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世夜游图中,陆照旋不去管外界琐事,她信谢镜怜必能为她料理妥当。
秭殊洞天空寂寂四下无人,浩渺天地唯有谢镜怜与陆照旋两人,前者退避三舍,为后者提供渡劫场所。
阴风绵延,于这空旷浩渺中更显庞然,衬得陆照旋如一抹孤影,渺小孤寂,似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消失于天地间。
谢镜怜远远而望,那一抹渺小的孤影在她眼中却好似无限高大。无论在谢镜怜的期盼中,还是在实际相处的一点一滴中,陆照旋都是无所不能的。
谢镜怜比谁都坚信陆照旋终将乘风破浪,永远走下去。
也许,这也就构成了她下意识的模仿。当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不想重复过往的人生和性格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朝她最艳羡、最信任,也是最向往的人靠拢。
但她不是陆照旋。
当陆照旋说破这一切的时候,谢镜怜无法否认自己心底掠过的不适与羞耻,而她自己明白这不适与羞耻从何而来。
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陆照旋那样坚定而冷酷地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
欲望是让人疲惫、让人羞耻、让人刺痛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紧握玫瑰,而不顾满手的血迹与伤痕。
阴风呼号,似在低泣,在空中反复盘旋,渐渐散去。
鬼世夜游图中,一切似都被席卷毁去,万物归于混沌。狂风毁尽一切,似兴尽而归。
狂风散去,这阴郁长空并不见光辉,反愈见阴沉,远天隐有呼号之声,似有鬼低泣,一声响过一声,最终化作排山倒海的狂呼,传彻天地。
万鬼嚎哭。
而数万年来无甚大动静的阿鼻大地狱中,无数鬼民忽觉天摇地动,整个大地狱震荡不休,一息强过一息。
坐镇阿鼻大地狱的平等王闷哼一声,身形颤抖,猛地抬起头,“鬼世夜游图?”
其余九大地狱虽未震荡,但俱为这剧烈的动静引去目光,弱者惶惶不安,强者蹙眉苦思。
元洲,有人拈棋欲落,忽地顿住,引来对座挑眉注视。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欣然落子,“妙棋。”
秭殊洞天,谢镜怜望着那鬼世夜游图上亮起的条条灵纹轻声惊呼,“三十六道禁制齐开!”
而引起这一切的图卷中,陆照旋睁开眼,有一秀丽貌美的女子亭亭立于昏惨长空下、愁云万里中,朝她盈盈下拜,“薛琼枝恭贺娘子破妄开昧、得证二劫,执掌阿鼻大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说,薛琼枝是清代志怪《耳食录》中《蕊宫仙史》里的人物,被我魔改了放在这里。
第44章 零星往事,三度入梦
问花楼主人竟就是鬼世夜游图的器灵。
“这是你化形后本来面目?”
薛琼枝柔婉一笑, 风情无限迤逦,“正是。”
“为何叫鬼世夜游图?”陆照旋打量一番,“我看叫愁云万里图、湖边舞剑图也无不可。”
薛琼枝一怔, 心道这位看起来是严正的性子,岂料倒也风趣, 与之相处不必畏手畏脚,实是好事,“娘子说笑了,这鬼世夜游图绘的便是万鬼盛会, 此名岂非最佳?”
“我见了真仙舞剑,见了愁云万里,可未见万鬼盛会。”
“城中俱是鬼民, 如何不是万鬼?剑舞引得围观, 如何不是盛会?”薛琼枝笑问,“此中俱是虚妄,如何当不得一个鬼世?”
“本便是图画幻化所得,必为虚妄,若因此而称鬼, 不过牵强附会。”陆照旋淡淡道。
“此言谬矣。”新主一再质疑,薛琼枝不悦, “图中景致全因人而异,娘子进来,见的是湖边舞剑的薛琼枝,他人进来, 也许见的是坐殿登堂的薛琼枝、扶乩下临的薛琼枝。”
“心中有鬼,图内方会有景,千般世界皆由心鬼而开, 如何当不得鬼世之称?”薛琼枝辩驳道,“况执画为真,则既不可,若云赝也,不已胜真乎?”
陆照旋轻笑,“有理。”
她如此轻易地应了,薛琼枝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鬼世夜游图方成时,确乎是万鬼哀鸣、愁云惨淡之景,然而数万年来蕴养,已无定景,全由看画者之心而定。”
话一圆缓,薛琼枝便想到眼前人已炼化了三十六道禁制,鬼世夜游图认主在所难免,而两人方才初见,自家竟先顶撞了一番,实在不智,不由暗悔,殷勤道,“说来,琼枝已有三千年不曾认主,多亏娘子带我得窥天日,往后定当辛勤侍奉,一心追随。”
“三千年?”陆照旋挑眉,“我听闻鬼世夜游图已不见世数万年了,你先前主人是何来历?”
