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沉毅回忆看过的湘平县志,“湘平县地处偏僻,土地贫瘠, 人口也是呈州几个县城里最少的。前十年,为了鼓励开垦荒地,说好了荒地的前五年不收税。”
曾湖庭记得也看过这么一条, 一般的荒地开垦只免三年税。当时的县令向上头争取到了五年。
十年已经过去, 县令换了三任,一笔糊涂账算不清楚。县丞他们打的主意,多半是推锅到他们这些学子头上,日后再有人追查起来,便说是当年孔知府派下来的人手整理的, 他们毫不知情。
对此,曾湖庭自然不能任由被人扣锅。他跟朱沉毅商量好, 连夜开始做交接册子,把数据,书册还有最初的交接人这些全部标注出来,朱沉毅再誊抄了一份, 趁着夜色交给了其他八人,叮嘱他们务必要查验清楚才能接手。
“要不要这么严格啊?都是给上面做事,他们湘平县也不至于整我们吧?”那八人等朱沉毅离开后, 随手把册子丢到一边。
年纪最大的学子捡起了册子,默默揣进自己的怀里。他年龄大些,早就不会像这些人这么天真,多留一份心眼总是好的。
第二日,临近中午,县丞这才慢悠悠的出现,身后带着一个人近中年的书生模样的人。
县丞交代让他好好做事,中年人自我介绍,“我姓王,你们就叫我王文书吧。”
“王文书。”稀稀拉拉的叫了名字。
王文书熟练的越过书册堆,从其中一堆里抽出一本书,“这堆元康十二年的登记,五年一登记,这堆是十七年的,这堆是今年刚送来的。”
“全部都是散的?没有汇总过?”
“汇倒是汇总过,不过让头先的大人拿去了。”王文书挠挠头,“还要原始资料?”
“当然需要。王文书没有存档?”朱沉毅亮出昨夜的成果,翻到每一页的标注,他们作业详细的列出每个村的人口,性别,大致年龄段,名下田产,甚至包括夭折的幼童。十来个村子汇总,又要再整理一遍。不夸张的说,册子在手,治下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王文书看的眼晕,这工程量可就大了,他咂舌,“我什么时候写的完?”
“慢慢写,只有王文书写完我们才好统计下一步啊。”曾湖庭笑,“我们不急。”
王文书把册子接过来,“我能借用一下吗?”
“没关系,本来就是给王文书用的,我们统计好元康十七年到二十二年的情况,也要填写的。”但是他们有十个人,王文书只有一个人。曾湖庭没提这茬,面无异色的让王文书离开。
王文书揣着书册匆匆离开,默念好厉害的小孩,如果按照他的册子登记,除非从原始册子做手脚,不然一切掩饰都是白费。
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还是先问问县丞。
他前脚离开,曾湖庭后脚就站到庭院里去,那些书册都是掩饰,还那么大灰尘,他不乐意去吸灰。
等了半个时辰,王文书终于匆匆而来,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会尽快把册子填好。”
“多谢王文书,那我就先回去了。”
别管过程怎么样,只看结果。结果就是王文书还是得去苦逼的整理资料,然后再交接给他们。
曾湖庭宅的住,他也不出门不干别的,就抱着几本户籍法翻来覆去的看。
其他的八人有点忐忑,一来人家衙门完全不做事真的好吗?要是被告一状怎么办?
“不急,他们都不急,我们急什么?”真的出事,反正有人顶上?他不是想出风头吗?他不想挣什么功劳,平平安安过渡就行了。
王文书折腾了四五天,终于是填好了册子所需要的信息,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终于交出了资料。确认无误后,曾湖庭签下名字。
王文书走出去的背影还有点踉跄,他这几天为了加班赶工,硬生生每天只睡几个时辰。不过嘛.......他摸摸怀里腰带的银锭,十分满意。这些钱,至少够他喝上十次花酒了。
面对厚厚重重的书册,一摸一手灰,其他几人不知不觉的拿眼睛看着曾湖庭,他从其中一堆里抽出一本,“我们需要统计的就是十七年到现在的吧?开始动手吧!”
“湘平县有十个村子,正好,我们一人负责一个村子的资料,没问题吧?”
