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闪身离开屋中,遥望着那疾速飞来的遁光转瞬而至,沉声道,“陆照旋,当年你杀我宁氏弟子,我们追杀你,你也反杀追杀者,纠缠上千载,早无是非对错可言,冤冤相报何时了,倒也不必把事情做绝吧?”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心里已有最坏的打算,“宁正阳呢?”
“我当然不会把事做绝。”陆照旋遥遥望着他,静静道,“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们在蕃城逍遥快活而已。”
“没有宁家,还会有张家、李家,这个天下是世家的,你还不明白吗?”宁家老祖反问,“即使你不在蕃城,你这一生的经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这就是世道。”
“你能成为元婴,可你也撼动不了流洲的天!”
如果是化丹期的陆照旋,听到这些话可能痛苦不已,不愿也不能接受这一切。但她早已过了迷惘的岁月。
她不是救世主,改不了流洲的格局,但她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和张家、李家没有仇。”她平静地答道。
朔风伴着她的言语而起,剑光如虹,灵光如练,朝宁氏老祖卷去。
对元婴一劫的宁正阳,她需要认认真真地以剑道造诣决生死,然而对上已渐衰朽而未渡劫的宁氏老祖,她不必如此,只需以势压人,便如泰山之降,磅礴浩瀚,宁氏老祖只觉势无可挡,虽极力抵挡,也只能湮灭在瀚海波澜下。
遮蔽宁家上千年、曾经叱咤风云的宁氏老祖就这么陨落了!
蕃城,要变天了。
陆照旋神识一扫,满城鸦雀无声。
她也曾是噤声不敢言,唯有目含欣羡仰视的人,何时又成了被人仰视、让人噤若寒蝉的那个?站在这里,时隔千年实现夙愿,又是否有当年憧憬?
这一切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索然无味。
她最后望了她道途伊始之地,化为灵光消失在天边。
***
清溪入湍江,波光如练,春水揉蓝。
细雨绵绵中,一叶扁舟过垂虹,渔叟高歌,山水相和。
“这位朋友既赏春江水,何不去了遁光,来舟中一坐?”渔叟去了蓑笠,望江天仰面而笑,那细雨仿佛有情,不往他身上落,径自绕远了。
去了蓑笠,便见他堪称俊朗的容貌,浑不似个江上钓叟,换身衣冠便可摇身变作世家公子,翩翩而谈。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那渺渺落孤鸿的江天之际,竟传来一道悠远如溪风、清淡如湖月的应声,自远而至,灵光卷舒,化作一个气清神虚的女修,朝他微微颔首。
这女修容貌之胜,令渺渺春江都成了她的陪衬,任谁见了她这样的美人,纵不重皮相,总该略感怡然,然而渔夫见了她,脸色却微微一苦,那洒然微笑也渐消失了,“人在舟中坐,麻烦找上门。”
“怎么说?”陆照旋神色淡然。
“你大张旗鼓杀了宁家两个元婴,早就传遍流洲了,现在秦家到处找你,你倒好像没事人。”渔夫冷淡道。
“他们找我,和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知道他们想杀我,我就该自己送上门去让他们省点心?”陆照旋微微一笑,“更何况,纵我是麻烦,也是你自找的。”
“你遁光跟了我三千里,说我自找麻烦?”渔夫冷笑。
“我也不打算为难你,我的事不会牵累到你的。”陆照旋平淡道,“我只是想来问问谢家……和谢镜怜。”
“谢家能怎么样?”渔夫嗤笑,“三大世家,风风光光,你不会做着自己销声匿迹几十年,万年世家就能突然倒台了吧?”
几十年。
陆照旋一顿。
自她于孟阳醒来之后,满打满算也就十七年,哪来的几十年?莫非算上了原身的那十八年?也就是说,她其实是自胎中转轮过一次,一直不记得前生事,直到陈守功那次才开启宿慧的吗?
“几十年了啊……”她略带感慨,似在怅惘,“好似旦夕,真是时光匆匆。”
渔夫以为她意有所指,“你若真聪明,就不该再掺和这事。谢镜怜若还活着,也定不会喜欢你与谢家纠缠。你本是局外人,何必趟浑水呢?”
“若是谢镜怜,绝不会对我说这话。”陆照旋淡淡道,“我与谢家恩怨确起自谢镜怜之死,但在数百年你死我活里,已与她无关。纵我与谢镜怜反目成仇,谢家也还是我的敌人。”
“我不知道你哪来的机缘侥幸过了雷劫,让你莫名其妙自信。你不过元婴一劫修为,自己还背着秦家和席家的恩怨,就敢大言不惭与谢家你死我活了。”渔夫冷冷道,“你不要以为我们都和谢家有仇,就以为我会帮你。”
“我记得几百年前,谢镜怜刚死,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对我说过这话。”陆照旋微微一笑,“只不过那时候你说的是‘元婴一劫’还是‘化丹’,‘席家’还是‘宁家’。”
“你确实比我想象中走得远。”渔夫神色冷淡,“但我已是元婴三劫,在谢家面前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更何况你呢?”
