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已过,正式进了宴会大厅。邀请的客人很多,所以席面摆在露天,一臂长的案几,摆着蒲团
和冷拼盘,三三两两的人群聚成一团,听见脚步声同时把目光转移过来。
曾湖庭坦然自若的走到最前面去,本来他是打算寻个中间位置坐下,现在看来,还不如就坐到最前排。
最靠近知府的位子。
时人以左为尊,左边的第一同样是知府大人的惯用右手,这个位置再好不过。
济庭执意想要跟他坐一边,他更担心济庭被连累,让他坐在稍远的地方。
看到湖庭一来就选了最前排的位置,剩下的人暗中交换眼色,小声的议论起来。他全当没听到。
既然忍让不能达到目的,何妨张扬一点?
不多时,他身侧多了一个人,陶兴坐在下首,压低声音道:“怎么今日湖庭转了性子?”
曾湖庭正要回答,发现对面又多一人,端起酒杯自斟自饮。两人距离极近,曾湖庭只能同样举起酒杯掩饰着:“喝酒,喝酒。”
陶兴扑哧一声笑了,“湖庭以茶代酒吧,喝多了酒可长不高。”他转头让侍女换了一壶清茶。
曾湖庭极为尴尬,算起来他也该活了三十年,奈何身体才十来岁。
不过有人说话的好处就是没那么尴尬,他注意到其他童生形成了排外的圈子,把一切不遵从规则的人排除在外。
这种小学鸡行为,看来从古到今都很有市场。
不过,又等了两炷香时间,远远的从入口传来喧哗声,高昂的男声传来:“劳各位久候!本官来迟一步。”
穿着朱红色官府的男子从外面进来,径直坐到最上首的长凳上。他旁边的人比划手势,侍女开始流水似的上菜。
“坐在这上面,吾方才领悟到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之情啊。”知府孔大人摸着胸前的长须,“俱是少年英才啊!”
这次考中的五十人,最大的年岁也不过三十,还是能称得上少年的。
孔大人抬头看今科案首,他正好奇当初是谁切中他的心思,一左一右,右边的少年有点眼熟,他只能主动发问,“谁是今科案首?”
曾湖庭恰如其分站起来,“学生曾湖庭,呈州福城县人士,见过孔大人!”执了个学生礼。
孔大人把心头的那句这么年轻吞下去,很是欣赏的看着他,治下的童生也是政绩,当初前三名争执不下,还是他亲自点了那篇《慈恩》作为头名。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得要点名这件事,于是点点头,“杂文写的不错。”
“多谢大人赏识!”他又是深施一礼。
孔大人又问了几句别的,转头问右边的童生,“你便是第二?”
对面的少年听到第二,手里的茶杯倒了一半水,但上官询问不能不答,“学生沈景羽,呈州人,见过大人!”
孔大人不咸不淡的问了两声,就转到陶兴处,曾湖庭比起来,就很差别待遇。
至于其他人,连问一声都没得到。
菜已经上齐,每人面前都是一壶清酒,两碟凉菜一碟热菜,颇有风味,厨师更别具匠心用紫藤花做了一碟点心,味道清淡不失雅致,格外应景。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后排立刻有人站了起来,“大人,此情此景真是格外让人沉醉,在大人治下,诞生了这么多人才。我提议,不如画下来吧?”
他这个马屁正正拍到了孔大人心尖尖上。古有《韩熙载夜宴图》,今有《孔大人春日宴童生》,流传出去怎么也是一段佳话。
得到孔大人的答应,那人立刻转头从身侧拿出一卷画纸和颜料,看来还是有备而来。
“大人,学生献丑了!”
他动手开始画,身边就围起了更多的人群,众人惊呼,“太像了!”
“跟孔大人特别像!”
看来敢“献丑”的,也是有几分绝技在身,他寥寥几笔,就把正堂端坐的孔大人画的气质端华脱颖而出。他笔下不停,立刻把坐在上首的曾湖庭画出来,衣服简单几画,显得面目模糊,一点没有该有的样子。
曾湖庭就听到有人不怀好意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画。关键的孔大人已经画出来,剩下的人都跟曾湖庭一个待遇,只落下个模糊。
“走,我们去看看。”曾湖庭叫上了陶兴,也上前去看画,孔大人看见画中的自己喜不自胜,一连称赞,“好!画的好!让我裱起来,挂在家中厅堂。”
能让知府挂在厅堂,拜见的客人第一时间就会看到,那是多大的荣耀!画画的陈子旺知道自己这盘棋下对了,开心的笑了。
“可是还差了一点什么....”曾湖庭在后边说,“不如让沈兄题诗一首?听说沈兄一笔字写得极好。”
“喔?那倒要看看?”孔大人喊了一声,沈景羽领命过来,拿起羊毫笔,沉吟之后笔走龙蛇,很快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诗里把今日宴会之景写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辞藻华丽又通俗易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诗!