“娘子误会了。”薛琼枝见她似并不为先前顶撞而恼,不由也展颜,“我十二万年未归鬼府,但并非从不问世。我在祖洲有过数任主人。”
这鬼世夜游图来历颇大,这器灵却似有几分天真气,陆照旋一眼便知她喜怒,沉吟道,“果然是在祖洲吗?”
那位绘成鬼世夜游图的问元大能同时执掌鬼府与祖洲,鬼世夜游图自鬼府失落,流传到祖洲也是合乎情理。
“我不是鬼府中人,须带你离开,你可愿随我去阳世吗?”
“琼枝本就在阳世待了十二万年,娘子去何处,琼枝自然相随。”薛琼枝表忠心。
“如此甚好。”陆照旋轻轻颔首,一挥手,万千粉墨褪去,那鬼世夜游图落在她掌中重归卷轴,灵光收敛,似一卷凡画。
“阿陆,这鬼世夜游图共有一百零八道禁制,你竟一气炼化了三十六道!”谢镜怜见她收起图卷,立刻凑上前来,“我本还怕这鬼世夜游图位列灵宝,你目前无法收服,未料竟如此轻易。如此,你有此宝在手,蜕凡之下绝无敌手。”
灵宝乃是蜕凡修士趁手之宝,修为低些的修士得了去,也只能炼化一二道禁制,算不上认主收服。唯有似陆照旋这般炼化了数十道的,才堪称上手,说一句收服方不算笑话。
谢镜怜原想着陆照旋若能开十六道禁制,便能算初初上手,能稍加动用灵宝威力,未料陆照旋远超她想象,竟一气开了三十六道禁制。
她自忖若是自家动手,也不过能勉强凑个七七之数罢了。
她已是蜕凡,而陆照旋不过才元婴二劫!
原本谢镜怜便信陆照旋虽未蜕凡,却必能助自家一臂之力,如今更是喜上眉梢,“这样一来,我便不怕你在外凶险了。”
陆照旋轻轻拍了拍谢镜怜的手,明明是她收服了灵宝,却反比谢镜怜平静得多,“我方才收服鬼世夜游图时感应阿鼻大地狱,感受到一股气息与之紧密相连,论气势多半是蜕凡修士,约莫便是那平等王了。”
“什么?”谢镜怜后怕,“我原以为你炼化禁制不多,对阿鼻大地狱掌控不深,两人虽隐有感应,终归模模糊糊,未料你竟能一气开三十六道禁制,直接收服鬼世夜游图,这便与他对上了。”
“幸而我怕风劫过甚,将你带到这秭殊洞天来,否则说不定平等王直接便找上门来了。”谢镜怜蹙眉,“此处虽在虚空中,到底联通阳世与鬼府,你与阿鼻大地狱联系太强,终归不安全,不如早日归返阳世,纵平等王知道你在何处,也无法离开鬼府去寻你。”
从收下鬼世夜游图时,与平等王对上便是必然的,已做下的决定不必再后怕。
陆照旋应下,“我这便回流洲。”
“若是你有事找我,可以沐浴焚香,上呼宋帝王,下唤我名字,我在你身上留了些灵光,能溯源寻到你。”谢镜怜叮嘱道,“不过,此法只能传递只言片语,且灵光有限,约莫三次便耗尽,需慎用。”
陆照旋记下,与谢镜怜作别,重又潜入那莺声鹊语,寻一段旧梦沉酣而眠。
梦里,竟是熟悉方寸。
“裴某久仰谢道友大名。”有人眉眼依稀如故梦,恍惚似还在山峦叠翠间与弟子谈笑。
这一次,坐在此人对面的,竟是谢镜怜!
她温和道,“裴道友之名亦是如雷贯耳,祖洲亡魂实多,少有不提及道友的。”
那人淡笑,“让道友见笑了。”
谢镜怜瞥了那人两眼,问道,“不知道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我想,道友并非亡魂,煞费苦心潜入鬼府,不是来找在下闲聊的吧?”
“不巧,我来鬼府,确乎只是想见见道友。”那人说着,一拂手,递过一幅卷轴,望着谢镜怜道,“物归原主。”
谢镜怜似是不解,朝那卷轴望了一眼,忽地怔住,讶然,“鬼世夜游图?这东西在你手上?”
“此物是我自祖洲世家得来的,大概是当初祖师陨落前留在祖洲,留传至今。自我转世后,此物已与我无缘,倒不如让它回到它原本应在的地方。”那人把卷轴往谢镜怜面前一推,“道友可自便。”
谢镜怜蹙眉而望,“你将此物给我,不怕我拿去明叙涯面前邀功?”
“道友可以自便。”那人神色不变,重复道。
谢镜怜神色变换,良久伸手按住那卷轴,却不急着收,“我蜕凡不满百年,而你转世三千载,也不过刚回蜕凡,只是搭上聚窟洲那位,便已迫不及待了吗?”
