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苏蘅在一旁做的时候,阿翘自然是插不上手的,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娘子行云流水料理案台上的肉的份儿。
  张氏偶尔能够搭把手,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旁边默默记下苏蘅做菜的步骤。
  此刻她再不质疑苏蘅的厨艺,反而对她做菜时的几个新奇步骤感到好奇,问道:“小娘子这菜叫什么,仿佛从未见过。却又为何将这肉先蒸再切,蒸过之后肉块很是烫手,难道不是更不方便了么?”
  “这叫红烧肉,是从苏子瞻苏学士书里改的方子。”苏蘅前世能一边做饭一边直播讲解,此刻自然是游刃有余,道:“这肉啊,如果先切再焯,肉中最为柔润的汁水便倒掉了。我这法子,虽然烫手,但能够保证油脂和肉汁被牢牢锁在肉块内部,一会煮好了才入味软嫩,不干不柴,腴而不腻。”
  张氏点点头,深觉有理,在心中暗暗记下。
  张氏还没再开口,只听旁边一个围观的厨司大着胆子道:“小娘子手艺虽好,却有一项最要紧的忘记了——方才炖肉时只加了酱,却忘记加盐了!”
  苏蘅笑吟吟,解释道:“若是先放盐,那么炖肉就会老;锅中的水汽逸散后,再尝味道便不对,所以只需在出锅前一刻撒少许盐即可。”
  众人说着,这边八宝圆子已经蒸好。揭开锅盖,满室飘香。
  侍菜的厨司等在灶边,见清炖八宝圆子好了,便欲上前来盛入器皿中。
  苏蘅拦住他,“等等。”转而向张氏问:“张掌事,除夜有吃馎饦的习俗,我见您还未做,由我来做可以吗?”
  国朝在除夕夜吃馎饦的风俗大抵就像现代北方人过年包饺子一样,充作主食。
  主食可以不吃,但是不可以没有。
  张氏闻言,动作有一瞬的凝滞。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和周围其他人一样听到苏蘅清晰而自然地称她为“您”,时人从来将近庖厨者视作下等人,何曾有人这样对他们说话的。
  若这样是苏葵说的“摔傻了”,这样的傻子难道不比袁氏那样精明共于算计的人要好得多么。
  张氏但见苏蘅将八宝圆子蒸出来的汤倒回锅中,取一部分勾了个水晶薄芡浇在肉圆子上,剩下的一部分却加入高汤、青菜煮成羹,便知苏蘅的意思。
  她也便利落取来面粉,活好面,搓成长条,掐成小段,按带花纹的竹板子上搓一下,便成了中间凹、两头翘的柳叶舟形状的馎饦,下入青菜羹的锅中煮熟。
  一切安排妥当,小火煨着的红烧肉也炖得妥当了,专职摆盘的厨司便将肉盛进苏蘅预先挑选好的器皿中。
  蘅娘子在腊月的最后一天亲自下厨为双亲做饭的消息少顷便传遍了长公主府。
  因苏蘅回了怀璧园梳洗换衣才去赴家宴,到得有些迟,她到的时候长公主、苏璋、苏璞、苏葵已经分别落座了。
  有雅致的丝竹管弦乐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幽曼妙的背景音,是足以佐餐却不打扰味觉的恰到好处。
  因是家宴,众人也不拘谨刻板地席地分桌而坐了,而是较为随意地围坐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①:宋人称呼年轻女子为“小娘子”、“某娘子”,但“小娘”、“小姐”是乐户□□等人的专有名词。“小姐”一词从宋时不太好听的称呼渐渐演变为好人家千金的称谓大约是元时。唐元稹写《莺莺传》,不称崔莺莺为小姐,只称崔氏;而后元王实甫写《西厢记》,红娘就叫莺莺“小姐”了。所以在宋的背景下,阿翘说袁氏是“小姐”,有轻视袁氏的意思。
  ②:参考《随园食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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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来的小盆友一定要看↓的避雷指南****
