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现在的苏蘅莫名其妙又想起了七夕那日楼头目光追逐于薛恪的女子们,悻悻叹了口气。
沉湎男色,是沉湎男色没错吧。
她身上那股子倔劲儿又被激出来了。
苏蘅在美人榻上坐直了身,撸起袖子拈起笔,不就是香囊吗?谁还不会做个把香囊?
“阿翘,把我描花样子的摹本全部拿来。”就先从画花样子开始。
·
院子里静静的,婢子们也去歇息了。夏蝉拉长了声音在近秋的透明阳光里聒噪,反而衬得正院里愈发的清净安宁。
薛恪下朝回到正院厢房的时候,苏蘅已经伏在美人榻的小几上睡着了。
日光隔着菱花窗照进来,青砖上也便有了明亮亮的花影,无端端便温柔敦厚,岁月静好。
午间还有热气,苏蘅只穿了件淡藕色低领窄衫子就睡着了。虽然是以不舒服的姿势趴着,但她想是睡得极香甜,连披帛也压在了肩膀上而非挽于双臂,大半截手臂露在外面。她将漆黑发髻挽得高高的,雪白的脖颈上有近乎于透明的小绒毛。
桌上铺铺展展,到处都是着了墨的画,还有几张雪白宣纸因为小几堆不下而散在了床榻上。
薛恪无奈摇了摇头,时节将近秋,她还是这般贪凉。如果他没有回来,而那些婢子也因为她在午睡而不敢进来打搅,那么少顷太阳西移,寒凉夜气沁浸,醒来便要头疼。
薛恪本想把她抱去床上睡觉,但又怕把她惊醒,只好取来一件半臂轻轻给苏蘅披上。
俯下身子给她披上半臂时,他才看清苏蘅压在手臂和面庞下面的画。
仿佛是闺中女子做女红前要描画的花样子。看样子是画了许久,什么样子都有,金玉满堂、绣球锦、和合二仙、白鹤松岩……
但画的主人并不满意,在这些花样子上打了小小的叉。墨黑的叉叉越画越大,仿佛能看到她因为不满意而逐渐失去耐心的过程。
乃至于到了最后一张完全没有按照花样子描了,那张宣纸上的图案是她信手画的,只有寥寥几笔,近似于白描的简笔,画了一头小猪戴了顶小幞头,甚是可爱,旁边潦草地写了一行小字,“薛恪,大猪蹄子。”
在她心中,他是这个样子的么?
苏蘅不知道自己怎么画着画着就睡着了,明明原先只是想着趴一会的……醒来见薛恪正拿着她睡觉前画的花样子看,嘴角还噙着浅浅的笑。
笑什么……
午睡刚醒,脑子还是茫茫然的。
透过宣纸反面渗出来的淡淡墨痕,苏蘅看见了自己睡觉前随手涂鸦的小猪,好像还写了几个字……她噌地一下坐直,把披帛往桌上一抛,几乎要从美人榻跳起来上前去抢那张画,“还给我!不许看!”
然而盘着腿睡一中午,腿脚早就麻了,苏蘅刚从美人榻上站起来,膝盖不由自主地弯下去。若不是薛恪适时地向前一步,接住即将跪倒的她,她的两腿现在应该已经磕在青砖地上了。
正打盹的阿翘和阿罗被东厢的动静惊醒,连忙跑过去,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相公正背对着门,看不清神情,平素直挺的腰背微微前倾,以迁就怀中之人的姿势;而小娘子正趴在他怀里,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伸着似乎是想要去够什么东西,脸上还有薄薄嗔怒之意。
两个婢子互相对视一眼,旋即露出会心窃笑,然后悄着声一前一后地退出正院,守在了院子外面,浑然不似刚才跑来那样大声而风风火火。
薛恪拥着苏蘅,目光在苏蘅面上逡巡一圈,唇角扬起的弧度更高。
他伸手,指了指她脸颊上的一处。
苏蘅懵懵看他,不明所以,“干什么?”
薛恪垂目,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轻声道:“这里。”
一瞬的缄默中,苏蘅顺着他那只修长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上去,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清澈如幽泉,静静注视着她。苏蘅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平素薛恪沉默而冷淡的样子多了,她只觉得他清雅有余,却未免失之于轻快。而今他这样笑,融化了眉目间的肃淡清冷,竟有种难得的意趣,恍若风流俊美。
洁净的衣香和温度从他的怀抱中传来,而苏蘅的心跳得极快。
也许是被这笑容蛊惑,又或许是因为心底奇异的酥麻,她失神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过的地方,亲了上去。
这轻轻的一琢,如梅花轻抚于面上。然后她不顾薛恪的反应,拎起裙子,飞快地跑了。
·
“小娘子,这里。”
一路跑到了厨房,张春娘和帮厨看见她,不约而同地指了指适才薛恪指过的同样的位置。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
苏蘅双手捧住自己红热到爆炸的脸,难道他们看到了??