“阎君若能离开鬼府,还能安坐否?”那人淡淡道,“修行不在日久,阎君此言差矣。”
“我收下这鬼世夜游图。”谢镜怜肃容正色,“不过,我会为它另寻一个主人。”
“道友大可自便。”
沉梦方醒,陆照旋醒来,眼前是虚无死气,身后是花团锦簇。
她并不急着前行,反停滞原地,细思起这段故梦来。
这与谢镜怜相对而坐、送上鬼世夜游图的人,也即是她来时故梦中与徒弟谈论转世、安抚弟子的人,若无意外,他便是祖洲那位打压世家、一手创立了缘生宗的裴梓丰真君。
来时的那段故梦,不是陆照旋第一次见到他。
向上追溯,她第一次见此人是在数十年前、她首度进入秭殊洞天寻觅机缘的时候,在她第一次进入莺声鹊语的故梦里。
只不过,那一次,裴梓丰可远没有如此潇洒。
在那段故梦里,他只是一个苦苦寻觅仙缘而不得的普通修士,资质不够、福缘不足,磕磕绊绊,总有天不遂人愿,勉强修至化丹,发现自己其实是大能转世,还未来得及享受前世优势,一转头便被元婴杀了,重新去转世。
光是在陆照旋所见的故梦中,裴梓丰便转世了数十次,每次俱是艰难求仙,每次都是事与愿违。
有时他能熬到化丹,有时甚至连仙缘都未得便得重新投胎,那大能灵性因多次转世而消减得与凡人几乎无异,唯一不变的是一颗坚定无比的求仙之心。
陆照旋一向以为自家已是惨淡无比,见了此人,才颇感安慰与庆幸,认为自家能修至元婴已是福缘深厚,绝不该怨天尤人,而是一力奋进求仙。不过那时她并不知此人是谁,更不知裴梓丰是何方人物。
直到之前见了裴梓丰转世前的故梦,她方将前后联系起来,猜测此人多半是转世后遭人算计,蹉跎了修行。
她未料裴梓丰与谢镜怜竟见过面,甚至于如今她手中的鬼世夜游图还是裴梓丰交予谢镜怜的,然而这段故梦更应证了她的猜测。
谢镜怜数百年前才身死,成就蜕凡不会超过两百年,也就是说这段故梦距今不过百年。而裴梓丰三千年前便转世,故梦中谢镜怜却说他刚蜕凡。
三千年对于普通人来说,蜕凡的边都摸不到,可裴梓丰前世便是蜕凡真君,根本无需如此长时间,若非遭人暗算,早便重返前世修为了。
只是不知这暗算他的人,究竟是何人?是否就是明叙涯?
而她三度进入莺声鹊语,三度都入了裴梓丰的故梦,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正思索,却忽地挥开昆吾,令剑光在沉沉死气与花团锦簇间如紫电青霜般绽开,挡住劈面而来的灵光,一抬头,有人望着她,神色复杂之极。
“陆照旋,你转世重修不过数十载,竟已重凝元婴,更进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借剑》这本书,非常幼,但非常好看,御井烹香在我心里是质量的保证,这本才几章,我已经觉得我一定会非常喜欢了,给大家分享一下!
第45章 宁越刀锋,太清剑典
“赵咎同。”陆照旋挑眉, 缓缓道。
她见的每个人都以为她死了,但见了她好生生站在面前,便都以为是无稽之谈, 而陆照旋乐得他们这么想。
唯有眼前人绝不会这么想。
因为她就是当着此人的面转世的。
当初大家一起发现了纯元弥生符,各凭本事。论起修为与身家, 陆照旋是最低的,然而论起手段,她却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方过莺声鹊语、进入秭殊洞天内部时,陆照旋便为自己留了后路, 抢到纯元弥生符后便立即脱身,甩开绝大多数人,无奈运气不妙, 撞上赵咎同。
当时她未渡劫, 为争夺纯元弥生符已是用尽手段、状态萎靡,而赵咎同已过一劫,又神完气足,更不必提还有众多宝物在手,陆照旋竭尽全力, 还是不免穷途末路。
赵咎同对她算得上久闻其名,认为她这种声名远扬的狠角色实非常人, 忌惮她的手段,不敢把她逼得太紧,怕她一发狠来个同归于尽,便想利诱她, 希望她能识时务。
可笑的是,赵咎同想得太美了些,既想叫她让出纯元弥生符, 还想让她归附赵家、做赵家的门客打手,以为她在宁、秦、谢三家的追杀下惶惶不得终日,有人愿意庇佑她便要感激涕零甘愿为门下走狗了。
可若陆照旋愿意归附某一世家,又如何轮得到赵家?
别看她在追杀下似乎狼狈奔走如丧家之犬,其实自她凝婴之后,情境已大不相同。元婴前与元婴后,完全是两个世界。
化丹修士想投靠世家,元婴修士必然看不上,那只能当个同境界修士的私人打手,属于世家羽翼下最底层的人物,随便一个有些地位的炼气嫡系子看不过眼都敢命人打杀。
运气好遇上地位高的主家确可免去这担忧,但人家能用的人太多,很可能随手就将你舍弃了。
在修仙世界里,元婴以下都是小打小闹,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根本没有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