  1.“长公主的女儿突然做饭了,这么奇怪,作者也不解释?”——解释了,往后看。
  2.“长公主怎么可能对驸马的私生女那么好?”——有原因的噢,往后看。
  3.“女主没有心,撞到人也不会道歉的?”——往后看,女主有心。
  4.“吼,一句道歉一顿饭就想要人家原谅女主??”——……还是往后看。
  ……
  谢谢各位小天使点进这篇文,其实避雷指南只有一句话,就是“往后看”。对于一篇慢热文来说,前十几章能写的东西是有限的,奈何总有人没有看到后续情节就匆匆给女主□□。
  作为女主亲妈,看到这种情况真的很难过呀。所以恳请各位小天使,如果不喜欢这个风格的默默弃文就好啦;如果追下去,请往后翻翻,有些疑问可能你往后看三章女主的行为已经解答。
  所以这里不接受因为没有看到后续情节或伏笔,就对女主道德产生的无理质疑。当然其他问题,欢迎愉快讨论~
 
 
第4章 除夕夜家宴
  桌上摆着各色水果与鲜花,却不是为了食用,而是因为熏香太重恐怕有碍食欲,于是取清幽甘甜的花果香气而代替。
  长公主是府中最尊贵之人,自然是列位于首座。
  她虽年逾四十,但依然美得惊人。一身重紫常服,头戴金凤冠子,身材依旧苗条如少女,脖颈细长,弧线优美。但哪怕是家宴,她的妆容依旧淡而雅致,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有端丽肃穆之美。
  苏蘅看着长公主的面容,虽然不敢径直盯着她的面庞,但目光扫过,竟觉得自己的面容不大像亲爹苏璋,而更像养母康阳。
  康阳的右手边是苏璋,左手边分别是苏璞、苏葵。
  苏璞少有夙慧,得今上的喜爱,又比两个妹妹年长八九岁,在她们尚未及笄时便已通判怀州,不常待在汴京,唯有一年中的年尾岁首才回到家中。
  苏璞长得像母亲,此刻带着销金花样幞头,更衬得颜色如冠玉。他的行动举止酷肖父亲苏璋,也是个随意温和的性子。
  长公主思念儿子,此刻殷切切地看着儿子说话。
  席间一共四五个人,后面却立侍了十余名添酒布菜的婢子。
  苏蘅大大方方走过去,坐在苏璋旁边的空位上。
  苏璞见她进来,不由一愣,笑道:“年前离家匆匆,未曾打量仔细,仅仅一年过去,阿蘅竟好似换了一个人。你的伤好些了吗?”
  苏蘅还没开口,苏葵却先开口:“她当街纵马,马发起疯来把她摔在过路人身上,有那倒霉的人肉垫子垫着,她回来也不过是吓得发烧,哪里有什么伤?”
  “只可怜那人肉垫子是参加春闱会试的举子,托你的福摔断了手,此番怕是要再等三年。”
  苏葵白了苏蘅一眼,见后者居然一反常态地不气不恼,抿着嘴笑看她。
  出语讥讽对方,就是要看个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见对方不但不急,还笑吟吟的,苏葵语气不由缓下来三分,但还是不饶人的利嘴,“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子,成日只爱在外胡闹,叫人以为宗室女子都是你这样的!既然胆子恁小,何必伤人又伤己!”
  “葵儿,住口!事情已过去,不许再提。”康阳轻声喝道。她的声音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却很温柔。
  康阳转首,温言问:“蘅儿,今日听说你亲自下厨,可是累坏了?庖厨中事何必你去做,有那春娘掌管就是。”
  苏蘅乖巧而简短道:“儿不累。”这是她的真心话,只要能让她出府,真的不累。
  苏璋见女儿在身边落座,想到月前她夸下海口说能令康阳回转心意,可她一身清爽从容地过来,半点油烟气都不沾,不由微微欠身侧过来,低声问道:“蘅儿,当日所言,可有把握?”