“好!”孔大人赞了一声,没想到闷不说话的沈景羽还有这么一手,看来小觑他了。
“曾案首,你能做点什么啊?”童生里突然有人阴阳怪气的发问。题诗的活已经被沈景羽抢了,这场宴会作为案首,被第二名抢了风头可不行啊?
“所谓闻者有前后,各位在进学的道路上都比我走的早,在下只有玩乐时学会了一点丹青,只能给兄台的画添补两笔了。”曾湖庭道。
说话的人涨红脸,脑门上的青筋一跳一跳,闻者有先后,达者为先。这是暗戳戳在说他们学的没他好呢!
曾湖庭取过最小号的笔,现在画像上自己的脸描补几步,刚才模糊的脸瞬间变得清晰,他抓住自己的眉形较长的特点,改变了脸型,现在看来就有五六分像了。
画了自己他也没停,反而一一改变他人的面孔。刚才的画像里,只突出孔大人和画着,而改过的画像,所有童生言笑晏晏,随和自然似乎在期盼上位尊者的指导,而他也正欲下来与民同乐。
整幅画的意境,高了一层不止,已经能够跃入精品。
好!更好了!唱戏是需要观众的,宴会也是,孔大人如同众星拱月,而众星又各有各的光芒,这才是一副真正的好画。
如果刚才孔大人说的不过是客气话,现在就是真心了,他想把画挂到书房里供客人观赏。
“这是什么技法?怎么能让众人栩栩如生?”孔大人见猎心喜,连忙问道。
“平常的书画讲究写意,着重体现意态,这技法重在写实,概括特征,是学生从一本古籍的残卷上看到的。”
“好啊!来人,把画像晾干后裱起来!”孔大人一挥手,自然有人带着画去找裱匠。
只余下众人用同情的眼神看画画的陈子旺,可惜啊可惜,忙活半天,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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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陈子旺已经败退, 剩下的人总算不会自找没趣。
孔大人新得了一副满意的画,又挨个挨个鼓励一番,退场离开。他毕竟公务繁忙, 能抽出一个时辰来看看就很不错了。
他一走,除了那些抱团的人, 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曾湖庭饮尽杯中的茶水,干脆利落的站起来离开。
陶兴和曾济庭即刻跟上,他们三人刚刚走到后院的回廊时,背后传来一声:“站住!”
起先曾湖庭不知道在喊什么, 那声音又叫了几声,他才诧异的回头:“叫我吗?”又不说名字,他还以为说谁呢。
“当然是你。”沈景羽沉默的站在曾湖庭面前, 又不开口了, 一直拿眼睛看着曾济庭和陶兴。陶兴识趣的拉着济庭离开,济庭还摸不着头脑,嚷嚷着为什么要走。
“沈兄有什么事情吗?”曾湖庭转过来笑吟吟对着他,又不是敌人,他当然笑脸相迎。
沈景羽上下打量对面的人, 年纪大概十三四,比他小了三四岁, 这次考试居然压过他得了第一名,得到名次时他险些以为家里的仆人看错了?怎么会?居然有人压过他?
沈景羽家学渊源,他父亲曾经是探花,后来醉心诗书辞官不做。家中攒下书籍无数, 他从刚回走路就拿着书本牙牙学语,现在居然输了。
沈景羽十分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自尊心作祟, 他反而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字写的好?”
就为了这个?这次轮到曾湖庭吃惊,“你单单为了这个?”在这里拦人,他还以为要决斗呢!
沈景羽点点头,看来他同样好奇这个原因,他之前见都没见过曾湖庭,怎么知道字好不好?
曾湖庭爽快给出了答案,“我猜的。”
“啥?”猜的?
“经常运笔的人,食指和中指的一些部位上有特殊的茧子,不是用心练过书法的,怎么会长茧子呢?”曾湖庭举起自己的手指,他手上也有一些茧子,不过没沈景羽那么明显。至于他主动提沈景羽,是为了个卖个好。能争取拉拢到的人,为什么要推给对手呢?
