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最大最尖的钟乳石兜头砸向白梨。
一朵半人高的莲花绽放在不远处,和尚护着那年轻人,又离她太远,鞭长莫及,只能扬声喊:“檀越小心!”
闪着寒芒的尖端瞬间逼近白梨瞳孔,镜子般光滑的石面甚至能映照出她惨白的脸色。
白梨心脏跳到嗓子眼。
骤然间金光一闪,石块于半空碎为齑粉,纷纷扬扬洒落。五枚黑白棋子紧密地簇拥在身侧,既是樊笼,也是庇护所。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长长松了口气。
那两人也爬起来就跑,和尚不忘喊上白梨:“出口就在这里,我们快走!”
白梨倒是也想走,但手臂上这些酷似爬山虎的绿植越缠越紧,几欲将她手臂绞断。
和尚眉头皱了又皱,想上前来帮她。白梨可不想栽了自己一个又栽第二个,伸手制止他前进:“别过来,这些爬山虎碰到人就会缠上来的!”
“这不是爬山虎啊!”那九死一生的年轻人还有时间纠正她的口误:“这是银萝藤,越动会缠的越紧,有些还会吸血呢!”
白梨欲哭无泪:“那我该怎么办?”
“姑娘你放轻松。”他两手往下压了压:“银萝藤受了惊才会伤人,你一动不动维持一炷.香.功夫,它们慢慢平静下来,也就会自动缩回去了。”
白梨:“现在这种情况好像没法一动不动维持一炷.香.功夫吧!”
说话之间,地面下陷三尺,整个洞窟宛若一座被敲响的巨钟,余威浩荡,震耳欲聋,每晃动一下,手臂上的银萝藤便缠紧一分,有些甚至已经勒进皮肉中,血痕交错。
“姑娘你继续努力!我们得赶紧找出口!”
年轻人在墙上仔细摸索,终于发现了那枚亲切至极的太极图,正想伸手按上去,斜里一道黑影快似闪电,将整面洞壁抽得粉碎,他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全部希望的太极图纹甩向半空,泯然于茫茫一片的残砖碎瓦中。
年轻人呆若木鸡,面如死灰,在原地发愣,黑影一击不成,再欲出击,和尚动作更快,拎起他后领飞身闪退,直接退至白梨身旁,一朵莲花自他手心绽放,与那道削铁如泥的黑影擦出一片飞电流光。
洞壁上一个硕大的窟窿,腥风呼啸,刷地涌进一片刺眼的阳光。紧接着这片光又被一口吞成不见五指的黑暗,黑蛇硕大的脑袋拱了进来,剑戟般尖利的蛇鳞波涛阵阵,地面被刨出一条汹汹血河。
洞壁发出微弱的碎裂声,是从头顶传来的。
等三人回过神时,洞顶不翼而飞,大片大片银萝藤被连根拔起,触地即死,成了一地枯枝朽木。日光铺天盖地,阳春三月融融暖阳,此刻灼热异常,天空像一座火炉,将滚沸的岩浆倒灌到人间。
巨大的缺口处,探入一只金黄色的眼,瞳孔纤细如针。
紧接着眼瞳一低,露出黑蛇庞然硕大的脑袋,浑身坚硬的鳞甲,在阳光下泛起一片剑戟波涛。
—
“请问,你们也是从右边出来的吗?”
姜别寒一众人出来不久,便有个头戴幂蓠的女子从树丛中走出,白纱挂在帽檐两侧,露出一张清丽的芙蓉面。
众人刷刷看向她。
女子局促地捏着袖子,“我弟弟进去找玉犀石,过了很久还没出来,所以想问问你们……”
“我们是从左边出来的,可能帮不上你的忙,”夏轩没心没肺道:“不过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该不会是遇上那条大蛇了吧?你弟弟小命可能不保……”
这番话成功让那女子花容失色,也成功让他自己得到了一个暴栗。
绫烟烟收回拳头,四下看了看:“对了,阿梨呢?从方才起就没见她人,我还以为她在这……”
姜别寒心有惴惴,回头去找薛琼楼,想说你俩先别吵了,那边情况听上去好像不大对劲,咱们快去看看。
一回头便见身边人已经没了。
“姜师兄,”绫烟烟打量着他的脸色,“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姜别寒:“白道友她……好像不小心去了右边……”
话没说完绫烟烟一拳捶在他胸口:“师兄你不早说!”
