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为难你们。”陆照旋悠悠开口,还未等这两人松一口气,便轻轻挥手,“见天往兜里塞,连这等破林子也要霸占,宁家委实太过张狂,本座安能坐视?你们自去吧。”
那两人只觉身不由己,一东一西反向飞远了,只遥见剑光夺天阙,冲天而起,将整片密林环在其中,伴着隆隆之音,似从天上来。
“天下灵地,本无定主,安有圈地独占之理?宁家盘踞蕃城多年,已从本地榨出无数油水,还不知足!虽与本座无关,但道义所限,实在不能坐视。”
遥处,有灵光如虹,转瞬而坠,伴着同样隆隆之声,以及远胜于陆照旋的不耐与霸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到处多管闲事,千年修行都活到狗身上了?”
那人呼啸而来,本待再说些“你知道顺顺利利走到蜕凡的秘诀是什么吗,不管闲事”,落在陆照旋面前,一切话语却都卡在喉头,唯有一句因震惊而变了音的话从唇齿中不由自主地溜了出来。
“陆照旋?是你?”
陆照旋凝视着这说不上陌生也说不上熟悉的脸,一千三百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直到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元婴一劫、已经回到流洲了。
她平静道,“这闲事,本座管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短》
下周应该就能稳定日更了。
第33章 前世今生,前仇旧怨
来人唤作宁正阳, 与陆照旋算是老熟人了,宁家共两位元婴,他是年轻的那个, 也是修为实力高的那个。
陆照旋与宁家牵缠颇深,可以一路追溯到她最初踏上仙途之时。她凡俗出身, 一心寻道,四海求仙,却始终不得仙缘。是宁家引她踏上仙途的。
她在宁家度过了几十次或悲或喜或挣扎或苦痛的寒来暑往,留下太多遗憾和欣喜, 繁杂地牵扯在一起,即使透过千载春秋如大梦,也浓烈得让她偶尔为之怅惘。
其实, 她曾以为自己会一直留在宁家, 努力修炼,最终成为宁家的客卿长老——那是她修为低微时最好的指望,也是井底之蛙的天空。
但事实证明,她从未与气运二字有沾,福缘浅薄就是浅薄, 纵有一二分竭尽所能搏来的侥幸,也终归不长久。
两世同样的容貌, 同样的命运。有宁氏嫡系弟子看中了她的容貌,见她不愿便想强来。那时陆照旋修道三十载,不过明光六重境界,对方却将玄感、又是宁家人, 人皆为她惋惜,却无人会为她出头。
陆照旋不愿意。
她若想倚仗相貌贪图安逸,那也不会熬上三十年。
宁正阳与她同辈, 当时还远未到元婴,但已是宁家最耀眼的天才。在这人之前,连宁正阳都曾问她是否有意跟他,在陆照旋断然拒绝后没再纠缠。
当时她或许没见识,或许只是井底之蛙,只能仰望宁正阳,但连宁正阳都无法让她折腰,更遑论他人?
退无可退,她就不退了。
陆照旋不是什么铁骨铮铮、大义凛然的君子,以极差的资质一路苦修,她比谁都懂变通,比谁都圆滑。她有过口蜜腹剑,有过阿谀奉承,有过钻营逢迎,但自己是不能交易的,谁也不配拿她做交易。
需要的时候,她比谁都狠。
她以甜言蜜语蛊惑了那人,缓下形势,然后伺机杀人,卷走财物,二话不说一路逃出蕃城。
后来宁家很快发现这事,大肆追捕,陆照旋又是逃又是杀,逃了十几年,远远地离开了宁家势力范围,这事对她的影响才慢慢消下去。
然而自她元婴后,不可避免地有了些声名,重又回到宁家视线中,一直为宁家留意,听说她在秭殊洞天陨落了,无论是宁正阳还是另一位元婴老祖都大松一口气。
虽说陆照旋当初不过初凝婴,始终无法渡劫,没有威胁宁家的实力,但越是了解她,便越是明白她的难缠与强大,明白她永不停歇的前进、永不熄灭的野心。
宁家那位老元婴甚至扼腕此人不是宁家弟子、痛惜当初结下的缘份因为一个不肖子弟而反目成仇。倘若给陆照旋一个稍好的出身,或是给她一副稍好的资质,如今早是另一幅模样了。
宁正阳有时会为她遗憾,会觉自愧不如,但更多的时候,又有一种自己也觉鄙陋的庆幸,庆幸她没有那样的出身和资质,不会让他不得不仰视,不会让他像面对流洲三大世家中天才弟子时那般仿若云泥。
听说陆照旋陨落时,宁正阳甚至觉得心头一座大山被人搬开,那种如芒在背的紧迫感终于消失了。他不讨厌陆照旋,甚至于多年前的好感至今仍未消退。
但他恐惧她,尤其恐惧她永不放弃的执着,他知道她只要活着就会永远前进,而他早晚有一日会被她追上。
被一个资质极差、凡俗出身、福缘浅薄,他以为只能永远仰视他背影的人超过,然后远远地甩在身后,从此难望项背。
宁正阳恐惧这样的事,所以,陆照旋还是死了最好。
“你不是死了吗?”此时,人就站在他面前,错愕与讶异齐起,他自己都无法说清心湖泛起的究竟是喜是郁,只能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宁家不倒、秦氏不灭,我怎么会死?”陆照旋神色平静,反问。
“你这是来报仇了?”
