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起路来磨磨蹭蹭得像蜗牛爬,薛琼楼走在一旁,脚步放缓,头顶悬着一轮明月,身侧也有一枚小月亮。
没等走出多远,他突然停下脚步,“你太慢了。”
白梨想说,你试试崴了脚还能不能健步如飞。
他站在原地,似是犹豫了一下,才背对着她半跪下身,“上来。”
白梨面露疑惑。
“快点。”他催促:“照你这样走下去,我们今晚都别想回客栈。”
月影横斜,星河流转,墙头柳暗花明,少年身上背着人,穿花拂柳而过。
整条小巷只有他们两人,除了踩在青石板路面的脚步声,万籁俱寂。白梨搂着他脖子,手伸到前面摸摸他额头,又掐他肩膀,他的沉默终于装不下去:“你干什么?”
白梨在他耳边说:“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
他似乎在轻笑:“那你看出来,是真还是假?”
白梨下巴搁在他肩膀,垂头丧气:“没有。”
漆黑的巷道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白梨在他背上打瞌睡打得小鸡啄米,摸索着自己的大腿用力掐了一把。
“又掐我?”
“啊,对不起。”
白梨瞬间清醒,拍着他肩膀:“喂,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她兴致勃勃地问:“一头牛和一只猪放在火架上烤,为什么牛死了猪没有死呢?”
薛琼楼垂眸看着地面,这次选择了不同的回答,“我不知道。”
她在背后哼了一声,“你果然是假的。”
少年脚下乱了一步,强作镇定:“什么假的?”
“如果是真的薛琼楼,他才不会上当,他会说那头猪知道的太多,所以才被灭口。你回答不知道,不就是承认你是猪吗?上当得这么快,你肯定是假的……快放我下来!”
她在背后扭来扭去,扭成了一根麻花,薛琼楼勾紧她两条不安生的腿,“阿梨,别闹了。”
“你走得好慢啊,”她一面蹬着腿,一面又冷得抱紧他脖颈,像海中的遇难者紧紧抱住身下浮木,“天亮之前,我们能到客栈吗?”
“能。”
夜凉如水,寒意刺骨,白梨打了个寒噤,在这片漫漫长夜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惧意,似乎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她只能俯身贴在少年背上,紧紧蜷缩起来,好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风雪夜归人,彼此温暖,相濡以沫。
“真的吗?”
他沉默片刻:“真的。”
背上人安分下来,清浅的呼吸拂在颈侧,已经睡着了。
薛琼楼背着她,加快脚步。
前后皆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将一堵爬满紫藤萝的墙壁甩在身后,那堵墙壁转瞬间便被黑暗吞没,前方路段紧接着又出现一座客栈,两只红灯笼像怪物隐没在黑夜中的眼睛,虎视眈眈地垂涎着夜归之人。
少年走进客栈,那两只灯笼在风中旋转一圈,也被吞入黑暗。
—
白梨陷在柔软的被褥里,仿佛有一只手拽着她不断沉入水底,让她辗转难眠。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太诡异了,明明她前一刻还和主角团灰头土脸地逃到鹤烟福地,还在洞府中被他搜光了身上防身之物,转眼间却又回到琅环秘境开启的前一晚,原本应该刀剑相向的两拨人又变得其乐融融,似乎先前的反目成仇只是一场噩梦。
这不对劲。
她不能跟着主角团去东域,也不能让他们去东域,继续待在蒹葭渡,才是上上之策。
白梨抱着被褥半坐起来,又黑又顺的长发垂在胸前,冷汗涔涔。她抬起头,看见少年端着油灯正要出门,昏黄的光逐渐收束在半掩的门扉后。
薛琼楼扶着门,迎上她疑惑的目光:“是我送你回来的。”
她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湿漉漉的碎发贴在脸上,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薛琼楼推开门走回来,暖橘色的光又铺满了整间屋子,明亮温暖又充满安全感。他侧坐在床沿,垂眸看着她,眼睫在光下斜出一弧弯翘,目光专注:“做噩梦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继续问:“什么噩梦?”
