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怜但凡离开鬼府,实力便会大打折扣,她终究不是阳世之人,不属于此处,除非晋升问元,否则无法完全摆脱阴阳之分。
而陆照旋知道她为什么来。
“如果是为了太素白莲的事,其实本无需你亲自来找我。”
“是为了太素白莲。”谢镜怜柔声道,“但我不是来催你,是想同你一道去。”
陆照旋一怔。
这数百年中,她与谢镜怜有过两次联系,俱是通过鬼府一别时后者留给她的气息牵引。
第一次是陆照旋方出沧海岛时,她告知谢镜怜沧海岛并无太素白莲。
第二次,便是与陈凌澈争天权殿主、在十洲五岛游荡的数百年中,她曾去过生洲,也并未寻见太素白莲的踪迹,如实告知。
算来,那太素白莲可能在的最后一处扶桑,若真有此宝,也是问世之时了。
“如何至此?”谢镜怜不便出鬼府,一向都是陆照旋去寻,如今却似沉不住气,不顾阴阳之隔跑来凤麟洲,难免令人惊异。
“如今玄元之争愈演愈烈,十洲五岛难得安生,只怕早晚要祸及鬼府,倒不如同你一道,且寻了太素白莲,手中握有些筹码,总比干看着好。”谢镜怜轻叹一声,话锋却忽地一转,“我来寻你,一是为此,二来,却另有因由。”
陆照旋静静地望着她。
“阿陆,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大事,令明叙涯对你另眼相看?”谢镜怜微微蹙眉,显得十分不解,“其实我会离开鬼府,是他唤我过去,以言语暗示我来寻你,一道去寻太素白莲。”
这话至少流露出两个事实,明叙涯知道她们私下里在寻太素白莲、明叙涯知道她们要去何处寻太素白莲。
这两个事实罗列在一起,当初陆照旋方凝婴时,与谢镜怜在鬼府的筹谋便已全然像个笑话。
但陆照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阿陆?”虽然在谢镜怜的认知中,明叙涯神通广大、算计极深远,她的这些计划为其所知也是正常的事情,但真正被点破,当时还是有些微的慌乱。此时她见陆照旋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微感诧异。
陆照旋当然不会为此感到诧异。
就连她的无数次转世、前尘的远去、灵性的消泯都全是明叙涯的算计,这些又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她隐有揣测,也许从裴梓丰上鬼府见谢镜怜、送上鬼世夜游图、透露太素白莲、问元隐秘开始,到谢镜怜将鬼世夜游图给她、请她去寻太素白莲、她去沧海岛得太清剑典,没有哪一步是超出明叙涯计划的。
这盘棋下到图穷匕见,棋手也不惮于令棋子知道棋局了。
明叙涯这是在试探她的道途究竟与旁人不同到何种程度,是否还需要太素白莲作为道器寄托大道。
当然,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明叙涯都一定会让她晋升问元的。甚至于,如果她需要太素白莲,这便是明叙涯一手提供了消息、一手还送来了帮手。
“既然如此,咱们一道去扶桑便是了。”陆照旋微微一笑,“还要感谢明道君为我请来你这样的帮手。”
谢镜怜对她的反应茫然不解,虽定性十足,也终忍不住道,“他这样,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就要看你究竟想做什么了。”陆照旋淡淡道,“你拿太素白莲想干什么,他就想干什么。”
谢镜怜一时失语,颇不敢相信,半晌才道,“我是想先为你留着,倘若你能晋升问元,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便干脆交予年玖。明叙涯虽然神通广大,但元门三道君中,他却并非是最强的那个,对上聚窟洲那位年道君,也要稍稍避让。”
“若非如此,当初那祖洲裴梓丰,也没可能摆脱明叙涯的算计、重回蜕凡。”
陆照旋对她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
她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年玖是否插手,最终裴梓丰都会重回蜕凡。明叙涯花了大功夫算计此人,绝不是为了让他消泯灵性永远做个凡人的。
若无年玖插手,裴梓丰再多转轮几次,也会在明叙涯的算计下重归蜕凡,只不过,那时他于道途上处处受限,比陆照旋如今受到明叙涯的限制还要多。而在那种情况下,陆照旋与他在沧海岛便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但年玖插手了,明叙涯便顺水推舟,把裴梓丰从计划中划去,令鬼世夜游图、太素白莲消息轻易地落入陆照旋耳中,让裴梓丰成为陆照旋争得太清剑典的陪练。
“你对我实在寄予厚望。”陆照旋轻叹一声,“明道君也是实在抬爱。”
“可我助你,是因为我信你的能力,与你关系亲厚,乐得见你高飞,还能带我一道摆脱明叙涯。他……又是为什么?”谢镜怜不解。
明叙涯是为什么?
