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无论是这小厮还是苏蘅自己,都高估了她认路的能力。
  苏蘅在这几座差不多的飞桥上的亭子前后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路。
  冬夜朔风凛冽,吹卷得衣角振振作响,冷得要命,她还是找不到江行首的住处。
  前世低血糖的毛病就算换了副身子也还是没有变,苏蘅饿得有点懵,脚步迟钝,虚浮地飘起来,眼前白白的一片模糊起来。
  她心里忍不住骂了不靠谱的苏璞一万遍,早知道让她在街边买点吃的东西垫垫肚子也好啊……
  正想着,脚下一崴,手里的红梅缕金小灯球儿掉在地上,但她没有如她自己预想的那样摔在地上——有人从背后扶住她。
  她垂头瞥见一截眼熟的细棉白襕袖子,只以为是苏璞来找她了。
  她脚下正发软,当然也没好气,索性就着他手上的力气往下坠,有气无力地质问他,“你怎么才来找我,为了江行首的那口汤圆,你当真见色忘……”
  她靠着身后那人的手慢慢转身,看见那人的脸,嗔怒的怨气剩了半截堵在嘴边——竟不是苏璞。
  眼前的人身量高而修长,苏蘅哪怕仰起头,也只勉强看见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鼻子。
  这人低下头,仿佛在打量她。
  摘星亭顶上的玳瑁灯周遭是一圈极薄的羊皮镂刻饰物,光线便由此中透露出来,那白衣郎在昏黄花灯下微微弯腰,映着清寥光华,俊秀挺拔,如鹤林玉露,如玉山将倾。
  夜风把苏蘅掉落的小灯球儿骨碌碌吹跑了,灯球儿斜躺在地上,内里的烛火卷起滟滟丝绢,成了一团小小的火。
  他不禁转脸去看那燃烧的小灯。
  一转脸,那光亮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琥珀色的瞳仁,清澈得像幽幽泉水,沉默而冷淡。
  苏蘅离这人很近,视觉模糊,但嗅觉却异常的灵敏起来。时人极爱熏香,走到哪里都是香风一片。而这人的身上却干净,没有任何气味。
  他衣着清寒单薄,背脊挺得很直。袍服浆洗得发白,略发硬,摸起来带着一点固执的涩意。
  这把他同包括苏璞在内的琅嬛院中的任何王孙公子身上带有的轻狂风流撇清了关系。
  苏蘅的手还攀着他的袖子,春葱般的指头上十点淡粉印在白襕上,晃眼。
  她注意到他的前襟没有金花。
  “这位郎君,”低血糖的感觉来得这样凶,苏蘅感觉自己的腋下和后脊梁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冷汗,眼神光也渐渐散开,什么都看不清。
  感觉到身体无力地渐渐往下滑,苏蘅舔了舔嘴唇,声音虚弱,千言万语勉力汇成了一个短促问句,“你有,吃的吗?”
  薛恪不动声色地看住了眼前的女子。
  时隔一年,她竟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他面前。
  她出门的排场一向是东京城内少见的张扬,鲜衣骏马,身后至少跟着十余仆从。
  怎的现在一个人在这冷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薛恪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这次又在玩什么花样?
  他左臂的伤虽愈合了,却只能保持微微弯曲的曲度,永远不能伸直。此刻正因承受着对方下坠的重量,隐隐作痛。
  薛恪试图撤出自己的手,未果。
  她抱得这样紧,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他面无表情,“又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蘅再无力回答他的问题。
  在她终于晕倒之前,她的耳畔听到有人远远跑过来,带着呼啸风声,急急叫他的名字,“叔夜、叔夜,你叫我好找!……这是……怎么是她!她又怎么了?……”
  人的声音又近又远,最终拉成刺耳的蜂鸣声,然后她又一次直挺挺地昏倒在他的臂弯之中。
  一如当年太学门口,她不由分说地从天而降,砸进他的怀里。
  ·
  江雪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人。
  漫说江雪吟没有见过,苏璞也没有见过苏蘅这么能吃的时候。
  苏璞和江雪吟两人闻讯赶去把苏蘅带回来时,她脸色惨白,牙关紧咬,额头挂着豆大的冷汗,吓了众人一跳。
  琅嬛院中的大夫撬开苏蘅的牙关灌下去两碗饴糖水,她才悠悠醒转。
  苏蘅醒来后第一句话是,好饿,有吃的吗?
