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世夜游图是我师尊的东西。”陆照旋敛去所有情绪,淡淡道,“不是我的东西,算不上物归原主。”
裴梓丰是没话找话说,陆照旋知道。
倘若在往日,他绝不会如此笨拙,而她也不会搭理。
然而此刻,她也仅仅只是想说点什么,至于究竟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裴梓丰无声地笑了。
他似乎在笑她,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
“好罢,你承令师衣钵,纵不是物归原主,总也算完璧归赵。”他似是叹息,又似是恬然的温柔。
“明叙涯送来的,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陆照旋反问。
“话不是这么说的。”裴梓丰轻笑,“他如何,是他的事,鬼世夜游图落在你手里,本身是一件足以快慰的事。”
“况且,”他顿了顿,“若我未从千载转轮中挣脱、年玖未向我递出橄榄枝,一切仍如明叙涯计划那般,鬼世夜游图也就不会回到你手里。可见他并非高高在上,也是局中人。”
裴梓丰本是明叙涯计划中的一环,是他的棋子,年玖横插一手坏了他计划,由于两人尚未撕破脸,短时间内也不打算起冲突,裴梓丰将鬼世夜游图送归鬼府算是双方各退一步的妥协。
他虽不直言,但宽慰之意已不言而喻。
“你来清虚境就是为了这个吗?”陆照旋沉默了许久,忽地问道。
裴梓丰静静地望着她,“对。”
她不甘于受操纵,毅然向此而行,欲寻一条出路、一条能跳出局中的路,他也是。
“祝你如愿以偿。”陆照旋凝望着他,好似上有穿漏,孤光偶然下照,月华洒在她身上,覆她明月天/衣,在沉默与不言中,带她一分分地隐去,最终消逝在这片天地间。
裴梓丰垂首,半晌,露出叹怀般的微笑。
***
不知从何时起,凤麟洲陆照旋的名声传遍了十洲五岛。
元门修士畏她如天灾劫祸,她如天灾劫祸一般人尽皆知、危险无比,又如天灾劫祸一般难以预测、难以提防。
传闻里,她杀人如麻,又神通广大,一旦遇见她,便凶多吉少,再无生还之理。
或有艺高人胆大之辈,以不屑陆照旋为自抬身价之媒,又或欲以此讨好尊上,然而最终只会获得惊惶的斥责或沉默的否定。
蜕凡真君,这已为陆上之君的境界、普通修士的顶点,人力所及的巅峰,竟在一个同境界修士的名字下齐齐退归沉默,这近乎荒唐的假设,在千百个日夜中逐渐化为现实。
最不可思议、最令人惊诧的现实。
“其实她也没干什么吧?为什么如今声名这么响?”
“人的名树的影,她一共就在人前出现了三次,每次出现,都能当众击杀一名蜕凡修士,纵是有旁人阻拦,也从未失手,次次全身而退,手段堪称惊世骇俗,这十洲五岛的元门修士,何以不人人自危?”
“诶,不对啊,我可一直听说她神出鬼没,经常在这里收拾一伙修士,过段时间又跑到别处去。她这声名赫赫,可不只是在蜕凡修士之中,还盛传于普通小修士中,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与你所说的,只出现了三次,可不一样啊?”
“那都是没个准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自然不纳入考虑。这世上一旦有了名气,那谣言、传说便自然满天飞,你都蜕凡了,还看不清这么浅显的道理?”
“嘿,陈道友,俗话还说,过河拆桥,你这桥还没过,倒先来拆桥了?”
“等你见了那陆照旋,自然会懂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向我婆婆妈妈打听这打听那。你一个元门蜕凡修士,陆照旋的主要目标,自己不清楚大敌情况,倒反而要来和我打听?”
“嘿,我虽是她的主要目标,你却是她的必然目标,咱们半斤八两,倒也不必互相拆台。”
“别传音了,她来了!”
青空云岚中,有人悠悠骑鹤而来。
鹤唳云开。
鹤上人容光胜锦,仰面洒然而笑,“各位道友既来相迎,为何藏身虚空,迟迟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日六失败QAQ
最近真的好卡,幸好马上又回归打戏了,加更明天应该能补上
第74章 杀阵重重,寸寸消磨
长天寂寂。
无人应和, 仿佛她只是忽然自言自语。
陆照旋安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身下白鹤,任它悠然长唳, 盘旋而去。
这一切做尽,仍无人响应, 似远近真无一人,唯有林风沙沙、山岚叠翠。
陆照旋轻笑了一声,垂首,随手理了理衣袖, “四位道友既已布下这十死无生的大阵,想必颇废了一番功夫,不是为了摆来让在下开开眼的罢?”
掩去身形者俱是微微一惊。
四人前来设阵埋伏, 绝对不曾走漏消息, 所有预先知道这事的都已在此,而他们如今俱已遮掩身形,陆照旋能看破大阵也就罢了,缘何她竟能凭空看出此地埋伏的人数?
