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能走到她这一步,没有人愿意受旁人摆布,她必与明叙涯离心离德,唯有借助凤麟洲玄门之力方有脱困之机。
如此,她与玄门、与凤麟洲便紧紧绑在了一起。
也唯有这样,明叙涯敢光明正大塞钉子进凤麟洲,苏世允也敢堂堂正正收。
这样一想,赵雪鸿对她在透露隐秘上的优待便解释得通了。
再回想当初赵雪鸿所说的两句劝诫,转世不是重生、人皆有因果,可不正是金玉良言?
谢镜怜不知她所思,郑重其事道,“阿陆,我请你来鬼府,除了这些之外,还想送你一桩机缘。”
第42章 鬼世夜游,天地微尘
“什么机缘?”
“在这鬼府十殿阎罗之中, 每人都有一件镇狱之宝,能于关键时执掌镇压本方大地狱。我手中除了镇压黑绳大地狱的那件之外,还有另外一件。”谢镜怜答道, “那是第九殿平等王应持的法宝,唤作《鬼世夜游图》。”
“十二万年前, 鬼府之主还不是明叙涯,而是祖洲那位问元大能,这《鬼世夜游图》也是那位所作,画的是鬼府见闻, 鬼国情景。这幅画也被那位制成阿鼻大地狱的镇狱之宝,从来为历任平等王执掌。”
“十二万年前那次玄元之战中,前任鬼府之主陨落, 鬼世夜游图也随之下落不明, 再不见踪迹。自此,历任平等王手中俱无镇狱之宝,全靠修为法力镇压。岂料机缘巧合,这鬼世夜游图为我所得。”
谢镜怜说到此处,朝陆照旋恳切道, “然而这件宝物落在我手里实在无可用之地。一来,明叙涯赐下黑绳大地狱镇狱之宝, 我镇压此处尚算游刃有余,却不能分/身他顾,再镇一狱。”
“二来,平等王虽无鬼世夜游图, 到底坐镇阿鼻大地狱多年,我若收下此宝,必为其窥见气息, 从而报与明叙涯,引来猜忌不说,这宝物也保不住。”
“我来鬼府不过数百年,并无什么可信之人足以托付,故而这宝物算是压在我手中了。”谢镜怜半叹半笑,“我当时便想,若你也在便好了,我把东西往你那一甩,再不必忧心。”
她说到此处,伸出手,将一幅卷轴置于桌上,不再说话,只是望着陆照旋,似任其做决定。
陆照旋伸手拿起卷轴,把玩了两下,见谢镜怜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将其展开,触目便是一只狰狞无比的厉鬼朝她阴森森而望,两行血泪自那圆瞪的死目中淌下来,鬼气戾戾,几乎刺得人浑身发痛。
若是意志不坚者见了,只怕当场便被画卷中泛出的戾气刺得当场厥过去。
陆照旋既不怕人,也不怕鬼,更不怕血,她凝视着那只厉鬼,直到后者在她目光里渐渐消散,画卷变成一片空白,这才抬起头,“我若取了这幅图,那平等王也会感受到我的气息吧?”
“不错。”谢镜怜颔首,“不过你大可放心,等你收服这鬼世夜游图后,我便送你回阳世,平等王不会立刻感受到你的气息,等他确定了,你已回阳世去了。纵是我等蜕凡也不得离开鬼府,你不必担心他。”
“将这件宝物交给你,我还有别的考量。”谢镜怜认真道,“它是问元炼制的至宝,足以镇压一方大地狱,交给你,能助你渡劫。”
“何以见得?”
“元婴三劫起自心海,鬼世夜游图中万般情景正是心海万象所化,在其中游历能化解劫数。”谢镜怜笑道,“你曾与我说不知自己元婴时是否有运气得一件化解劫数的宝物,还是只能自己硬熬过去,如今这鬼世夜游图给了你,算是全了昔日闲话。”
陆照旋沉默良久。谢镜怜不知道她死后数百年里,陆照旋一直苦于元神有瑕、元婴三劫难渡,当时陆照旋时何等期盼自家能如世家弟子一般,有一件能化解劫数的至宝。
世人只知陆照旋曾潜入席家盗取极品昆吾,全身而退,却不知她一开始不是为了昆吾而去。
那时陆照旋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化解劫数的宝物,从头到尾都是为此而去的,然而她在席家转了一圈,遗憾地发现这等宝物人人有主,并不会陈列于某个宝库,只能顺手取走了极品昆吾,算是没有白来。
虽说那把极品昆吾对她的意义同样重大,至少她在斗法时再不必担忧对手的法宝碾压自己,但终究是外物,无法助她再进一步的,等她走投无路时都是无用之物。
“为我护法。”陆照旋轻声说道,已伸手去够那图卷,她指尖方触及,法力便涌入图卷,灵光涌动间,她的身影一闪而逝。
谢镜怜望着灵光盈盈的图卷,微微一笑,抚了抚卷轴,望着图卷发起呆来。
***
陆照旋在灵光中来到鬼世。
灵光散去,她便觉四面八方鬼气森森,侵肌削骨,她法力一震,便将那鬼气荡开,四下打量,发现自己立于黑云之巅,下望尽是幽暗无光的城郭。
谢镜怜说鬼世夜游图中情景皆起自心海,那眼前景便是她心中景了。
原来在她心里,鬼世应是这副模样吗?