  幸而今夜的主角虽然是汤圆,但桌上还是备了小菜,本是江雪吟为苏璞准备来佐酒的,清淡家常。一碟油炸羊头签,一碟香酥焖仔鱼,一盘香蕈炒腰花,一碟酱瓜并着雪里蕻炒的香辣雉鸡块,一盏火腿笋片蒸的糟鹅掌,还有一碗烤鸭架子煮的黄芽菜。
  婢子懂事,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给苏蘅。
  人饿的时候,味觉变得很迟钝,什么酸甜苦辣、什么香嫩爽滑都要退居二线,吃饱才是第一位的。
  这个时候,什么都比不上一碗白米饭。
  苏蘅拿起筷子,撩起袖子,风卷残云般填一碗米饭下肚,还觉得不够,江雪吟贴心地让婢子又给苏蘅添了碗饭。
  一调羹喝汤一筷子吃菜不过瘾,苏蘅想了想,干脆把米饭倒扣泡在黄芽菜鸭汤里,就着爽辣的雪里蕻吃汤泡饭。
  她充分发挥原来当美食博主的特长,吃得又快又多又干净,最后端起碗将碗底的汤喝了个精光,这才觉得好多了。
  苏璞看着自家妹妹饿极了的吃相,仿佛不认识苏蘅了一样,半晌才道:“阿蘅,若我知道你饿成这样,方才绝不会拦着你。”
  饱食后冷汗就止住了,手脚也就有劲儿了,那种吃饱了的愉快和满足是难以形容的。
  半刻钟后缓过劲儿、恢复了精神的苏蘅捧着一碗热热的桂花乳糖圆子小勺小勺地品尝,和刚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判若两人。
  苏蘅有点不好意思。
  人饿极了的时候吃相不会太好看,是以她现在格外淑女,以弥补一点自己刚才丢掉的风度。
  苏璞知道是自己的缘故才叫妹妹晕倒,他想说话,却见苏蘅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知理亏,只得略带尴尬地笑笑。
  江雪吟在风尘中多年,是如何冰雪聪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苏家两兄妹在置气,况且今晚苏蘅出事,也有她的责任。
  她走过来,对苏蘅歉然道:“蘅妹妹,今晚原是我的不是,叫子玉分神,疏忽了你。”子玉是苏璞的字。
  苏蘅一向对好看的人大度,对江行首这样温软的大美人更是好脾气。
  她想了想,原身从前在公主府许是从来没饿着过,所以连周围的人连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又如何能怪苏璞。
  苏蘅方才吃完饭,回过神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她动筷子以前,苏璞江吟雪二人未动桌上饭菜,酒却下去了半壶。
  看见江雪吟走过来时眼眶红红,并不直视苏璞,脸颊边还有被泪水冲掉尚来不及补的铅粉痕迹,又听她话中说“叫子玉分神”,苏蘅心下顿时明白了:她的哥哥苏璞和江行首并非如她所想的因缠绵而忘时,两人大概是吵架了。
  人在盛怒之中,时间流逝是不知不觉的。
  看来袁碧云在苏璞身上留下的示威似的香味果然起了示威的效果。
  既然如此,苏蘅是大度的小姑娘,也便不想再责怪苏璞。
  此间气氛略尴尬,只听苏蘅甜甜开口:“听哥哥说,江姊姊做的乳糖圆子东京城中无人可比,今天一尝,当真是如此。”
  这汤圆不同于苏蘅在别处吃到的,做得异常精致。圆子只有樱桃大小,牛乳和着糯米粉做的雪白外皮,上面撒了淡黄色的桂花蜜。咬开内里是陈皮红豆沙熬的馅儿,间或还能尝到里面颗颗完整而粉酥的红豆粒。
  这汤圆较之苏蘅曾吃过的芝麻大汤圆最不同是,它的馅儿并不太甜,反而是加了桂花蜜的汤水有淡淡清甜。
  牛乳香,江米香,陈皮香,红豆香,桂花香,几种香味极好地融合,吃下去不哽不腻,足见制作者的用心。
  江行首抬眸,对她微笑,“果真,他真的这样说?”虽是对苏蘅说的话,却是说给另一个人听。
  苏蘅递了个“我都懂,不用谢”的眼神给苏璞,然后低下头去乖乖吃汤圆。
  忽然,苏蘅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问江吟雪,“江姊姊,琅嬛院里有一个叫叔夜的男倌吗?今晚是他救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关扑:即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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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恪:苏小娘子,你是碰瓷专业毕业的吗?