  苏蘅见老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可见是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她含笑,转而故意学苏璋略皱起眉头,装作严肃的样子回答道:“爹爹放心,儿必不负爹爹所托。”
  丝竹之声愈发低下去,上第一盏酒,除夜家宴正式开始。
  尽管是小家之宴,却也不能将就。
  宴席并非现代常见的流水上菜,杯盘堆叠,而是需要将酒水和菜肴严格搭配,有点像苏蘅前世吃过的西餐。
  酒共九盏,喝一杯酒便需换菜肴,吃新菜、撤旧菜。口味从轻盈到丰腴,从清淡到浓烈,主食和菜肴穿插着上,在微醺半酣间也能兼顾饱腹感。
  第一、二盏酒与第三盏酒分别呈上的是时令干鲜果拼与鱼鲊。
  干鲜果子都是现成的,放在头盏,谓之“劝酒果子”。
  鱼鲊则是时下流行的凉碟,是在厨房掌事的张春娘先做好的。
  取鲜活草鱼三四条,宰杀干净,里外抹盐,鱼鳃和鱼嘴里塞些姜片和麻椒,腌上一天,铺到砧板上,用布包住,压上几十斤重的青石板,除去多余的血水。第二天,剁去头尾,剔去骨头,将鱼肉片下来,码入坛子,用米醋、食盐、花椒、草果、陈皮拌匀,再倒进烧熟的芝麻油,封坛七日即成,之谓鱼鲊。①要吃的时候取出装盘即可。
  水果和鱼鲊都不算是昂贵的食材,但皇族宗室大多遵循自太//祖皇帝传下来的这套用餐规则,以昭示俭之训。
  但即便是寻常的事物,以金盘托着玳瑁小碟盛装,美器胜于美食,富贵之气可见一斑。
  见父母兄姊此时都举杯祷祝,苏蘅也有样学样,说了两句吉祥话。
  杯酒过喉下肚,席间的气氛更加快活轻松。
  苏璞主讲,苏璋附和,主要是为了逗趣席间三个女子。讲的无非是朝中大臣某某如何畏惧妻子,某某如何在酒宴上闹了笑话之类的事,两人一唱一和,活灵活现,有如亲临。
  苏葵和苏蘅各自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端庄娴雅的长公主也不禁被他们父子俩逗笑,举起宽大袍袖稍挡住面颊上那止不住扩大的笑意。
  第四、五盏酒分别上的是炙子骨头、煨牡蛎、南炒鳝、太平毕罗//干饭;第六、七盏酒上的是甜食,蜜浮酥捺花与雕花蜜煎。
  大都是一道菜配一道主食,份量不大,吃一两口婢女便撤盘,所以吃到这里苏蘅还没饱的感觉。
  苏葵见宴席渐渐吃尽,只剩两盏酒,苏蘅还没有要将她做的菜呈上来的意思。她斜觑了一眼苏蘅,又忍不住便来刺她,“你不是说你也做了餐食,怎么快要吃完了也不见人呈上来?”
  苏蘅笑眯眯地往外一指,“这不是来了?”
  只见婢女端了一个大海碗上来,风格与今晚的风雅宴席十分不搭。婢女揭开碗盖,分小碗送到各人面前,热腾腾的香气冒出来,却是青菜馎饦。
  苏葵噗嗤一声笑出来,却对康阳和苏璋说话,“父亲,母亲,你们看阿蘅慌慌忙忙在厨房地摆弄了几天,就做出这种东西?下回她要尽孝心便不必亲自劳动了,这馎饦简单至极,莫说是张春娘,就是我手下的小鬟婢也做得来。”
  苏璞却温煦道:“看文章容易写文章难,吃东西容易做东西难,阿蘅从不沾阳春水,第一次下厨,能做出一碗馎饦来已经很不容易。”
  这时候和事佬苏璋本应该出来打圆场,但他没有说话,众人向他看去,只见以优雅风度著称的驸马都尉已经迫不及待地小口小口喝起馎饦来。
  后人将馎饦算做汤饼之下的一类,殊不知汤饼的形状、做法繁多,是个大家族。如水引、索饼、水滑面这样条状片状的,自然得用筷子吃;但像馎饦、麻食这样如柳叶舟或猫耳状,无需用箸,用勺和着羹汤一起喝更美味。
  “好鲜烫!”