为示公平,他让其他人先选择要统计哪个村子的,然后他捡了最后剩下的。
那些书册堆在他的书桌上,曾湖庭翻看第一本,现在,户籍统计才算是正式开始。
这些东西记载的极其杂乱,往往只写了某某年某某村,有一名老人过世,有一名幼童出生,有女子嫁入。
他每看到这么一条,便在备注上划一横线,翻完一整本,便统计清楚整个村子的情况。
再把那些数字分门别类的填写好,画上大大的表格填写。
其他人在他的强制下,很不习惯的填写表格,还时不时问问某处该怎么写,曾湖庭还得抽时间给他们讲解,饶是如此,他的速度也更快。
花了七天,曾湖庭统计完手头的村子,他便先开始写最后的统计。先统计元康十二年到十七年的数据,还做了对比。分别是老者的生存率,新生儿的出生,外嫁的人口,嫁入的人口。
这些统计做完,其他的学子们才刚刚统计完手头的资料。
赶了一个晚上的工,他终于统计全部的数据,便让门房去找县丞,说是他们全部统计好资料。
至此,他们已经在湘平县待了半个月。
抛开想表现的心思,他们难得离家,此刻都充满了归家的急迫。
曾湖庭跟着朱沉毅,还有一个年纪最大的钱修杰,一齐去找湘平县知县。自从他们到达后,从来都是县丞出面,都要走了,知县总要露个面吧?
他就不,最后还是县丞出现的。照样愁苦的一张脸,接过那些整理后的资料,扭头就走。
曾湖庭也不在意,反正他该做的已经做完。
收拾行李,回家去。
县丞派的人一路看着他们出了湘平县的城门,这才转过来报信。县丞点了点头,吩咐道,“拿火盆来。”
“这么热的天,拿火盆干嘛?”下人虽然疑惑,还是照做,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火盆就端来,房间里的温度很快上升。
县丞每每想到这个时候,都会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很好,他拿起册子想要烧掉,被微风吹的翻开书册的最后一页。
那是所有数据的汇总,偏偏也是独立的一张纸,上面用标准的馆阁体写着,经过近十年的数据对比,怀疑有隐瞒田产现象,证据有如下几条。
县丞惊了个魂飞魄散,怎么会!?他们明明大门都没出,怎么看出来的?县丞急匆匆的抱着书册去后院找知县,这等大事已经要商量清楚。
毕竟收钱的大头在知县手里,他只拿了点过路钱,有风险不能他背吧?
湘平知县看完册子,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他合拢册子,手一挪,那张写着结果的白纸轻飘飘的飞下来,原来它根本没有跟书册装订在一起。
知县手里的力度几乎捏破那张白纸,他犹豫不决,几经变幻,终于把白纸放在桌面上,长长叹息一声:“你先下去,让我想想。”
县丞低头说了声是,默默关上门退下。
坐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了福城县,马车走的是官道,半天时间就到了。因为就住在城边,所以曾湖庭和朱沉毅最先下车。
他们两在巷子口,小声说,“知县能懂我们的暗示吗?”
“我希望他能懂吧。毕竟要是上告,咱们两也没好果子吃。”曾湖庭暗道,能当上知县的,总不会舍官不舍财吧?
湘平知县一直以来,都在隐瞒开垦荒地,只需要给出原本税赋的五分之一,就能正大光明的隐藏农田。这些钱自然进了知县的腰包,且额外开垦的田地还不会影响税赋。
知县肥了腰包,当然不希望被人发现他的外财,对于孔知府派人来整理资料,他是能拖就拖。
拖不过,还是被发现。那张白纸的意思是,希望湘平知县自己往上报,至少还能控制事态发展。
现在就看知县的选择,要是他心一横,曾湖庭就只能另选他法。
朱沉毅一起做事,他长了几岁,做起这种事全凭一口心头热血。事情已经无可转圜,他倒是犹豫起来。
不过,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大哥,你回来了!”
“朱大哥也在啊。”
原来是小四,她老远就看到曾湖庭回来,脚步欢快的跑出家门,巷子口拉着曾湖庭的袖子,“我就估计着这时候大哥该回来了,刚买的西瓜冰在井里半个时辰,现在吃刚好。朱大哥等会儿我给你送几块去。”
“嗯。”朱沉毅闷闷的回答,“那我先回去了曾兄。”
“嗯。”曾湖庭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小四。在他目光之下,小四硬生生别过脸,假装没事,欢快的带着他回去。
第44章
“你俩是什么时候......?”曾湖庭缓缓打出问号。
小四一跺脚, “大哥不许说!”她小心窥视着屋里的动静,生怕被里头的人听到。
“父亲人不在,别担心。”
“为什么大哥刚回家也会知道?”
“父亲平时要么在书房, 要么在正厅。他喜欢透气,在哪里都会开着哪里的窗户。”曾湖庭两手一摊, “多观察细节自然就晓得。”
“所以......”他拖长声音,“你觉得我观察到多少细节?对你的事情又了解到什么程度?”