“你可以这么认为。”陆照旋轻轻颔首。
宁正阳见了她心情复杂,既郁又喜,陆照旋见他可没这等百转千折。她与宁正阳倒没什么深仇大恨,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立场不同,不杀不行而已。
当初宁家又是追捕又是悬赏,宁正阳其实找到她了。她明光,他玄感,她穷途末路,他神完气足,陆照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生,但同样,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死。
宁正阳本来是要杀了她的,是陆照旋又是装可怜又是扯情分,骗出了一条生路。这事说来并不光彩,也不值得骄傲,但已是她当时唯一的生路。
后来再见时,两人已俱为化丹修士,宁正阳早不是那个容易哄骗的少年天才,见了她便下死手。
那时陆照旋恰巧为秦家追杀,又与宁正阳狭路相逢,新仇旧怨凑在一起,成为陆照旋千载修行中最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逼得她恨不得跳进弱水迷雾,一夜漂到别的洲岛去,离流洲越远越好。
如今,是讨债的时候了。
“那便让我讨教你的破元剑典究竟走到哪一步了。”宁正阳肃容正色。
“请便。”陆照旋不置可否。
在静谧无声之中,两道剑光竟不约而同倏忽而起,化为游龙,一为青,一为白,盘旋对峙。
“我是听说你盗取了席家的极品昆吾,本以为是谣传,未料竟是真的?”宁正阳望着那如白虹的剑光,露出惊容。
极品昆吾自有剑气,光明洞照,宁正阳这种剑道大家几乎是一见便知。
宁家学剑,传承名为七煞剑经,自元婴老祖至普通弟子,没谁不会耍两手剑法的,放在凤麟洲也许可以吹个剑道世家,放在流洲就只是众多剑道传承之一了。
虽则放在整个流洲只是中上,但所谓万法归一,练到高深处,便是一套入门剑法也能威力无穷。归根结底,是人使剑,不是剑驱人。
宁正阳被宁家奉为天才,正因为他是足以超越剑法本身的剑道天才。
在被追杀的岁月里,陆照旋无比了解此人的手段,同样,宁正阳也了解她。
她无意辩解从席家盗取的那把已经毁在秭殊洞天,这把是转世后的机缘,只是微微摇头,以沉默作答。
游龙旋绕而飞,却迟迟没有交锋,乍见似双双戏舞,浑不似性命相争。
青龙摇首,白龙摆尾,缓缓而荡,似相嬉戏,转瞬却忽地锐光一闪,化作长虹相卷相合,荡开无数烟云飞絮,杀机纵横。
七煞剑经是至凶至猛之术,讲究夺人心魄、摧人胆气。越是对剑道有天赋和造诣的人学起七煞剑经便越是事半功倍,倘若心气与其相合,便能超越七煞剑经本身的品质,更生出无穷狠辣。
若非剑道造诣极高、极精擅剑法者,遇上七煞剑经高人,便会觉四面楚歌、尽是杀机,进退不得,不知生路何在。
若是心性坚定、经验丰富者,或许会凭借经验与胆气撞出一条生路来,倘若遇上心性不坚者,更会束手束脚,胆气全无,演化出一场灾难来。
不巧,陆照旋既不是剑道门外汉,更从不知道怕,甚至于,在宁家的三十多年修行、与宁正阳数年交手,让她对七煞剑经无比熟悉。
宁正阳狠辣,她只会比他更狠。
那白龙气势更胜青龙,更带着青龙所未有的冷淡和决绝,与之盘旋相撞,十中有三能占胜场,相让场不过十中有一,白龙却无避其锋芒之意,纵落下风时也决不后退,反冲而上,将青龙倒逼而退。
宁正阳紧紧抿唇,只觉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
这就是他觉得陆照旋难缠最重要的原因了。她这人简直是个亡命之徒!
正常强者斗法时都不会畏惧,都懂得迎难而上、气势迫人,但陆照旋何止是迎难而上?