沈景羽收回手指头,在背后默默摩挲,不错,还真的有茧子,他从来没注意到这点。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告辞!”曾湖庭没有跟人攀交情的打算,自然要早早的离开。至此,他在府城全部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可以收拾行囊回去。
来时曾经带着迷茫,回归确是满满的充实。
赶了三天的路,在靠近傍晚时,他们终于回到熟悉的镇子门口。看着熟悉的茶铺招牌,放松就从心底涌了出来。
他们掀起车帘看了看门口,没想到居然有人凑近到了车头前,灵活的闪避开,“是曾湖庭吧?”
车夫吁一声,车技娴熟的停稳车,刚要教训小姑娘不要乱扑车小心被伤到,曾湖庭已经冒出头来,“是我?你是?”
“小月姑娘?”他诧异的问。
“是我。”面前正好是个熟人。她在芳姐的铺子里帮忙,铺子做大后,也仍然没离开。
这姑娘饭量大力气更大,芳姐在月薪之外还多供一份饭食,才是她没离开的原因。
此刻她才看到车里有人,犹豫道:“能说吗?”她担心说错话。
车里只有曾丰年,自然他要点头,“可以说啊。”
“铺子里出事了。”小月道。
“出事?是什么事情,难道是有人抢方子?”曾湖庭一下子想起他在离开青平镇前,还去看过芳姐夫妻一次,看芳姐的表现,不像出事啊。
小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十天前,铺子突然关了门,我以为芳姐生病想休息一天,结果去她家里一看,家里也没人,连家具都搬走了。”
这下曾湖庭是真的吃惊了,“难道是被人赶走了?”
“我问过邻居,他们说入夜之后还点着灯,芳姐家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估计是搬动家具。”换句话说,他们是主动离开的。
“所以,他们跑了?”曾湖庭难以置信反问。“为什么啊?”
小月摇摇头,她发现之后也不能相信,但根据她询问的邻居,并不存在胁迫的成分,芳姐夫妻是自己离开的。
“我还是很难相信,他们图什么啊?”自从开始做独门生意,芳姐的境遇改善很多,现在她会抛下一切,跑了?
曾丰年从只言片语中听出发生了什么,他神情变得严肃,“既然如此,要报官吗?”
平民百姓遇事也很少报官,因为有句话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是道理完全在自己这边,也禁不住衙差的盘剥。
“报!”曾湖庭坚定的说,“芳姐他们说不定是遇到了困难,或被威胁,至少要找到他们,我才能安心。”
曾丰年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芳姐多半是自愿搬走。他此刻并不想说出来打击孩子,反正等人找到时,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不信。
虽然天色很晚,他们还是赶着去衙门报了官。衙差的表情爱答不理,直到看见银子才做了登记,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
芳姐是那条巷子的老住户,她相公的来处也是有处可查,只需要顺着户籍去查就好。
忙活了半晚上,才算是做完,曾湖庭给一直在等着他们的车夫多加了十文。
他一直很注意这些细节,都是出来讨生活,只能在钱财上补偿一二。
回到草庐里,一个月没见,草庐在王婶子的打理下,依然干净整洁,花木扶疏,还多了一株开的正盛的野玫瑰,应该是小四的手笔。
说小四小四就来了,她在外面听到动静,点着灯笼出来看,看到熟悉的面孔捂着嘴,欢呼着,“先生,大哥,你们总算回来了!”她最近吃不香睡不好,生怕又遇到什么事情呢。
连封信都没有,她提心吊胆的等着,晚上都要给门上栓,现在先生和大哥一回来,她立刻有了主心骨,脑子也灵动了,估计着他们没吃饭,主动说,“我去做汤饼!”
汤饼就是提前切好存放的饼子,在晚上只需要烧开热水,用热水一冲,就是一顿夜宵,再切上几片卤肉,那味道鲜美可口。
小四一边切着汤饼,一边问最近的遭遇。曾湖庭捡能说的说了,小四一阵欢呼,“大哥以后就是童生了吗?那我就是童生妹妹啦!”
曾丰年虽然高兴,还是端着的:“嗯嗯,以后出门也不可造次,不过是个童生,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如此轻狂,让那些举人进士看了笑话。”
“先生您这话说的,那些考不上得气死。”小四小声嘀咕,“总之,大哥现在也能松快两天,给,汤饼。”她把热气腾腾的汤饼端过来。
曾湖庭腹中饥饿,又忙活那么久,三两口汤饼下肚,十分满足:“你的手艺已经可以出去开店了。”
“真的吗?大哥可不要骗我。”小四笑嘻嘻的,“主要是大哥教的好,不然我也不会做。”
“所以你们一个教的好,一个学的好,我就光会吃,是不是?”曾丰年佯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