市井贩夫走卒,有井水处皆晓苏词。
但很可惜,她爹虽然也姓苏,但是是长安人士,和出身眉山的三苏没什么关系。
不过这不妨碍她的可爱老爹追星啊。
苏蘅一打眼看见老爹书桌上的珊瑚红釉小笔山旁边裱了一幅约手掌大小的字:“我姓君姓偶相同,我屋公词在眼中。①”
前世天天混迹各大论坛的苏蘅在脑子里自动用粉圈语气翻译了一遍,大约就是说,我和哥哥居然是一个姓哎,哥哥的作品摆在我房间最显眼的地方。
这样一想,苏蘅对她爹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吃猪肉好像有了点更深的了解。
一则,猪肉相较于时下流行的牛肉、羊肉来说,的确脂肪含量更丰富,口感更柔嫩多汁;二则,对于苏璋来说,吃猪头肉无异于一次对苏轼的文化朝圣。
苏轼喜欢吃猪肉,还写过《蒸猪头颂》:净起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
王老丈的做法的确深得苏子文中所著奥义。
但问题就在于,逐字逐句按照苏轼的做法做来,却不好吃。
苏蘅吃了王老丈复刻的苏公猪头肉,很烂,但味道一般。只是清炖,腥臊味和脏器的味道未去除干净。她调的料汁有一半目的都是为了去腥去膻,有些本末倒置。
苏蘅打量着苏璋书案上散放的纸张数目,心中有了筹谋,笑道:“爹爹,长公主不喜豕肉,自然有她的原因。然则食物之味美,有一半在于烹调。儿有一法烹治,或许能让这猪肉登上大雅之堂,以后爹爹再不必背着长公主向苏子表达孺慕之情了。”
苏蘅最后几个字说得揶揄调侃,她知道苏璋脾气好得很,一定会答应她这个要求。
苏璋吃过她改良的猪头肉,虽质朴美味,却还不足以使康阳回转心意。他半信半疑,却又有点期待,问道:“果真?”
苏蘅悠悠道:“只要爹爹应允放儿出府。”
作者有话要说: ①:化用王安石《谢安墩二首》。
第3章 玛瑙红烧肉
腊月的最后一天,谓之“除岁”。
这一日国朝内不论官宦或是庶人之家,皆洒扫门庭,除去一年陈秽,钉桃符,贴春牌,挂钟馗画像,祭祀祖宗,以香花鲜果供奉,以祈求新岁安泰。
苏蘅拉着阿翘以及怀璧园中几个厨司厨娘在大厨房中琢磨菜谱。
时至午间,公主府中热闹起来。
大厨房虚掩的窗扇门扉之外有活泼笑语声,远远听见几个女子笑闹走来的声音。
她们见四下无人,便径自交谈。
“……她难道真摔傻了?上次我听人说,她时常有些奇怪举止,有一次捧着个下人吃饭用的绞丝大碗不放,道是宝贝。公主宅中什么没有,她怎么单盯着这些东西看?传出去人家以为我们如何亏待了她这个庶出的……”
当首说话的华服少女走在众人的最前,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略显丰腴,脸蛋亦圆圆。她莲步姗姗,每一步头上的步摇宝石亦珊珊作响,气势不凡,正是苏蘅的长姐苏葵。
走在旁边的披灰鼠毛大氅的女子看样子比苏葵还年长几岁,也问:“听下人说,她仿佛记不得许多事了,当真?”
那边另一仿佛是婢子的声音,回答道:“蘅娘子一受伤,不仅记不得许多事,还曾有失智之举——上次阿翘回房来哭,说蘅娘子蹙着眉非不许她行跪拜之礼,还要阿翘上桌和她坐着一起吃饭……当场把阿翘吓哭了……”
听到这里,厨房里的阿翘很不好意思,偷偷瞟了一眼苏蘅,却见后者并无责怪的神色,一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苏葵皱眉,“她怎么竟摔成了这幅样子,伤到脑子了?”