陆照旋凝视着他,笑容微妙,渔夫蹙眉,“你笑什么?”
“你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什么吗?”她轻声道,“在我眼里,你们这些人都是道旁枯骨。”
渔夫露出厌恶而难以忍受的神情,“若不是看在谢镜怜的份上,我早就杀了你这等狂妄之徒。”
“若你与谢镜怜没有兄妹之情,我也不会同你说这话。”陆照旋轻叹。
这不是狂妄,是规劝。
这世上,不争则死,她是,谢镜怜是,宁正阳是,人皆如是。
“他们来了。”陆照旋忽地抬起头,望向天边。
天边流光闪动,转瞬化作三道身形。
陆照旋一闪身,已离开舟中,于渺渺江天凭虚而立,悠然道,“我还在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第35章 虚实相生,独斗三婴
她姿态洒然写意, 仿佛并非仇家寻上门,更似故人来访。
“大言不惭。”来人中,有人冷笑。
陆照旋微微一笑, 并没有作答。
“现在你只管张狂,待会有你哭的时候!”那人见她不答, 再次出言讥讽。
“我记得这话当年你也说过。”陆照旋轻叹一声。
她话语里并非别有意味,落在听者耳中,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之前让你侥幸脱逃,如今却不可能了!”
陆照旋凝视着他, 垂眸而笑。
这就是她喜欢见故人的缘由了,旧人往事,总能牵动她为数不多的情绪, 让她感觉自己是真实存在而非被岁月磨去自我的, “当年你元婴,我化丹,如今你一劫,我也一劫,你觉得旧事重提很威风吗?”
陆照旋敢在蕃城现身, 就不怕秦家得知她的消息来寻,甚至于, 这也是她有意为之。
宁家和秦家俱是杀她而后快,区别只在于两者实力。
宁家修为最高者不过元婴一劫,而且还是她无比熟悉的老对头宁正阳,就算她没渡劫前孤身上门也不带怕的, 如今更是直接解决恩怨,也算对得起千年纠缠。
但秦家不同。
秦家是有蜕凡老祖坐镇的,陆照旋再怎么亡命之徒也不会在元婴一劫就上门, 那是自寻死路。但她已不怕秦家的追杀了,甚至于,引来秦家的追杀反而更合她心意。
只要秦家那位蜕凡老祖没有亲自撕下脸皮动手,她有信心反杀任何追杀者。而据她所知,秦家超然的地位也意味着强大的对手,秦家那位蜕凡轻易不敢离开秦氏,以免他人趁虚而入。
她说她在想这三人到底什么时候来似乎有些狂妄,实则是她的真心话,盖因这三人中,有她必杀之人。
陆照旋是个杀性很强的人,或者说这世上散修若想长风破浪,手段就不能不狠。挡了她路的人,她要杀,与她有仇的人,更要杀。
若是寻常恩怨,也许冤有头债有主,但秦家和谢家在她心里是必灭之家。当年追杀她的是整个秦氏,也并没有秦家人因为她是无辜牵连而同情帮助她,他们没有义务帮助外人。
所以她报仇的时候,倒也不必考虑是否有人无辜。
秦氏的辉煌是秦家所有人共铸的,没有人无辜。
但在必灭之家之下,秦氏中还有人是她指名道姓必杀的,比如来人中与她呛声的这个,秦仲游。
两人是老相识了。当年陆照旋一路反杀秦家追兵,来杀她的修为越来越高,最后竟让秦仲游这个元婴真人出马,也算看得起她。
清风涌云浪,浅霞起烟波,剑光如电光,于这烟波覆云里惊落。
秦家是流洲少有的不学剑的世家。秦氏的存元万生术声名赫赫,陆照旋私以为比三大世家传承也不遑多让,秦家之所以比这三家弱,只是弟子不够争气罢了。
庸人会因传承之人的强弱来分传承强弱,如陆照旋这等方知人是万法之宗,再是稀世的传承,落在庸才手里,也只能明珠暗投。
更不必说,她可能是这世上最熟悉存元万生术的人。
前来追杀者有三人,其中两人为元婴一劫,还有一人气息虚渺,显见已过了二劫,倘若转世之前,陆照旋绝不敢如此托大,早已逃得影子都没了,然而自得了洞冥派传承,无论道法造诣还是神通手段都已是天壤之别。
她差的本就是这临门一脚,又如何会怕?
剑光伴着雷音潇潇而落,于天光里更显出说不出的疏阔,显见御剑者剑道造诣之高,竟于术中显道。
秦氏三人见了这剑光,俱是一窒,并未料到她竟有如此手段。
秦仲游更是神色大变,“她……果然是谢家的破元剑典!”