平时爽朗大方的小四脸上飞起了红霞,诺诺的说:“你可别,别往外说....”
“怎么会, 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曾湖庭正色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先给我讲讲。”
“就是, 就是朱大哥是个好人....”小四低声道。
好家伙, 什么都还没有,先送上好人卡,曾湖庭吐槽。
原来小四跟朱沉毅自从搬到这里,就多了交集。小四有次晚归,被人尾随, 正巧朱沉毅跟上身后,不动声色的上前喊了小妹, 两人并排而行,一路回家。尾随的人看有同伴,又跟了两条街才不甘心的遁走。
两人住的这么近,一个去店铺一个去书院, 并肩走过许多条街,慢慢的心底有些浅浅的情愫在堆积发酵。谁也没有挑明,但是互相之间说的话越来越多。
曾湖庭倒也不是反正妹子谈恋爱, 说起来,小四已经十三四岁,在古代差不多也该定亲,定亲稳定下来倒是可以多留几年,到十八才出嫁。
可是,朱沉毅虽然是个两人,他母亲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几次曾湖庭都听到朱二婶子跟人为了谁家的污水泼门前,谁家的树杈子伸到院子里吵架,言谈之中就透露着想要给儿子找个高门贵媳,脱离这个环境的意思。
朱二娘当然不会说的这么明显,但就是这么个意思,曾湖庭怎么会听不出来?
他把担忧一说,小四不以为然,“当娘的都是这样,朱大哥这么出息,以后何愁不出人头地?再说,我只要努力孝顺朱二婶子,她不会不同意的。”
曾湖庭还要多说点什么,小四已经嗔道:“大哥!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情,怎么你就先愁起嫁妹子的事儿来?别人不都想妹子晚点出嫁吗?你倒是先替我操心婆家了!”
“唉,你自己心里有点分寸。遇到什么困难,知道来找我就好了。”曾湖庭也没说别的,拍拍小四的肩膀。
虽然他有顾虑重重,但小四自己乐意,又有什么办法?
小四重重的答应一声,“嗯!”重新把声音调整,“吃西瓜了大哥!”她从井边捞起整个西瓜,上面还冒着水珠,刚好切好分好,曾丰年就从外头背着手溜达着回来。
“湖庭回来了?户籍调查做完了?”他一愣,又惊喜的说“跟我说说,过程怎么样?”
他们两人去了书房,小四吐吐舌,先去准备晚饭。
傍晚的风是闷热的,吹在人脸上,带着黏黏腻腻的肤感,曾丰年一边惊喜于孩子的敏锐,一边惊叹于他的大胆。
“你真的胆子太大了!”曾丰年忍不住问,“你就不怕湘平知县拼个鱼死网破吗?”
“不怕。”曾湖庭刚说完,就被瞪了一眼,他只好说,“我稍微查过湘平知县的履历,知道他年少家贫最看重钱财,除了罢官别的什么都不怕。”他都把一切后果摆的清清楚楚,难道湘平知县还能心怀侥幸当没看到吗?
“侥幸!”曾丰年下了评语,“你还小,并不知道人心险恶,如果要对付你们,知县手里能有一百种方法,还管教你说不出一点不是来!”他长长出一口气,“幸好,现在你平安回来,以后这种事情万万不能再做。”
“是。”曾湖庭怏怏点头。
“你啊你,不吃个亏不长记性,记得,今天就去抄写《礼记中庸》,晚上给我看。”
“是!”
曾湖庭回自己的房间一笔一画抄写《中庸》,一直抄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他搁下笔,似乎明白了曾丰年的用意。
还是他太冒失。
小二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先把脑壳扎进井水里冲个凉快,然后咔嚓咔嚓一连啃了两块西瓜,才觉得热意消退了些,他看到脸上隐隐喊着喜色又努力掩饰的曾丰年,和一脸愁苦在抄写《中庸》的曾湖庭,悄声问,“大哥跟先生吵架了?”要不怎么气氛怪怪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吵架啊?”小四偷笑,“大哥性子那么稳重,先生也不是乱发脾气的人,放心吧,等吃晚饭就好了。”
“那就好,我有事想说。”小二低声道。
果然,等吃晚饭时,东西收拾完了,小二这才郑重其事:“先生,我有事要说。”
“什么?”
“先生,您送我去学木匠也快两年,我要出师了,师父说,他想带着我下乡再学点东西,这段时间回来不了。”
“需要多长时间?”
“最少半年吧?”小二琢磨,“等我回来,也就能在木匠店里做工了。”做工也就是意味着能赚钱,小二等这一天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