身边年纪稍长的女子听到苏蘅失忆的事,脸色似有放松,微笑道:“她平日张扬,许是老天这次叫她吃亏长记性呢。听说她这几日总是拉着丫鬟厨子在园中的小厨房里消磨时间,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不过凭她做什么,长公主是断断不能再放她出去胡天胡地了……”
苏蘅在脑海里的记忆库里过了过,对这个女子的印象并不如姐姐苏葵深刻。
原身若是对某事某物的记忆深刻,那么印刻到她脑子里便是清晰的;反之,则模糊。因此苏蘅则常常有“这个人在哪见过”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
苏葵想说话,这女子温语笑着打断,“方才葵娘子说她是庶出,可她娘福气薄,还没挣得个名分就死了。都尉到底没有纳了她娘,所以要说庶出也是算不上的。别说您是长公主的女儿,身份不比常人,纵然奴家这些正经伺候大郎的滕妾,只怕叫她一声‘小娘子’也算是客气的。”
那女子言谈间着意强调她是“正经伺候大郎的”,而府中能被称为大郎的也便只有长公主和驸马的儿子苏璞,这人想是苏璞的通房或侍妾。
果然,阿翘在苏蘅小声忿忿,道:“这袁小姐最会挑拨!①她自己也是下等人出身,不过是攀上了大郎的乳娘韩嬷嬷作干娘,倒比葵娘子和长公主还看重出身!若不是韩嬷嬷威重,她上次又失了个……”
阿翘顿住,想起这话不能说,便也不往下说了,只道:“如今这般说话,谁理得她那些……”
这群人说话间往香堂走去,话语声渐稀,远远地飘散开去,不复可闻。
这些人七嘴八舌,阿翘唯恐自家小娘子的脾气上来,叫这些人吃不消。可她看看苏蘅,后者一脸的满不在乎。
苏蘅只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就是姐姐苏葵说的那个“下人用的绞丝大碗”。其实那是个钧窑玫瑰紫釉海棠碗,苏蘅在故宫见过类似款型,去年苏富比以七千五百万人民币拍了差不多的另一个。
对着七千五百万,谁能不盯着看啊。
七千五百万使人折腰啊。当时真该咬咬牙藏起来,万一还能穿回去,那就大发了,苏蘅默默叹气。
阿翘这边还气不过,道是袁小娘多嘴,惯会娇媚,这才得了大郎的脸。
苏蘅淡然拦住她,“理她们做什么,她们说嘴,我又不会掉肉。”再说,这些人讲的话文绉绉,实在不痛不痒,比她读高中的时候班里女生讲的闲话还清淡,苏蘅根本没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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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娘从这康阳长公主的府邸建成之日便在此供职。她是掌事厨娘,平素沉静,手艺精湛,十余年来素为康阳所喜。
但即便是沉静寡言埋头做事如张氏,在看到苏蘅走进厨房的时候也惊了一下,手中才捞起的大鲤鱼没按稳,“啪”的一声甩尾跳回水桶里。
张氏见苏蘅话不多说撩起袖子准备拿菜刀,瞠目结舌,慌忙要去拦住苏蘅。
还是阿翘把她拉到一边,道是张掌事你别拦了,小娘子是为了出去才有此一举。以小娘子的个性,公主都尉叫她成天闷在府里,闷了大半年,就是不憋死也得憋疯。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公主府中人素来知道苏蘅是闺阁仕女中的异类,张氏顿时被阿翘这个朴素的理由说服了,非但不再拦,还放下手中活计来帮苏蘅打下手。
没想到,苏蘅的动作却出人意料地干脆利落。
苏蘅先命人取来一口空的大铁锅,将干锅烧热,不切,只以整块猪皮向下烧毛,然后取过小镊子,和张氏等人将猪皮上的残毛料理得干干净净。
然后铺上姜块葱结再蒸,约莫半个时辰以后,肉熟取出,切作麻将块儿大小。再以素油煎,煎到猪皮和猪肉染上一层淡淡的油黄色,下葱、椒、姜、桂略炒,再下糖、酱、秋油,加大量金华甜酒,不著水,末了放几个煮好划了花的鸡子进去,小火焖煨。
所谓“紧火粥,慢火肉”,袁枚老爷子诚不欺世人。
苏蘅又命张氏另起一灶做八宝圆子。
取来剩下的猪肉精肥各半,细细切成小块,然后稍加斩剁,变成肉粒肉糜的混合物,用松仁、香蕈、笋尖、荸荠、瓜、姜之类,斩成细酱,加纤粉捏成团,放入盘中,加甜酒、秋油,大火蒸。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