江上轻舟早已远去,渔夫立在舟头,露出复杂难言之色,“破元剑典啊……谢镜怜敢教,她倒也真敢学。”
陆照旋恍若未闻,只任剑光如天光,引得秦氏三婴各出手段去接,倏忽又化作孤光千里,昂然排开,将那江天湛湛化作青空朗朗。
秦仲游只觉应接不暇,举步维艰,神色早已变了百转千回,可堪登台作戏。一晃数百年,当年只能在他面前狼狈奔逃的化丹散修,竟变得如此厉害,相较而言,他这些年时光竟似统统喂了狗一般!
他正五味杂陈,忽见眼前孤光转换略显迟滞,似是法力未匀,收束不及,不由心念一动,灵光法力早一齐上前,涌入那孤光之中,转瞬相生,便要将那千里孤光逆转,倒逼陆照旋。
孤光一滞,似就要倒戈相向,却蓦地又转向,倒头拍岸,将秦仲游的灵光法力一齐淹没,吞了个干干净净,逼得他一口血涌上喉头,半晌才回转。
“虚而实生,实而虚生,我也会。”陆照旋隔着天光云水朝他微微一笑,仿佛一具精致到极致的傀儡,不带丝毫情绪,没有半分生气,“多亏道友当年指教。”
秦仲游只觉她这一笑,倒比方才那故意引他出手的破绽伤他更甚,血气涌上,几欲再次吐血。
陆照旋这话一出,带他思绪回到数百年前追杀之时,对这散修确怀轻蔑戏耍之心,曾以虚实相生之法戏耍她,让她以为有生路,却在生路中更辟死路。
对于陆照旋这等散修来说,神通手段不足倒还在其次,若有机缘福运,又或是斗法多了,总能有些心得。然而于道法领悟之上,却与世家弟子相差甚远,堪称云泥之别。
世家弟子有家族传承,是从小一本一本/道/经诵念,由师长亲授指点,有千万年底蕴,自然事半功倍。
而散修别说有人指点了,就连道经也难得,偶然到手一本,也可能是错漏百出,专门坑害后人的。故而手段超然、道法上却误入歧途的大有人在,纵惊才绝艳,也难走远。
秦仲游以此戏耍她,便是想讥讽她散修竟妄想登仙,无异于痴人说梦。
未料,如今却被她反拿来羞辱!
那孤光排空而去,悠然而回,旋卷万里,吞吐云烟,陆照旋一人独斗三人,竟好似闲庭信步,尚有闲心去一洗江天,以春江景作陪衬。
秦氏三人虽知她只是作态羞辱,实则未必没有全力以赴,仍觉心头一梗,恨不得回到多年前,在此人尚未凝婴时便击杀。
剑光出自孤光,又回转孤光,来去纵横,孤光来势沉沉,似排山倒海,剑光出入凌凌,如紫电青霜,两者相辅相成,于磅礴中显极锐利,压得三人只能齐力抵抗。
“她这不是破元剑典!”那二劫修士忽道。
“怎么说?”
这分明就是谢家的破元剑典。
“我也曾见谢氏子用此剑法,凌云锐气不遑多让,但并无此等磅礴浩渺,其转换自如,还在破元剑典之上!”
“莫非这是谢家不传之秘,唯有嫡系弟子方能学?陆照旋的破元剑典学自谢镜怜,那谢镜怜乃是谢家嫡系弟子,虽祸起萧墙,但她身死之前也是谢家天才,也许能学到破元剑典精髓?”秦仲游猜测道。
那二劫修士望着那孤光,沉吟许久,缓缓摇头,却不说话了。
这三人中,数秦仲游对陆照旋的破元剑典最深信不疑。他绝不信一个数百年前只能在他面前狼狈奔走的散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超越他。事实发生在眼前,那么原因一定在于破元剑典——定是谢家传承不凡,这才让陆照旋变得如此厉害。
若陆照旋不曾结识谢镜怜,若谢镜怜不曾授予她破元剑典,那他绝不至于被一个散修打得喘不过气来!
长风暗度,吹开碎云,青空如洗,那孤光映照长空,更显出无限美景来。
秦仲游眼尖,一眼望见那天光云影里似有黯淡,法力已先涌去。到了元婴这等境界,往往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隔,秦仲游但见破绽,绝不放过。
这次,似真是陆照旋失误,收束不及,转瞬间孤光千里成云烟,为秦仲游反过来收覆,她那始终云淡风轻的面上终露出沉容与暗色。
其余两人见了这,哪还不知道趁势就追的道理,自是灵光齐涌,一齐不要钱般朝陆照旋当头覆盖下。
眼见陆照旋就要为灵光淹没,那万里长空忽地一闪,再吐云浪,清光一泻而出,映照江天,地上千里瀚江,天上无穷清河,似江水是天河倒影,又似天河是江水镜容,互相映衬,一刹那天地竟成一环,再无上下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