张春娘把苏蘅带到厨房存水的大水缸前,黑漆漆的水缸盛满了清水,好似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苏蘅一侧沾上墨迹的脸。
雪白的皮肤上,那漆黑墨痕分外鲜明。
苏蘅,呆住。
然后,呆滞,石化。
好想一头扎进水缸里……
厨房中诸人突然看见水缸前的小娘子捂住自己的脸,久久无言。春娘疑惑上前,柔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饿了?饭菜正准备着呢,一会就好,今日炒几个家常小菜,快得很。”
因着日前苏蘅天天吃辣食,今日春娘便做了清粥小菜,清清火气。
碧莹莹的粳米粥熬得软糯绵烂,小菜是瓜齑炒鸡丝、鸽松白菜包、蒸鱼鲊、清炒瓠子,流油的咸鸭蛋对半切开,红澄澄的鸭蛋黄极诱人食欲。
瓜齑炒鸡丝一向是苏蘅爱吃的。咸瓜齑是春天的时候自家腌的,用的材料无非黄瓜、茄子、萝卜这样平价的食材,但因为春娘的高超手艺,即使是寻常的食材,也能变成复杂的美味。
用干净的筷子从坛子里捞两条瓜齑出来,切做细丝长条。鸡脯肉也切做细丝,腌过后拿温凉的香油滑熟以保持鸡丝的嫩滑,然后转为大火,倒入酱瓜丝、笋干丝、虾米和葱白爆炒。因为瓜齑自带的甜咸味道,因此不需加任何调味料,炒熟便能吃了。
炒过的酱瓜中的辛辣麻凉被中和,咸中微微带甜,而笋丝和鸡丝本就是有口感而无味道的食材,因此吃起来相当提味,吃起来风味浓郁又不失清爽,简单好吃,佐粥尤妙。
夏白菜到了七八月是最肥的时候,切丝拿盐糖香油一拌就是很好吃的小菜。鸽子松是中午便做好的,现在要吃时便下蒸笼蒸透,一碟摆在白菜叶子边,要吃时自取了包着蘸酱吃便是,很是爽口。
苏蘅刚才还在心里暗自跟自己较劲,一闻到粥香菜香,扛不住肚子咕咕叫,又慢悠悠地回了正院吃晡食。
这一幕,浑如前世小时候跟爸妈吵架,扬言自己再也不吃饭了,可是等饭香传进房门,又自动坐到餐桌前了。
苏蘅和薛恪对坐,虽然赧然,虽然头快埋进粥碗里了,但是该夹的菜一筷子没少。
薛恪用膳的时候倒是自如。
他将一只白菜包包好,沾了酱递给苏蘅,浅浅勾唇道:“不必吃得那么快。”
苏蘅慢吞吞“嗯”了一声,抬头见他正看着自己。
薛恪的笑容淡下来,眼神掠过她的面庞,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用和谁比,也不必在那些花样子上费心思。你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便是。”
苏蘅看着他,放下筷子,“若是我就是想做个香囊呢?”
“若是一定要做,”薛恪淡淡道:“我看那只幞头小猪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苏蘅:撩完就跑真刺激。回来吃饭怂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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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齑炒鸡丝的做法来自于《中馈录》,类似于今天的酱瓜炒肉,非常爽口,下粥妙物~
第41章 雪沫乳花盏
苏璞今日下了朝却没有回自己的住处, 而是来看苏蘅和新弟婿薛恪。
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小坐,闲话家常而已。
时近中秋, 宫中本应有中秋宴饮,然则苏璞进宫带回的消息道是太后身子不大好, 小皇子灏的病亦反复,今上亦无心思举办宴饮。
苏蘅作为宗亲, 本还在担心是不是要随康阳入宫,此刻便可以留在自家家中过节。她一向散漫惯了,对于这样的事, 自然是举双手赞同。
“太后的病情本有了起色, 谁知前几日听闻官家听从台谏之意,褫夺了贾岩松枢密使之职位,又有意重提前朝疑案, 便又不大好了……”苏璞慢慢道。
原先在琅嬛院游玩时, 苏蘅某次偶尔无意中听到苏璞和江吟雪交谈时隐约提起过先帝时一桩案子, 其间提到了“幽州”“燕云”“进谏”的零碎语句。此事仿佛与江吟雪家族败落、而后她被卖入教坊一事有关系,因此苏璞才时时留意着此事。
当时苏蘅听到“燕云”这几个字,登时联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史书的内容,然而他们说的隐晦, 江吟雪听闻伤心事又有泪意, 她也便不好再问下去。
那日苏蘅回了公主府后, 立刻去翻阅了本朝的史书,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钦徽二宗的消息。一切如她一开始所知道的那样,因为一位神人薛崇越,靖康之耻并没有发生,天下太平, 海清河晏。
既然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自此她也便不再多想。对于朝堂中发生的事情,她自知无力改变,也不好过问,只能在好友伤心垂泪的时候默默陪伴安慰。
风炉上,圆肚细颈的瓶中水正沸,气泡冒出水面破碎后,发出噗噜噗噜的些微声响。