  苏璋热热地喝一口下去,只觉得这寒冬大雪天气里的肚肠里被一阵熨帖的暖流抚慰,驱散了周身寒浸浸的感觉。如此简单朴素的食物,却将刚才那些华美精致的宫廷吃食全比了下去。
  长公主和苏璞见他如此,便也尝了一点馎饦羹汤,旋即面上都露出了讶异之色——竟然十分鲜美。
  苏璋回味,细细品咂,恍然道:“是胡椒啊。”
  苏蘅眨了眨眼睛,“爹爹好会吃,的确是猪骨和胡椒熬出的汤头。”
  那股暖暖的感觉便是胡椒带来的。胡椒不仅带来了温暖,还增加了辛辣口味以丰富肉汤的滋味。而用大海碗端来是因为冬季严寒,大碗散热慢,可保温,否则这猪骨汤头调的羹汤稍一温冷便容易有膻味。
  古龙说了嘛,食物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何况这东西本来就美味。
  长公主扬眉,略吃惊,道:“我原以为猪肉腥膻之味太重,难以入馔,厨司做过一次,实在难以入口,从此便撤去了这菜,但蘅儿的手艺似乎更在一众厨司之上。”
  苏葵知道父亲是吃喝的专家,官家钦定他主修汴京饮食相关的书籍,而母亲从小生长在皇宫大内,品味高雅,既然他们都首肯,她便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捧着小碗小口啜饮馎饦羹——唔,的确好喝。
  这也是苏蘅为什么先将馎饦呈上来的原因:先用猪骨汤将长公主的胃口暖和调动起来,接下来再端上来的肉菜自然比较容易让她接受。
  第九盏酒后,苏蘅扬手,婢子又捧来一个大海盘。
  这回连苏葵都有些期待了,既然这是第九盏酒,那么这大海盘里装的便是今晚压轴的菜。往日这压轴的一道都是张春娘亲自精心调弄的,今日换了苏蘅来做,不知口味相差几何。
  揭开海盘上的盖子,只见盘子被做成太极图案,红汁白汤,铺陈分明,互不相融,非但好看,而且很有仪式感。
  一面是码得方正、红亮油润的玛瑙红烧肉,割肉虽方,酥烂到不见锋棱;另一边是勾了薄薄水晶芡、晶莹剔透的清炖八宝圆子,有如豆腐细嫩,颤巍巍包裹着冬笋、松仁、香蕈等杂色小丁。
  苏璋本来就馋猪肉,又是见识过苏蘅的手艺的,话不多说,先夹起一块浓油赤酱包裹着颤巍巍的红烧肉。只见肉块红亮如玛瑙,入口软而不烂,肥而不腻,甜咸的酱汁裹着煎过后收紧的肉皮,炖烂之后软糯粘牙,精肉不干不柴,一抿俱化。
  康阳、苏璞等人似乎对清淡风雅的八宝丸子更感兴趣,以小金勺轻挖一块入口,出奇的弹香细嫩,入口酥化,但不是豆腐那般全然的绵软,其中的笋丁、香菇丁、松子给其带来了油脂的芬芳和脆嫩的口感。
  越好吃的食物越不能多吃,唯有浅浅一尝,才有回味无穷的效果。所以苏蘅特意做得少,不一会儿,红烧肉和大肉圆便被瓜分殆尽。
  苏璋最惋惜,眼看太极盘见底,他夹着最后一块玛瑙红烧肉犹豫:吃吧,吃完就没了;不吃吧,馋劲儿还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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