陆照旋居高临下打量一番,发觉她心中鬼世确是如此,比起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鬼府,还是眼前景象与她心目中所想更吻合。
她按下遁光,潜入城郭。
出乎她意料的,在阴郁森冷、愁云惨淡下,是一片清淡飘渺、如诗如画的山水。于山水之中,是繁盛之世。
陆照旋于街上行走,所见之人俱是身形单薄、鬼气隐隐,但行动谈笑一如生人,倒更似桃源梦景。
“听闻昨夜湖上有真仙下降。”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陆照旋知是鬼世夜游图送入耳中、专为自己所设情景,她若不理,这宝物还会再生别事。欲收服这类宝物,便是要在其中化解心结、荡清心海,让万千景象成空,退避三舍毫无意义。
她神识在城中一扫,便寻到那所谓的湖,湖畔有一精致小楼秀丽独出,楼名“问花”,在一众灰蒙蒙屋舍中格外引人注目。
陆照旋见过无数幻境,也构筑过无数幻景,立时便知这问花楼乃是所谓“真仙”来历,身形一闪,登上那问花楼,听来往侍女闲谈,乃知楼主人名为薛琼枝,才艳绝世。
入夜,有紫衣乌帽者率数十侍女出问花楼,乘画舫游湖上,为首者拔佩剑起舞,更唱新曲。
剑光花光,月光水光,于镜水佳月之间交相映发,衬得湖边草木皆有歌舞之态,果如真仙下临。
陆照旋在旁冷眼而观,捉摸不透这鬼世夜游图究竟是什么路数,为何无分毫惊怖森冷之境,反而有些飘渺如仙之态。这如诗如画情景,到底又着落在何处?
她正细思,却听那薛琼枝幽幽而叹,“片云同我坠,明日向谁多?”
陆照旋一怔,忽地灵光一闪,明白这图景究竟所从何出了。
这分明是她未入道时最魂牵梦萦、直接影响了她离家寻仙问道的问题!
“人世一浮尘,百代一过客,生乎天地间,仿若一微尘,憾乎?”
开胃小菜后该上正餐,鬼世夜游图带她沉入梦境。
第43章 永不回头,二劫得渡
“陆照旋, 你好端端发什么疯,快和我回家去!”
她茫然四顾,周遭是荒疏野木, 面前是跨马之人,怒容怒目。
那她呢?
她低下头, 身下白马毛染尘土,颜色黯淡,然而昂首阔步,不掩神骏。
她想起来了, 她刚从家中离开,要去……
她蹙眉,她要去干什么来着?为什么忽然一切又模糊了?
“仙缘是那么好求的?你不知道修仙有多难, 没有背景, 你根本摸不到门!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离家出走,遇见心怀不轨的拐去了你都没处哭!”面前人苦口婆心,“修仙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很危险!”
是了,仙缘!
这个词仿佛打开了一切记忆的大门, 带来无数难言的向往和渴望。她刚离家,要去寻仙。
“我知道, 我都知道!”她听见自己不耐烦的声音,“但我就是要寻。”
“你,”面前人被她一噎,想说什么, 却又堵在喉头,眼圈莫名泛起浅红,“仙家再潇洒, 手段气运不足,也是会死的,死的比活的多。”
“阿旋,我知道你向往仙家手段,想去见更广阔的天地,但你能不能回过头来看看我们?你真的忍心斩断尘缘、弃我们而去吗?你真的忍心让今天成为我们兄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吗?”
她想说什么,脑海中却忽地冒出自己得道成仙之后仇家遍地、过家门而不敢入的情景,冒出故人不再的黯然神伤。
真奇怪,明明她才刚离家,明明仙缘还没影子,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丧气的联想?她若得了仙缘,自然想回家就回家,只会更加逍遥。
“你要去寻仙,我不拦你,但你先和我回家禀明父母,征得同意,我会帮你分说的。”
她半信半疑,迟疑地望着兄长牵过缰绳,掉头回家。
“你想去寻仙,与我们好好分说不行吗?非得偷偷跑出去?”
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美妇,忽觉莫名的惆怅和酸楚,忍不住伸手抱住,“娘,我怕你们拦着我。”
毕竟……已经拦了好多次了。
“至少再待三个月!我辛苦生养你一场,难道就是让你不告而别、把我当做尘缘一刀两断的?”