薛恪一向话少而沉静,苏璞的消息他早已得知,这是好事,但他却不能将喜色显露于面上。
薛恪手中的动作依旧极平稳:先用热水温了盏子,再捻茶匙舀来碾好的茶末,水微沸初漾时,提起汤瓶轻柔注入盏中,以细竹制的茶筅击拂,搅乱盏中乾坤。他动作舒卷如云,毫无阻顿。杯中茶汤原本碧绿如春叶,倏忽间便起了变化,浮起雪白浪花。点好的茶有沫饽跃然,乳白汤花咬盏不散,于杯中湛然如画。
苏璞观之,不由叫了声好。
他看了看薛恪,又转而看向苏蘅,笑道:“难怪阿蘅去哪里都能想到弟婿,果然是官家选中的国朝第一等儿郎,我若是女子,也想嫁给这样的男子——”
后半句揶揄怪调未说完,苏蘅已经半坐起身,越过桌子要来捂他的嘴,笑啐道:“你还说!”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点茶与焚香、插花、挂画等事皆是国朝流行的风雅之事。无论四季,凡是家中来了贵客,都要以现点的茶饮招呼。
薛恪不似寻常的国朝士族,从不熏香,亦不爱插花,字画也不甚喜欢。起居的厢房中唯只有一副水墨狂草而已,十分朴素。
苏蘅有点没想到,薛恪这么端然朴素的人,竟然精通茶道这么繁琐而烧钱的爱好,连自己一向品味颇高的哥哥苏璞都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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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璞离去后,见苏蘅盯着桌上的茶具愀然不乐,薛恪微笑问:“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刚才苏蘅见薛恪只将点好的茶饮递给苏璞,自己却没有,怎么感觉有点被冷落了……
苏蘅坐在桌旁,托腮望着他,认真道:“刚才你点的茶,哥哥都说好喝,我都没有喝到。我也想喝。”语气中不觉得带了嗔意。
薛恪看着她托腮的样子,明艳却娇憨,只垂下眼,道:“那杯你不能喝。”
“为什么?”苏蘅不明所以,脱口问道。
薛恪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饼小龙团里有麝香,女子是喝不得的。”
麝香是什么,苏蘅前世看了那么多宫斗剧,怎么会不知道。闻言她忍不住捶了自己一下:好巧不巧,叫她偏要问!
薛恪见她懊恼的样子,不觉微笑。他旋开茶盒,取出一方金布裹成的小茶饼,道:“你想喝,我再点一次便是。”
这饼团茶以米粉、淮山药、楮芽代替了檀香、龙脑,是更适合女孩子喝的茶饮。
薛恪以茶槌敲开茶团,分为小块,将茶团块倾入茶碾之中。茶盏、烫瓶、盏托、茶碾子、绢罗、茶筅……他修长的手指从容在桌上复杂而精巧的茶具间穿梭,将这一幕变成了可供人欣赏的行云流水的画卷。
苏蘅从前习惯喝冲泡的茶,这是前世的习惯。后来才知道,历朝人们偏好的喝茶方式并非一成不变。
譬如唐人便喜欢烹茶。用一个小鼎烧水,在鼎里直接放入茶叶,再加入食盐、生姜、薄荷等调味品,煮熟后饮用,味道和后世人们习惯喝的茶水完全不一样。
而如今国朝流行的饮茶方式则是点茶,也叫做分茶,亦非泡茶。茶叶虽可以散卖,但大多做成饼状的团茶存放,有点像后世的普洱茶。烹茶的时候,取出茶饼,用捣成小块,再用茶磨或茶碾研成粉末,还要用罗合筛成均匀的粉末状,更类似于抹茶。
此刻苏蘅认真记下薛恪手中的步骤,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薛恪看她学的认真,脸上有清浅笑意,“不如你来试一试。”
苏蘅很怂,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要不要,我不会。”她没有说谎,她自己自然是不会的,原身对这种高雅艺术也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不想在薛恪面前笨手笨脚地献丑。
这感觉,就好像读书的时候不习惯在学神的注视下解题一样。
“无妨,试试也好。”他却将茶碾推到她面前,“我可以教你。”
茶碾中有一条细长的槽,将小茶块放置在其中,以碾轴碾过,便能将茶块压成齑粉。
苏蘅看薛恪碾茶时,不急不缓,悠然自得,可怎么到自己手上,两只手像握着两只小棒槌,怎么都压不细腻。
而薛恪的确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他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苏蘅。少顷,见她的确不会,便伸臂从背后扶住她的双手,道:“两只手用力要均匀。若是一轻一重,碾轴歪了便不均匀。”
他的双手扶住的力道柔和,苏蘅瞬间便知道了用力的方法。
但这姿势仿若他从背后拥住她,沉静的呼吸就在她的发端。
苏蘅微微朝后倒,仰头看见他优美而分明的下颌线。她眨一眨眼睛,悄悄松脱了手中握碾轴的力量,眼神中仿佛有抱歉,又像是笑意,“老师,还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