难道是为了昔日同门情谊?是为了再次击败她以证明自己?还是为了证明他的道途和道心才是正确的?
都是,也都不是。
陆照旋想,虽然她十分鄙夷、厌恶甚至痛恨她这个师兄的一切行径,但还不至于如此贬低他、看轻他。
虽然他的路陆照旋不愿走,但他的心,确实一直在向前。
而她虽然为他百世算计,但其实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重,也许甚至只能算池鱼之殃。
明叙涯心心念念的,从来都只是兆花阴,从来都只是这个比他强、比他天才、永远正确的师尊。
他这诸多算计,是想令兆花阴飞升前的传承再现,一窥大秘,启迪自身。
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飞升。
“这很重要吗?”陆照旋想着,却微微一笑,反问道。
巧的是,她也是。
第83章 日出旸谷,拂于扶桑
“其实本无需你跑这么一趟。”陆照旋将话题带回来, “你本非阳世之人,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倒不如我自己去取了太素白莲来。”
她说到这里, 微微一笑,“反正明叙涯也不可能再变出个什么人来与我抢这太素白莲了。”
谢镜怜不如她知道得多, 便没有她这种笃定,微微蹙眉,想了半晌,“其实这太素白莲的消息, 并非只有我知道,当初,是祖洲那个裴梓丰莫名其妙上门送来的消息。他给了线索, 我去查证, 才隐约信他。倘若你去扶桑寻那太素白莲,多半会与他碰上。”
她说的这事陆照旋都已知道,更笃定裴梓丰不是问题。两人虽都不是情绪左右抉择的人,但抛开那似乱麻的往昔,只说利益, 裴梓丰也绝没有同她翻脸的理。
太素白莲确实是问元前的重要门槛,但也得裴梓丰用得上、能晋升问元才行。裴梓丰并不像陆照旋一般另辟蹊径, 走得是最寻常不过的路径,以后者堪堪蜕凡数百载的经历来说,尚未走到蜕凡的最后一步,便是得了太素白莲也用不上。
而他若得了太素白莲, 却也不像陆照旋这般有明叙涯层层铺垫,有形无形间已稳坐问元之位。他既然请动年玖出手摆脱困局、从而未得兆花阴的传承,对明叙涯来说便已是弃子。
一个弃子, 自然没有一路保上问元的道理。这时,问元之上便没必要再多一个人了。不光是明叙涯,其他蜕凡修士暗中也会有些阻挠。
倒不如先卖陆照旋一个好,助她得了太素白莲晋升问元,与明叙涯掐一个你死我活,就算没法击杀后者,也能有效牵制很长一段时间的精力,如此,便给裴梓丰以再行突破之机。
待裴梓丰需要太素白莲时,陆照旋已得了他人情,自然也要还回来,到时助他寻了太素白莲或是力保他登上道君之位,那他晋升问元便简单了许多。
两人在清虚境中,所见的前世情景相护绵缠,陆照旋知道裴梓丰的往事,裴梓丰也知道她的,故而必能看清这些。
“我已遇见过他。”陆照旋轻轻颔首,“不必忧心于此。”
她不欲多提,前尘已是前尘,没必要再说与旁人,若不是清虚境中机缘巧合碰上裴梓丰,叫后者也窥见她往事,陆照旋是打算让这些成为她与明叙涯两人心照不宣、不为外人道的隐秘。
“既然你已来了,我想请你去聚窟洲走一趟。”陆照旋正色道,“说来,你与年玖有所联系,还在我之前,可你们却未见过,实在不便。”
谢镜怜不明所以,“让我去……见年玖一面?”