“我梦见,你杀了姜别寒。”
他眼底的笑意冻结一瞬,又融融地流动起来,身体欺近,将她身上仅剩的烛光盖住,“他就在隔壁房间,你方才已经见过他了。”
白梨清晰地记得三人在江畔谈笑的场景,那是切切实实的、活生生的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无比真切,他的话抓不到任何漏洞。
抓不到漏洞,她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屋内烛火晃了晃,那阵溺水感又笼罩了白梨,夜色如一片汪洋压在她身上,她昏昏欲睡,费劲地撑起眼皮,抚上少年苍白的脸:“如果我做的是梦,那你现在还会这样做吗?”
“不会。”
“我能信你吗?”
他幽黑的眼底仿佛藏着一片镜花水月,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在里面。
“你可以永远在我身边,看着我。”
她身体缓缓滑下去,阖上眼睛,整个房间的烛火也都滑入黑暗。少年将她的手贴在脸侧,好似这片温度能亘古停留。
油灯燃尽,房间彻彻底底地黑了下去。
薛琼楼背身合上房门,面前并排站着三个人。
三人表情麻木,眼底无光,衣角、发丝这些细微的边缘处,有米粒大小的泡沫飞出来,融化在空气中。
少年一挥袖子,将这三人打散成一堆泡沫。
黑黢黢的长廊中,飘来几缕幽蓝色的水丝,散发着甜腻的兰麝香。
他缓缓走出长廊,每走一步,粗糙的木板地面便化作光可鉴人的白玉砖,客栈的楼梯在他身后烟消云散,简陋的木门变作镶金嵌玉、悬珠编贝的宫阙,夜风吹来一片透明绡纱,茫茫若雾。
身旁有蚍蜉发出微末光亮,脚下潮湿松软的淤泥中却开满皂黑的虞美人和血红的荼蘼花。
他经过一面铜镜时,稍作停留,镜旁的牙梳上卷着一缕银发。
一把巨斧劈开夜色,黑色潮水向两侧倒灌,海水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露出一座绚丽辉煌的贝阙珠宫。
这里的水流逝得很慢,正如这里的时间永远停滞在某一日,日晷长久地卡在某一格,走动一圈需要数十载的光阴,天地间一片亘古幽暗。
少年抬起头,夜风吹皱海面,海水清澈得几乎透明,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上宫阙倒映在海底。
这座贝阙珠宫在海底开辟出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空间,属于孤独和永恒。
他一辈子都在说谎,现在就让她也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JJ有抽奖,我也来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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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朝暮洞天(二)
绫烟烟和夏轩几乎找遍整片福地, 也没发现少女的身影,她突然间的失踪让两人心神大乱。
夏轩面色灰败,不断自责:“都怪我, 我要是不急着先走, 一定能陪着白姐姐一起回来……”
福地与秘境相比,不过是方寸之地,更别提放眼整座鹤烟福地,称得上凶险的只有玉灵那条大黑蛇,现在黑蛇除了晒太阳,根本不会伤人分毫, 她就算迷了路, 应当也不会遇到凶险。
可为什么……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绫烟烟面色也不好看, “阿轩, 我让你给阿梨的符箓, 你给她了吗?”
“给了。”夏轩连连点头:“采完药之后,我就给了白姐姐, 一张都没少。”
绫烟烟拿出一张符箓,一枚蓝色的水波纹亮了亮,她微微松一口气。
每一张符箓上都有她做好的标记,只要水波纹还能亮起,就说明符箓还没被毁坏,她可以循着这个找到阿梨。
水波纹闪烁不停, 在一座洞府处绽放出刺眼的光,草丛中有踩踏的痕迹。
“这地方我来找过, 但我什么都没找到。”夏轩奇怪地打量着草丛,这里面自然也有他留下的脚印。
“再进去找。”
洞府内充斥着晃眼的琥珀色光晕,没由来的一阵风将地上一只死蝴蝶吹得翻了个面, 绫烟烟停住脚步,发现那不是蝴蝶,而是符纸。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将符纸小心捡起,用掌心压平。
绫烟烟背后窜起一股冷意,放在腰间的手悄然抽出一张符箓。
那道身影直起腰来,洞穴深处阴暗的光线如一层黑纱从她身上揭过去,露出少女熟悉的脸庞。她将符纸收进芥子袋,歪头看着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夏轩喉咙有些僵硬:“白、白姐姐,你好久没回来,我们还怕你出了事。”
她晃了晃芥子袋:“洞府内有月萝藤,我一不小心就走远了些。”
她半点发丝也没乱,手里抱着一摞花草,看着像是满载而归。
绫烟烟的手从腰间放下去,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了地。
“没事就好,我们赶紧回去吧。”
少女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趁两人不注意的时候,从怀里捏出一朵挂着露水的花,吃得津津有味。
—
窗外鸟声啁啾,白梨在一片迷滂的天光中醒过来。
穿衣下床,犹在梦中,她推开房门,长廊里的壁灯亮了一宿,墙壁上留下数道焦黑的烫痕,再往前走,拐角处便是楼梯,她往下看一眼,密密麻麻的木板台阶像一个漫无止境的螺旋,通往望不见底的深渊。
那片黑暗里,却有袅袅茶雾和谈笑之声,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老胡同里,突然传来热腾腾的人气。
跑堂小伙伏在柜台上打瞌睡,客人就着酒水高谈阔论,墙壁上依旧涂满乱糟糟的墨迹。有个人掀开门帘走进来,不知为何,他整个人像电影卡顿一般,来来回回重复了两遍动作,才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周围人却视若无睹,各自专注着手头的事情。
“阿梨,你醒了?”绫烟烟在下面朝她招手,“快来,我们该出发了!”