四野无声。
陆照旋一人上演独角戏,反复数合, 却不觉尴尬,似还有闲心般, 悠然四顾,眼前四野开阔,丘陵起伏,丛林翠染。
“好地方。”她淡淡道, “恰适埋骨。”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掩去身形的人迟迟不出,却为这轻描淡写而不掩煞气的话情不自禁地心头一动。
人的名树的影,陆照旋的名声之大, 已传遍十洲五岛。她生在流洲,重生于凤麟洲,前后不过两千年便已蜕凡,手段超拔,远胜过绝大多数期年蜕凡修士。这些一一随着她的声名远扬而传开,反而更衬托出她经历的传奇。
到了蜕凡这个境界,已不会为外物所动摇心智,更不会因为旁人的传闻而未战先惧,然而根据敌人的反应和行为进行判断是本能也是最靠谱的策略。
他们在这四野布下了弥天大阵,陆照旋若看不出来便罢了,她既已看出,缘何还能这般等闲视之、姿态悠闲若出游踏青?
若无倚仗,何以有此等胆气?
蜕凡修士能修至今时今日,绝不可能为了一个面子便将自己置于险境,否则也活不到这个境界。他们不信陆照旋是纯粹侥幸蜕凡的幸运儿,这世上也不会有幸运到修成蜕凡的人。更何况她早已以满载的声名的威势证明了一切。
虚空掩盖下,四人心头俱是一凛。
盛名之下无虚士。
陆照旋负手而立,悠悠踱步,四下顾盼,似是一副全然无忧之态。
然而四人未知之处,她的心却一寸寸地沉了下去,凝重之极。
她看似风轻云淡、全然不怕,甚至给人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感,让人心生震恐、忌惮尤深。然而事实却是她先前从未觉有何不对,直到踏入阵中,才觉四下阴冷森然、煞气暗凝,方知入彀。
陆照旋多年于生死、追杀、埋伏中摸爬滚打,对煞气堪称极为敏锐,周围人或境但凡稍有不妥,她便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敏锐的直觉救了她,令她没有再向前走,而是停在大阵关隘前,留下余裕。
再往前,便是生死关隘,她一旦踏入,境遇便会比如今凶险十倍百倍,到时别说似如今这般悠然出言调侃相讥了,恐怕真正到了话也说不得、无暇说的地步。
那时,她便真正十死无生了。
陆照旋越是打量周边阵法,越是心惊莫名。她见过无数凶险阵法,也在时光变迁、阅历增长间学过、布置过许多极险恶之阵,然而即便如此,眼前困住她的大阵,也能排在她过往见过的杀阵中前三。
此时停步,她自多了许多从容,然而其实境遇也远未到她可以等闲视之的地步,仍是凶险重重,稍有不慎便要负伤,甚至被逼入眼前生死关隘中。
至于她作为被算计对象的杀阵中……眼前这个当属第一!
若到了那等地步,纵是陆照旋以生死之中为家常便饭,也难免颇感心惊。
此时她出言讥讽,并非是自大自傲,也并非是自觉高枕无忧,反而是因明知凶险重重而反其道行之,用以迷惑暗中观察者,以免他们猜中自己真实想法,从而争取些时间,从这大阵中试探出一二分生机。
敌在暗,她在明,境遇本不妙;杀阵暗算、有心算计无心,更是危险难言。然而两相叠加,却未尝不能生出一分生机来,反过来操纵暗中观察者。
陆照旋一分分地扫视这周边隐于山林、丘峦、旷野的杀阵。
她其实并不知道前来暗算她的究竟有多少人、又分别是什么来历,她这百年来惹上的仇家颇多,而欲以她颈上头颅一振声望的人也如云,以至于她此时一想,有可能的人未免过多,相当于没有猜。
然而四顾之下,这杀阵虽极力掩饰,然而那玄元各掺的气息却是无法掩盖的,以陆照旋玄元同修的根底,那遮遮掩掩便好似班门弄斧,简直不足一提。
她粗略估量了整个杀阵的规模和走向,又根据玄元气息的不同,隐隐约约猜见布阵者在四人到五人之间,便随口说了个“四位道友”,并不在意究竟是否说中。
倘若敌人正是四人,自然会因此心惊,忌惮她目光锐利,而倘若敌人有五人,正好便迷惑他们,让敌人以为她只觉察了四个,待真正交手时,必以第五人在暗处给她始料不及的一击。
然而陆照旋无论如何都会谨防这或许存在的第五人,这倒正中她下怀,反过来左右对方的思路。
无论在明、在暗、算计人或是被人所算计,一处处境,皆有一处处境的算计法,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永远要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而她永远不甘被动!