若说有什么口信叫她去给年玖传递,那谢镜怜或还可以理解,也许是路途遥远、两人灵光相连容易被明叙涯所截之类的缘故,可让她去见年玖一面?这要求未免荒诞。
“我还未见过她,替我向她问好。”陆照旋似对她的茫然一无所觉,顾自道,“你且只管去,从聚窟洲回来后,也不必再来寻我,直接回鬼府便是,若明叙涯找你,也可以如实告诉他。至于太素白莲,倘若我未寻到,便会以灵光告知你,若寻得了,就不提了。”
谢镜怜犹自犹疑,打量她几眼,“好罢,既然你这么自信,我只管听你吩咐就是了,只是我人不机灵,倘若误了你的事,可别赖在我身上。”
她虽然这么说,言语却算是温柔足了,陆照旋如此莫名其妙的请托也愿意大费周章去做,对陆照旋的信任究竟多深已不言而喻。不过她究竟对此有些嗔怪,含笑道,“莫不是想将我支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她只是随口调侃,陆照旋却无端想起些什么,顿了一下,这才冷冷道,“你也不是人了。”
谢镜怜给她一噎,饶是以她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嗔怪般白了她一眼,“万里迢迢为你走一遭,就得你这一声怼,看来我是留不得了,赶紧跑了了事。”
陆照旋微微一笑,知她只是玩笑,送她离去后,于原地沉吟了许久,“我将离西海,这消息不必遮掩,不过倒也不必宣扬,就如往常那般便是。”
敖信瑜陪她送客,此时听了,宛然而笑,“真君只管放心便是,如今谁不知道咱们西海乃是久宁之地,便是外头再乱,也乱不到咱们头上来的。”
敖信瑜这话并非天真信口,而是这凤麟洲公认再真不过的事实。这玄元战起,十洲五岛早已乱成一锅粥,今日里那厢鸡飞狗跳,明日里又是这厢不得安宁,身在局中,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唯有西海,有陆照旋这一等一的蜕凡真君庇佑,她不出门惹事,麻烦上门却也不怕事,真身坐镇西海两百年,未曾踏出一步,但那来来往往的总有不开眼的上门寻衅,她便遣了第二元婴化身出窍,有时是当场斩杀,有时便是寻至天涯海角、任他来自十洲五岛何处,都要上门取了性命。
陆照旋从前在十洲五岛游荡数百年,已是声名显赫,如今她只以第二元婴化身出手,却仿佛更胜往昔,名声便又是一翻,最终西海便成为这世外桃源、人间净土,哪有人敢来招惹?
便是她如今离去,也还有洞冥派遥遥呼应,一时半会没人敢上门寻衅的。
陆照旋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我归来,你这称呼便可以改一改了。”
她说罢,便已顾自遁入虚空,唯余敖信瑜茫然不解,片刻后,知她言语间意味,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话。
真君她的意思是……待她归来,真君这称呼该改成道君么?
道君……那岂不是问元大能?真君她虽是大能转世,可转世至今也不过千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没有这么轻易的吧?
会不会是她理解错了?
***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
陆照旋踏入扶桑之前,从未想过此处竟是无尽雪岭。
此前她虽四处游荡,但扶桑非问元传承之地,她便并未将这里当作目标,甚至为太素白莲避嫌,从未踏足。
雪岭绵延,直奔天际,一望皆白。
陆照旋来时,正值日落咸池,天色昏黑,满眼皑皑尽覆朱纱,更生绮丽。
她神识向外一探,未见有什么稀奇,正要收回,却与另一道隐秘的神识撞上,一触即分。
陆照旋一怔,便听有人轻笑,“陆道友,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知道这一章很短,我也不想(叹气)
但它就是卡了,我也没办法,唉
明天,明天我一定多更一千!
第84章 携手同游,并肩共赏
陆照旋偏身而望, 微微颔首,“别来无恙。”
“竟又遇见陆道友,看来你我实在是十分有缘。”裴梓丰远远走来, 不过三两步已至近前,按理说, 已到了修士之间礼貌疏离的安全距离,然而他脚步未停,似对此全然无觉一般,仍举步而前。
他不停步, 陆照旋竟也未喝止,便任由他一路走来,直到两人间唯余几步之遥, 这才驻足。
当他走近了, 便能见他神态无比自然,恍如春风在拂,全无当初在清虚境时的复杂犹疑,就好似往事一如风过无痕。
这倒正符陆照旋的预计,若他再见她时, 还露出那副犹疑不决的神态来,她倒要忧心裴梓丰是不是故意作态迷惑她, 以图暗算了。
明明两人都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才会在扶桑相遇,他却故作不知,扯上缘份。陆照旋似笑非笑,“你也可以不来。你明知我要来, 偏偏在此出现,可见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缘份。”
“陆道友所言无差,你我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份。”裴梓丰凝视了她片刻, 淡淡道,“如是有缘,可愿同游?”
“命定的缘份,想来便是我说不愿,也早晚要再遇上。”陆照旋慢条斯理,泰然而望,“终究是殊途同归,又何必麻烦?想来携手同游,也只会比独行更生趣味。”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裴梓丰的目光落在她眉眼间,久久道,“你该是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那种人。”
“我以为我这么说,你会更欢喜一点。”陆照旋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对同伴照顾有加,这不对吗?”
她笑容浅淡,神情温和,仿佛春雪半化未化。
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言语与笑靥,在她那张艳骨尤清的脸上却无端显出些极疏离的淡漠。她仿佛在调笑,却又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再亲昵的言语也没法将旁人凑近她的世界。
“我会为此欢喜?”裴梓丰反问道。他极平静,言语间甚至染不上一点波澜,似乎只是礼貌地询问一个与自己无关、与对方也无关的既定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