  苏璞:我妹妹是饭桶我为什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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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血糖真的很可怕,天旋地转,浑身冷汗,接近濒死的感觉。一日三餐,好好吃饭,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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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夜饮椒柏酒
  元夕夜,汴京城中不乏高楼,楼上严妆少女三三两两,闲坐漫谈。
  她们不时向楼下的街上看去,看到有五陵少年、王孙公子乘马缓缓跟在美人的香车后头,便凑在一起笑,想到不久之后,大抵又会有轻慢风流的词曲传唱某位娘子和某位郎君之间的韵事。
  “你们看,那个人!”其中一位拍拍同伴,“那个穿白襕的书生,好俊俏。”
  说罢,她忽然用团扇捂住嘴巴,仿佛在懊恼自己方才声音太大。
  楼上的女子纷纷投去目光,然后眷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那人的眉目间久久流连。
  有大胆的女子见那人将要走远,咬咬唇,摘下头上戴的绢花,往那人身上扔。
  “啊,好可惜!”女孩子们纷纷轻呼。
  没扔中,绢花落在那人的脚步边,他仿佛没有看见,径直走了。
  ·
  回到太学学舍,赵若拙才长出了一口气,略带不解地道:“汴京的女子也真是奇怪,她们怎么什么都往你身上扔?那些扔绢花的倒也罢了,怎么珠花金簪也扔过来,这万一砸中人脑袋怎么办?”
  说罢,他又眼尖地发现,“叔夜,你胸前的金花怎么不见了?”叔夜是薛恪的表字。
  看着对方神色淡淡,对被砸中或丢了那金花都并不在意的样子,赵若拙不禁一拍大腿,“哎,当真可惜了!”
  琅嬛院的东西当真奢豪,给客人簪戴一次便不要了的精巧胸花也是真正鎏金的东西,做个纪念也是很好的。
  从琅嬛院回来已是三更天。
  夜已深,太学的学舍之外依然隐隐有斋生和歌舞妓玩笑吵闹的声音。
  国朝自“元祐改制”之后,便将通过礼部会试的贡生全部纳入太学,学于此,宿于此,一切费用都由礼部承担,不用自己掏一分腰包,以待一年之后的春闱。这些太学生时人称之为斋生。
  斋生中也分品级,有上、内、外三等。
  其中上等者最佳,殿试中的进士多出身于此等斋生。
  太学生流连坊曲,招妓侑觞,风气颇盛。若放在平日,早已有其他斋生觉得打扰睡眠而去报告舍监。
  但今夜是元宵,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街上彻夜狂欢的人群至今未散,又如何能强求斋生们早睡呢?现下除了玩乐也无事可做。
  赵若拙将眼前的青色土瓷小碗推到薛恪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我方才特意从江行首的小厨房讨来的,据说江行首的桂花乳糖圆子是琅嬛院中的一绝。琅嬛院中行首平日深藏高阁,未易招呼,今日是有了贵客才做了这圆子。要不是她小厨房里的婢女是我同乡的表妹,这一碗多余的圆子怎么轮得到我们哟。”
  说罢,他又咂咂嘴,道:“要能见上琅嬛院里的行首一面,那才算是真的见识过东京城了呢!”
  赵若拙今年二十八,岭南人士,紫棠色面皮,阔脸方颌。他生性爽朗,不拘小节,说话也是大大咧咧,对自己贫寒的出身毫不掩饰。
  他同薛恪一般,同属太学中的上等斋生。他姓赵,家中往上数九代亦与皇室沾亲带故。
  只是国朝立国将近二百年,皇家枝叶也散入百姓之中,赵若拙家中败落,一干老小便指望着他中进士,复兴家族。
  薛恪想到那张小小的惨白鹅蛋脸,不由一哂,江行首的贵客,长公主的次女,想必就是她吧。
  “唔,真好吃!”赵若拙习惯叫他的字,“叔夜,快尝尝!”
  薛恪把面前的小碗推回去,对好友淡淡笑道:“你好不容易讨来的,怎可掠美。”
  赵若拙摇摇头,道:“我却是忘了,你素来不喜欢与人共食。”说罢,将这碗汤圆端回来吃了。
  赵若拙与薛恪同居一室,自然晓得薛恪的性格。
  虽说太学中的举子都是以日后的殿试为要,但如薛恪般自律洁净,却罕见。
  都说君子如玉,但他薛叔夜是玉做的人,却是石头做的心。
  赵若拙常跟薛恪玩笑,道:“哪家小娘子若贪恋你的好相貌嫁给你,过不了多久归宁就会和双亲大吐苦水。”
  薛恪闻言不置可否。
  赵若拙哈哈大笑,道:“你这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左不过是好看的苦行僧,哪家小娘子受得了。”
  太学之中众人只晓得今年的举子中有南方鼎鼎有名的大儒张端的学生,却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赵若拙因为和薛恪走得近,才知道薛恪便是张端的弟子。原来学《论语》,学到孔子夸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赵若拙只以为这样箪食瓢浆、克己复礼的人是春秋时才有的,却不想自己碰上个现成的颜回。
  后来相处久了,赵若拙却发现他愈发看不透这比自己年轻了五岁的青年人。
  薛恪不是全然的儒生,倒更像是个墨家弟子。
  诚然他容色极其出众,但不只是琅嬛院里男倌的那种“漂亮”,没那么简单,光是他殊胜的风度里就藏了许多别的东西。
  太学生群聚,以家财和才华为标准划分这些人,有三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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