说罢人也没了。
姜别寒捂着胸,突然觉得胸闷。
顶着一个大包的夏轩从他面前经过,幽幽道:“现在你相信我师姐力气有多大了吧。”
第25章 鹤烟福地(五)
黑蛇抖了抖脖子上的鳞片, 哗啦啦如刀枪相接,铁骑突出。金黄中氤氲着血气的竖瞳缓缓转动,清晰地倒映出地面瑟瑟发抖的三只蝼蚁。
整座洞府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 不断有碎石从头顶砸下来。
墙壁上的银萝藤受惊, 将白梨的手臂搅得死紧,她觉得自己整条手臂快要被拧断,火辣辣地疼。
黑影兜头罩下,巨蛇的尾巴迎面抽来。
白梨衣襟内的玉牌金光暴涨,无数道凌厉的虹光飞出来,在面前形成一个倒扣的钟罩, 巨蛇尾巴被搅碎一截, 砰一声往斜里飞甩, 打碎了一整堵洞壁。
“姑、姑娘, ”躲在她身后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指指她手里的玉牌, “这东西挺好用的,能救我们吗?”
白梨腹诽。
好用个屁!就是这东西把她锁在这里的!
说话间, 又是几块巨石朝这边砸过来。黑蛇血盆大口张到极致,獠牙闪着烁烁寒光,像一座鬼气森森的洞府,腥红的蛇信子便是汩汩血流。
它想用蛮力直接咬碎钟罩。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整座洞窟下陷三尺。
白梨腿软得站不住, 只能沿着墙壁滑坐下来,腰上一紧, 又是数道银萝藤缠上来,将她整个人绑在墙上,勒得让人窒息。
钟罩上不断扩大的罅隙, 宛若细蛇蜿蜒,所过之处,金光流泻,地面弹跳不止的石砾,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釉。
砰。
漫天腥血,霎时将三人吞没。
铺天盖地的黑色中,一道更亮更凶悍的金光漫天一闪,单刀直入,漫长的黑夜里绽放出一涧曦光,先是孤零零的一点荧火,随后大放光明,长河渐落晓星沉,天地亮如白昼。
巨蛇高高抛向半空,又狠狠砸进寒潭,飞瀑倒挂,雪浪高翻。
两道凌厉的身影如长虹挂空,搅碎漫天黑云。眼前豁然开朗,银萝藤惊恐退散,露出劫后余生的三人。
最中间的少女在墙角蜷缩成小小一团,手臂被银萝藤缠出累累血痕,碎发凌乱,面色白得像纸,已经晕厥过去。
梨花华胜歪在一旁,白晃晃地反射出刺眼的光。
薛琼楼目光被刺得躲闪一下,一团黑云挡了他的道,他随手砸出漫天琉璃,轰然崩碎,化作火树银花星如雨,在云海上炸出一团绚烂的金光,整片云海犹如沸腾的砚台,墨汁四溅,遍地狼藉。
姜别寒紧随其后,数道剑光将墙上的银萝藤斩碎,又将缠在白梨身上的那些扯断,她蜷缩在里面,好像茧蛹里还未成型的幼蝶。
“多亏这位姑娘拖延了好久,不然我们早就被吃了。”那年轻人抽抽噎噎地说。
“没事了,没事就好。”姜别寒将她半扶起来,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道:“薛道友,要不你背她回去吧?”
薛琼楼沉默得立在一旁,好似大梦初醒,略显迟疑地半蹲下来,将要触碰到她肩膀,她突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轻薄罗衫下突起的蝴蝶骨就像蝴蝶颤抖的翅膀,他的手便碰了个空。
他怔了一下,握住她手腕,手腕薄得像一捏即碎的纸。她紧紧抓着墙上半截枯死的银萝藤,死活不松手。他目光一冷,加大力道,银萝藤都要被她扯断了,口齿不清地喃喃呓语,“我不要……不要你……”
姜别寒看了眼昏迷不醒的白梨,又看了眼面色阴沉的薛琼楼,感觉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
“白道友,你醒醒,是我们啊。”
姜别寒喊了几声她还是没醒,僵笑着打了个哈哈:“你别急,可能、可能是因为她做噩梦了?”