四人面前的茶水少了大半壶,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少女恍恍惚惚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脸上有浅浅的红晕,茫然问:“出发?……去哪?”
“当然是去东域啊。”绫烟烟的语气理所当然:“昨天晚上就跟你说了。”
白梨目光迟钝地移过去,刚被掏空一轮腰包的姜别寒正大口灌茶浇愁,夏轩掏出纸笔记录沿途风光宜人的景点,两人一个强颜欢笑着和她打招呼,一个兴致昂扬地请她参详。
主角团已经整装待发了。
一片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唯有少年坐姿笔直,手中轻轻转着茶盏,掩在茫茫白雾后的眼眸,隔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轻纱。
他茶杯里有一个漩涡,将漂浮的白沫和翠绿的茶叶都扯进去,共沉沦。
他放下茶杯,微微笑道:“阿梨,我们该走了。”
仿佛他才是发号施令的首领,三人紧跟着站起来,催促她赶紧出发,晚了就赶不上今天一早的飞舟。
白梨抱着脑袋伏在桌上,无精打采的模样,任是怎么催促都不挪动一下。
一旦离开蒹葭渡去往东域,她就真成了笼中鸟。
“昨晚回来得太晚,我没休息好。”她从臂挽间抬起眼,“能歇一天再出发吗?”
薛琼楼撩开她耳畔的碎发,将手贴上她的侧脸,那一片肌肤滚烫灼热,耳廓还有不正常的红晕。
幻境中也会生病?
绫烟烟也探手摸了摸她额头,“既然你身体不适,那我们再留一天吧。”
“今天本来要和你们一起去东域……”
“没关系,”绫烟烟满不在乎:“你好好休息,我们等你明天一起去。”
姜别寒和夏轩自然也没意见,他们不会责怪白梨扰乱了计划,只会带着些生疏地叮嘱她养好心神。
否则才是反常。
本应聚首出发的五人又各自散开,客栈内热闹依旧,只不过这片热闹,好似失了主色调的画,苍白寡淡。
桌上只剩下薛琼楼一人,他把剩下的茶水喝完,走上楼梯,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客栈定格成静止的画面。
明澈的天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少女半坐在床上,正和绫烟烟有说有笑。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绫烟烟转头一看,露出暧昧的神色,朝少女眨眨眼,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走了。
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安静下来,乌发如坠,垂在腰际,莹莹天光流淌在脸上,仿佛新雪初霁后融融流动的水。
他侧身坐下,伸手贴在她额上,“还是不舒服?”
“昨天晚上,你走得太慢了。”她微微垂下头,没有躲开他的手。
在他背上睡着,所以被冻着了。
他手指沿着头发滑下来,像梳过一片柔软的水,“你一个医修,怎么也会生病?”
“因为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恍恍惚惚的,”她抬起头,被他揉乱的碎发垂在脸侧,有些无助地看着他:“这是为什么?”
“你被之前的事吓到了。”薛琼楼的手慢慢从她发上,落到她肩膀上,他的手握住她肩头,像握住一只离巢幼雀,“身上还有药吗?”
她皱起眉:“我不想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