她简直是有命也要上,没命也要上,有进绝没有缓,更没有退,就好像这一合不占到上风她立马就会丢掉性命一般。
宁正阳一直怀疑她若学了七煞剑经,早就成为全流洲有数的剑道高人了。
她永远这么咄咄逼人,永远如此步步紧逼,永远这么擅长夺取优势。
七煞剑经的精妙便在于狠辣逼人,如果气势反为对手压倒,那十分力便使不出七分,又重现数年前无数次斗法的场景。当时他还能以修为略占上风……
不能让她这么下去了。
宁正阳下定决心,摇手而振,那青龙呼啸一声,忽地一颤,首尾翻转,千风乱云随其狂涌,青龙回首一摆,似张开巨口,朝白龙脖颈咬去。
白龙被其捉到一隙,卡在相生转换之时,腾挪变化不及,似就要饮恨!
然而就在青龙就要咬下之时,那白龙却在瞬间猛然摆首,反咬住青龙!
白虹飞涌,将青光层层削去,后者节节败退,渐消失在白虹中,宁正阳狂喷出一口血来,惊骇失色,大叫道,“你怎么会乾坤一转?”
这是七煞剑经至高秘术,即使放在整个流洲也是剑道绝学!
陆照旋为什么会?她怎么可能会?
陆照旋凝视着他,说出她想说了数百年,却从未敢开口、更没机会开口的话,“看一眼就会了,也不难嘛。”
让她求索多年、苦寻多年,让她扼腕机缘之难、恨福缘之浅,让她痛恨散修身份、恨不得重新投胎的绝学,也不过如此。
大道同归,她是否已在归途?
白虹大涨,将青光尽数湮没,化为无尽浪潮,盖住宁正阳,潮水退去,唯有青天、白日、碎云。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佬是个美强惨。
第34章 索然无味,扁舟故人
陆照旋收了剑, 凝视长空,忽觉索然。
她曾无数次畅想大仇得报多么快活,把宁正阳杀了该有多么解气, 这是她多年的动力之一,某些时候、比如在追杀中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这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力量源泉。
宁家、秦家,或者再加上谢家,构成了她数千年痛、恨、怨纠缠,让她于苦痛中疲惫, 又于苦痛中生出不甘。
她有无数个理由放弃,有无数次机会停留在过往,但路只有一条, 机会只有一次, 哪怕她稍微迟滞一刹,便不可能走下去。
但她还是走下去了。
她曾无比不甘甚至嫉恨宁正阳,为他的一帆风顺,为自己的道阻且长。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天生什么都有,而她每争取到一分, 便有人要从她手里抢走三分。
然而宁正阳陨于她剑下。
就这么轻易的、毫无声息的,她大仇得报?
陆照旋唯觉索然。
报仇也许是世上投入最大而收获最小的事。那些亡命奔逃、狼狈不堪、朝不保夕, 没人理解,也没人会同情,咬牙挺过、侥幸生还后,没有人迎接, 报仇之后,也没有人喝彩。
全是一个人的、微不足道的、湮没在红尘中的悲喜。
大仇得报,只觉一切皆空。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千载坚持没有意义, 更不意味着她该放下仇怨,去念诵“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对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痛不公平。
她千年坚持不是为了放下。
“我不原谅。”她低声说着,消失在天光里。
***
宁家老祖遥遥而望,总觉心神不宁。
很久没有人在蕃城闹事了。在他记忆里,上次这么做的人,是那个曾经在宁家学道,最终杀了他们宁氏子、躲过追杀的女修。
那时她刚刚凝婴了,简直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径自回了蕃城翻江倒海。宁正阳去拦她,哪里拦得住?她也不正面交锋,就是逮着机会给宁家搞破坏,最终扬长而去。
当时宁家正要争三大世家的某个机会,给她这么一闹便彻底吹了,让他好一阵恼火,恨不得把那女修给大卸八块。
然而更多时候,他对这个女修很惋惜。作为宁家老祖,他在乎的只有整个宁家的利益,某个不肖子弟对他来说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存在,如果可以用以换取一个元婴修士的亲近,他只会亲手把人剁了。
但世事奇妙便在于没有早知道。
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天资奇差、福缘浅薄、凡俗出身的修士能在重重截杀下越战越勇,不仅没死,还一路走下去,最终凝婴。
对于流洲来说,世家出身的元婴很多,离了自家势力范围便没什么名声了。然而若是元婴散修,至少在附近一大片都是有名有姓有数的,因为他们非常稀奇。
似陆照旋这等,便更是声贯流洲,名传南北了,说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也不为过。她接连为宁家、秦家甚至谢家追杀而不死的经历将她的经历染上了传奇色彩,而孤身盗取席家极品昆吾更为她戴上了不朽桂冠。
她的一切都为人津津乐道,为她赠上“任侠”之类的赏誉。在称颂传奇上,世家与散修竟诡异地重合了。
唯一没法凑热闹的,可能也就只有他们宁家这种传奇中的丑角。
宁家老祖猛地抬眸,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在他的感知中,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正疾速飞来,让多年前的记忆猛然跳回脑海中。
当年也是这样,突兀的来袭,二话不说就动手的气势,她没想过和宁家和解。
只不过数百载过去,她远比当年要强!
她来了,宁正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