她满怀愧疚,“好。”
三个月后,又是三个月。
三月复三月,永无止尽,她早该想到的。
她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看明白这个拙劣的骗局。
“我必去寻仙的,爹娘不必再留我。”她坚决无比。
“哪怕要斩断尘缘?哪怕与我不复再见?”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保证。
“你不会。”母亲木木地望着她,仿佛以毫无波澜的语气陈述事实。
她无法形容这目光,平静、了然、毫无情绪,仿佛不仅把她看透了,还已经看透了、决定了她的未来。
她愤怒,她不悦,但一切都被如潮水般的惶恐淹没了,那惶恐让她窒息,让她绝望。
一千四百载记忆伴着惶恐而来,陆照旋记起了一切。
没有三月复三月的挽留,没有离家又重返,甚至于没有荒野上的追寻。
真实的历史中,她确认家人绝不会同意自己求仙后,毅然出走,没有被任何人追上,更没有回到家中。
她就这样决然地出走,一去不复回。
她还记得人生最初百年里的点点滴滴。
她在宁家艰难求仙,进展缓慢,自觉无颜回家见人,每次都偷偷摸摸回家,也不上门,只是隐去身形,沉默地望着曾经最熟悉的人。
那时为防恩怨牵连家人,她每次回乡都是以“外出游历”的借口,从未与人提及家乡和来历。
等到从宁家出逃,陷入长达数百年的追杀、绵延千年的恩怨,她的人生被无穷的麻烦包裹,她不敢、也不能回家。
就这样,她在年复一年里与过往斩断联系,那时她太累、也太难了,前路无方,回头也无岸。
直到她稍稍能够喘息,往事已是大梦一场,回乡更是物是人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除了向前,她别无选择。
此刻,面对控诉和挽留,明知都是幻景,她还是沉默了。她明白都是愧疚和懊悔作祟,明白这只是鬼世夜游图用以迷惑她的手段,但她确实被迷惑了。
清醒地目视自己的沉沦。
“别走。”她的手被拉住了,“你知道那是一个绝不回头的世界,这一次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可以欺骗他人,但永远无法欺骗自己。她无法骗这个由心而生的幻象自己还会回来,更无法骗自己若事实如此发展她就能时常回来看家人。
这确实是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她曾无数次痛恨,认为造化弄人,若她资质更好些,若她福缘更强些,若她没有惹上这一切仇怨,她与过往的道别便不必如此狼狈、如此充满遗憾。
但现在,轮到她自己对过往作出选择了。
选择离去,她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否有造化弄人、外力牵扯,她都将愧对亲眷,义无反顾地斩断尘缘,奔向她的仙途。
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把责任和愧疚推给命运,因为一切都由她注定。愧疚、懊悔和痛恨都将由她自己来扛,让她明白她有多么看重“自己”,成为“无我”路上最大心结的重要佐证。
而选择留下,她将成为这鬼世夜游图的猎物,在此沉沦,再也无法去追寻她心心念念、为之放弃了无数的大道。但她将释怀千年的愧疚和懊悔,在坦然中直视自己的内心。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前路多难,大道难成,她未必能走到最后。
仇怨易结,苦厄难解,她难道还没受够吗?
她望向鬼世夜游图幻化出来的兄长。
他说得对。
仙家再潇洒,也是会死的。挣扎厮杀、苦苦追寻并不能保证逍遥的人生、圆满的结局。
何不及时行乐,珍惜眼前人呢?也可免去千年后回首空无一人,抬手什么也没握住的痛苦。
陆照旋叹息着,轻柔地、毅然决然地推开紧握她手腕的手,“纵不争强斗狠,纵不寻仙访道,也是要死的。”
大道难行,她也要向前,绝不、永不回头!
一切如琉璃碎去,在零落的星光里,她拭去泪水,以免爬满脸颊。
阴风怒号,有鬼低泣,漫天无光。
炽烈的狂风朝她卷来,而陆照旋只是闭目以待。
鬼府中,谢镜怜猛地起身,望着远天迢迢暗云、猎猎狂风,喃喃道,“四十九天,只有四十九天。”
元婴一劫是雷劫,专克心中畏惧惶恐,唤作灭难之劫。心无畏惧、一往无前方可渡劫。
元婴二劫乃是风劫。阴风起自心海,专克心中愧疚懊悔,唤作破妄之劫。心无侥幸悔恨方可渡劫。
雷劫至刚至正,若落在这鬼府,莫说寻常小鬼,便是连谢镜怜这等蜕凡真君轻易也不敢碰。而风劫至阴至邪,于鬼府无碍,却威力过甚,难免要把这黑绳大地狱搞得一团乱。
谢镜怜毫不迟疑,伸手卷起那卷轴,闪身离开鬼府,去往秭殊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