她竭力将周遭杀阵布局与走向记在心中,然而还有许许多多未曾看的,她却未由着这周遭的安静恬然而继续探看,反倒主动收回目光,打破这似在默契中的宁静。
陆照旋垂下眼睑,目光微冷,“既早已至此,何以不见?此非礼之所诲。”
她长笑一声,清辉如练、剑光如虹,“既然四位道友不愿现身,便由在下出手,恭请一见!”
剑光如月华下临,又如虹光涌动,乍一出手,便将四下旷野照得如有虹霓为裳、银辉为纱,幽幽艳艳,将那周天日影尽数遮去,于昏暗中更显出绮丽。
她一剑既出,却好似全然落了空,朝着长天空空处而去。
这样的失误,似不应出现在蜕凡真君身上,更不应出现在陆照旋这样声名赫赫的蜕凡真君身上!
若有人从旁而观,便会觉十分滑稽,而哪怕是藏匿在虚空中的四人见了她这一剑,也有片刻的茫然。
她这一剑无论如何奔,也无法朝着四人所在的虚空而来,无法使四人中的任何一人显出身形。
名震十洲五岛煞星,就这?
然而这茫然与不解只在一瞬。
那剑光倏忽而落,竟仿佛月光落入静水中,蓦地漾出,一合而散,遍洒而开,好似凭空竖立起一道水波之墙,粼粼而摇,瞬息铺开,笼罩四面。
“不好!”
那水波四下而散,转瞬便好似凭空递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只觉周身四面似有一张巨网盖来。
他欲挣脱这巨网,然而心念方才一动,便觉如直面高山深渊,煌煌无可撼动。
饶是以蜕凡修为,在此时竟觉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眼睁睁地任那水波一笼,竟直直将其从虚空中拉了出去!
他被那水波一揽,脱离虚空,显了身形,恰见陆照旋偏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陆照旋见了他面容,微露讶色,随即轻笑,“我道是谁,原来……”
她拖长了音调,引得后者脸色稍显阴沉,然后才悠然道,“原是陈师兄。”
这显出身形、前来伏杀她的,竟就是洞冥派中与她争那天权殿主的陈氏真君陈凌澈!
陈凌澈尚未答话,便见其余三人自四面一个个地显出身形,好似被谁拔瓜似的,一藤拔出数个。
“我还道陈师兄以大局为重,一心向我玄门,故而才对我百般阻挠,未料到,这也是冠冕堂皇的托词啊。”陆照旋慢条斯理,将那四人扫了一眼,笑意尤深,“为了对付我,陈师兄竟与元门修士联手,实在出人意料。”
此时这声“陈师兄”,便已自带些莫名的讽意。
“你自家就是元门修士转世重修,莫非还对元门心存偏见吗?”陈凌澈见她姿态尤为安闲,似当真不慌不忙,一时摸不清她底细,心底隐隐有些无法深究的忌惮,似乎有直觉告诉他,一旦贸然出手,必然为她雷霆一击而伤。
“这位又是哪位?”陆照旋视线一转,望向那另一名玄门修士。
“陆道友认得旁人,怎竟不认得在下?”那人幽幽一叹,笑容竟颇为和煦,甚至带了些长辈的慈蔼,“当初道友虽未开宿慧,好歹也在魏家过了衣食无忧的十年,何以竟如此无情?”
陆照旋一顿,“原来是你。”
她神色渐冷,似宣告着什么一般,淡淡道,“魏临崖,我怎么不认得?”
至于另两人,俱是元门修士,且也不是流洲人,与陆照旋并无深仇大恨,前来助阵,只为她这越来越响亮的玄门蜕凡第一人之名!
在蓦然沉寂中,诡阵忽起,四野无光。
陆照旋的身形好似一座琉璃像一般,在这晦暗四野中,伴着一声轻响,一寸寸碎裂。
而随着这声轻响,顶上似有清光暗垂,只此一束,幽幽明明,似有灵一般,竟自逐人而去,倏忽追上其中一元门修士,转眼便要临照。
这杀阵何等强势,莫说是修士灵光,便是连天光月华之精在此也要湮灭,陆照旋却能揽一抹清光逐人而行,这是何等厉害的手段!
那元门修士不敢托大,连连闪避,却竟好似躲不开那清光一般,转瞬便要被追上。
他的同伴欲出手相助,阻住那清光,孰料后者微微一转,竟反倒令他目眩神迷,好似周天一远,连欲做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再回神时虽不过片刻,然而那清光却已趁势翩然而去,他错失良机,再阻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追上。
那清光仿佛真就只是一道影子一般,无形无状,转瞬透过无数拦截,落在那人身上。
银辉化作烈火,一寸寸燃起,转瞬升腾,火光强行冲破晦暗,溢满四野!
那元门修士虽已蜕凡,在这银辉烈火下,却好似个普通小修士一般,忽地长嚎痛呼,竭力从那银辉下睁开,身既不焚,火光却仍从他周身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