薛琼楼拂袖起身,冷声道:“再不走这里就要塌了。”
他一松开的白梨的手腕,她的手也就松开了银萝藤,绵软软地垂了下来,仍是昏厥的状态,好像是真的在做噩梦,梦里的恶人显然就是他。
仿佛又被打了一记耳光,薛琼楼一贯风融月朗的表情有些僵硬。
恰巧绫烟烟和夏轩两个踩着一柄小桃木剑及时赶到,水深火热的姜别寒仿佛抓到了救星,“绫师妹你来的正好,你把白道友背回去吧。”
“为什么让师姐来背啊?”夏轩狐疑道:“要背也是我这个男人来背吧。”
你他妈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啊!姜别寒在心里吼。
“放心,我力气也很大的,白姐姐看着也不胖啊。”夏轩说着将白梨背了起来,方才还仿若惊弓之鸟的少女,这会很服帖地趴在他背上,呼吸清浅而绵长。
姜别寒:“……”
少年沉默地立在一旁打量着他们,面色就像一潭冰冷的死水。
姜别寒欲盖弥彰地重重咳了几声,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薛道友,那我们把剩下两个送出去吧。”
话音方落,寒潭里传来黑蛇的怒吼,震颤天幕。
“它还没死透。”薛琼楼偏头看一眼:“我去拖时间,你将人送出去。”
“诶?你等等——”
一眨眼的功夫,面前便没了人,飞驰的金光一头扎进漫天阴云,笔直一线,劈风斩浪。
一串闷雷自碧绿寒潭内炸响。
白虹倒挂,火星暴溅。
潭中飞起一条白练,于半空奔腾倾泻,疑似银河落九天。
剩下半座洞府已成断垣残壁,碧绿草地中白雨跳珠,四下乱弹。
仅存的半座洞府应声而碎,化作齑粉四散,广阔无际的绿草地中便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地面,和一池冰冷的寒潭。
一道月弧状的金光劈斩,杀气腾腾地将地面撕开一道狭长裂口。
姜别寒突然有点同情那条黑蛇,暂且安心,带着剩下两人运起剑光冲了出去。
原本躲进寒潭中的黑蛇被逼了出来,硕大的眼瞳中倒映出莹白的一点。它彻彻底底被激怒,浑身蛇鳞如剑戟林立。
一只笼着绿雾的纤纤素手,捏住了那道半月形的金光,堪堪停在巨蛇七寸处,两粒光滑圆润的白子躺在手心。
吓傻了的巨蛇仿佛被欺负的孩童找到了母亲,立马缩到那人身后。
“手下留情。”
那道倩影凹凸有致,身姿曼妙,清凌凌的声音,像两串在风中如胶似漆的铃铛。
薛琼楼侧身静立在半空,面无表情:“凭你?”
金光离弦,掠出一道烁烁长虹。
一只头颅高高抛起。
“我们玉灵是不死之身哦。”
头颅在半空说话,脖子以下的身体被一道道虹光击穿粉碎,血花飞溅,又重新聚成长腿柳腰的女子身形,继续轻抚着黑蛇,笑嘻嘻说:“别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没人告诉你,对女孩子要客气一点吗?”
薛琼楼默不作声,金光如一缕飞泉,掠回雪白的袖子,转身离开。
既然杀不死他就不会白费力气。
“诶,等一等,这个你不要了吗?” 一点半圆状的银光,闪烁在玉灵纤细的指尖:“为了救那负心郎的性命,她拿走了玉璧石,作为交换,除了给我一片星空,还给了我这个…………咦?看来你好像并不知情。”
少年眼神一凛,停下脚步。
“那片星空已经成了长夜,我便扔了,至于这东西,徒有外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也扔了吧。”玉灵作势扬手。
“住手!”
玉灵乐不可支地看着方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少年此刻强作镇定,却仍掩不了目光中的慌乱,抚掌笑道:“你也会急啊?”
薛琼楼眸光暗沉:“你要什么?”
“如果你长得更像你阿娘一些,我现在便不会与你开条件,可惜你长成了那个负心郎的模样,实在是不讨人喜欢。”玉灵翘起腿,纤纤素指指着自己:“巧的是,我啊,平素最恨天下负心人。”
“听闻古有蛟龙,互食为生,上古遗族的血脉弥足珍贵。”黑蛇在她抚摸下愈显乖顺,亲昵地蹭着她的腿,她笑盈盈地:“我家笨蛇活了一千年,还只是条蛇。至少,让它蜕变成一条蛟,如何?”
第26章 鹤烟福地(六)
明月别枝, 星光疏淡。
草丛中蟋蟀鸣叫,溪水哗哗流过。
一丛篝火静静燃烧,火星点点, 憧憧树影被拉得无限长, 深山老林里有夜枭呼号,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夜风萧萧,听着有些渗人。
福地的时间流逝得比外头慢,等众人安全逃出来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晚上, 几个人累得筋疲力尽, 只好就地修整。
姜别寒捡来最后一捆树枝, 轻轻放在地上, 对面一棵参天巨树下, 女孩们蜷缩在一起,鹅黄的仙裙即便在夜色中也分外瞩目, 她膝盖上罩了件宽大的外袍,外袍底下微微拱起,极小幅度地起伏着。
剩下几个便歇息在对面。
水绿鹤氅的小少年触地便睡熟,姜别寒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还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拦在他脚边,差点将他绊一跤, 他黑着脸将夏轩手臂拨了回去。
至于那个陌生少年,可能在福地里被巨蛇吓出了心病, 正在做噩梦,时不时抽搐一下,还抱着树干痛哭流涕, 为了不让他打扰众人睡觉,姜别寒只好在他额头上贴了张安眠符——这还是绫烟烟亲手给他画的符箓,他有点心疼。
和尚睡相最好,盘腿危坐,看上去不在睡觉,而是在念经。
只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没有睡。
衣袍在夜色中笼着一层柔柔的光,好像在这个地方,月光也会多眷顾一些。
腰上的伤潦草处理了一下,地面留下一块血污。少年一个人坐在月影中,屈起一腿靠着树干,一手按着腰间汩汩流血的伤口,正在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