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看着他,笑了笑道:“这是自然。”
然而瑶姬骗了他,她用剩下的半坛千日醉,把朱雀放倒在巫山,然后同小玉说朱雀喝醉了不好意思,让她好好照顾他,不要宣扬出去。
小花仙坚定地点了点头,瑶姬便把陵光安置在巫山最深的洞府里,自己驾了云前往常羊山。
常羊山在西南方,正是南境与西境交界之处。瑶姬一路行去,越往那个方向去便越感觉到荒凉。待到了常羊山附近,极目望去,只有一片黄土,竟不见半分生机。
然而古战场的浩荡战意和杀气隔着老远她就能感受到。
连刮过来的风都似能割开皮肤。待瑶姬一只脚踏上古战场,那风刃便都化为实体朝她而来。
也幸而瑶姬不是真正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她祭起护身的水盾,团团包裹住自己,继续向前走去。
再往前走,是连阳光也照不到的地方。
厚重的云层遮盖了日神的光芒,其下便是一片混沌。远远的,瑶姬隐隐绰绰似看到一行行来回走动的人。
瑶姬走近才发现,那一个个行走着的人,望过去都是熟悉的面容。
那曾是南庭最精锐的士兵,如今成了行尸,困在这片古战场上,不入轮回。如此生生世世,再不见天日。
而她,如今才来到这片战场,迟到了整整十五万年。
瑶姬不知不觉撤了水盾,而风刃便要割到她的身上。
而近她身之前,那些风刃便被战气纷纷搅成齑粉。
“你要以自己来祭这整个战场吗?”那些战气渐渐凝成实体,战神自战场上化形而出。
瑶姬并不理他,只一个一个看过那些死灵,仔细辨认他们的模样。
“他不在这群人里。”他跟在她身后说道。
瑶姬还是不理他,待她看过所有的死灵,方才转身问他:“你怎么还有脸来到这里见他们?”
蚩尤便吊儿郎当道:“我是战神,我出现在这里,是最正常不过的。”
瑶姬的赤霄宝剑剑身雪亮如同她此时的眼神,一剑东来,正停在蚩尤脖颈处。
“你就任他们被困在此处那么多年?”
她的声音似在寒潭里浸过,带着冰霜雪意。
然而面前的战神却似乎并未感受到那样的寒冷,蚩尤还是那样的表情,看着她道:“是他们自己不肯入轮回,宁愿被困在这片战场上。”
是了,南庭牺牲将士的亡灵从来都由皇族亲自抚慰超度,方才入得轮回。这批最后的精兵,其实一直以来等的就是她。
刑天也在等她。
一想到这里,瑶姬就再也坐不住,她把剑进了进,道:“带我去找他。”
蚩尤道:“你把剑放下,我就带你去。你以为凭这把剑就能制住我吗?”
眼前这人是兵主战神,拥有金灵之相,天下兵器,莫不能御,在他面前动刀剑,确实是班门弄斧了。
瑶姬便寒着脸收起了神剑赤霄。
蚩尤也转过身,乖乖在前面带路。
常羊山上怪石嶙峋,枯枝横斜,一片衰败景象。蚩尤带着瑶姬七弯八拐,总算走到一处山洞洞口,他便站住不动了。
“他就在里面。”蚩尤指了指山洞,回头对瑶姬说道。
瑶姬越过他拾步朝山洞里面而去,蚩尤却停在了洞口,并不进去。
威名赫赫地战神站在死灵之地,守着这个洞口,仿佛守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他和刑天相见的最后一面。
“我答应了公主要守卫南庭直到我死,我自当做到。但你不能死。你死了,公主就再也回不来了。”骁勇的将军浑身浴血,准备赴死,却还是斩钉截铁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刑天同他有同窗之谊袍泽之情,他可以慷慨赴死,而他却要受招降而活下去。
因为他答应了炎帝要保护瑶姬,他答应了刑天要助瑶姬复生。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欠了瑶姬一条命。
蚩尤方出生就显金灵之相,但婴儿的身体承受不起这天赋的浩荡神力,因而他自小便被族中长老封印了金灵神力。
但随着他的成长,天赋的神力越来越不受控制。也是那次偷着去南境玩,因被玄蛇攻击而激起他被封印的神力,神力不受控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晕死在炎帝采药的路上。他被炎帝捡了回去,然后才有了后来的九黎少君三界战神。
炎帝说,瑶姬是要嫁给金灵之相的主人的。因她体弱,水灵需要金灵滋养,否则,怕是活不到成年。
瑶姬病逝后,炎帝也很快衰弱下去。蚩尤用自己的金灵法相包裹住瑶姬,生养着她体内的水灵,不至于让她真正离开人世。
他用金灵残相同黄帝决战于涿鹿之野,被全盛时的女妭打败。却也因瑶姬复生的希望在他身上,而不敢真正战死。
刑天说:“你我兄弟,我代你去死,也是一样。只要殿下能活下去。”
水灵未曾选择下一个主人,瑶姬在昏睡之时,水灵不受控,三界洪水暴发,无人可阻。直到瑶姬魂魄稳定,洪水方才得以疏导平息。
天地万物皆由五灵衍化而来,瑶姬一人身系万千生灵的命运,她的复生,便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将军的宿命是战死沙场,可惜于蚩尤而言,他那时还没有战死的资格。
蚩尤在洞口想着这些,又是叹自己命途多蹇,又是叹英雄气短。
瑶姬走进那个山洞,越到里面所见空间越是大。她看到了蚩尤的铠甲,以及铠甲旁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
她忽然意识到那木匣里装的是什么,忍不住捂了嘴。
眼里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吧嗒吧嗒往下落。她虽掌水灵,却无法控制泪水。大约,是因为泪水不纯粹是水,还有里承载着的太过深重的感情。
瑶姬轻轻打开了那木匣,便见到了那依稀带着熟悉的面容。
正是刑天,睁着眼睛的刑天的头颅盛放在这个木匣内。
而“看到”瑶姬的一瞬间,那双眼睛闭了起来。
“阿天,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瑶姬,我回来了。”瑶姬的哭腔从山洞里隐隐约约传来,蚩尤靠在山壁上听着她的哭声,脑中却一片空白。
刑天等她等的太久了。
他又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海外西经》:“ 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第31章
瑶姬在梦里昏昏沉沉, 醒来时有片刻的恍惚。
窗外下着潺潺的雨,向外看去,天地之间交织出一片雨幕, 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瑶姬看着雨, 心里略有些烦闷。
她父皇这次出去采药已有三天未归,天气却不见好,她有些担心他, 这段时间的山野之中常常有凶兽出没。
其实是用不着担心的,炎帝陛下是盖世英雄, 寻常猛兽也近不得他的身。理智告诉她没什么可操心的, 然而她的心却还是砰砰砰跳个不停。
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事。
恰此时一道闪电把整个夜空都照彻通明,随之而来的是滚滚的雷声, 瑶姬越发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着侍女点了灯火。
侍女以为她口渴了, 点了灯又替她端了水过来。
她喝了水,觉得精神稍微好一些, 问一旁的侍女:“我父皇还未回来吗?”
明明知道已经吩咐了守夜的宫女, 如果父皇回来她们会立刻禀报她, 可还是忍不住主动问出口。
侍女摇了摇头, 答:“陛下尚未回宫。”
瑶姬恹恹地躺了回去,侍女见此,忍不住安慰她:“知道殿下这样想念陛下, 陛下应很快就会回来。”
果真, 待瑶姬再次昏沉着快要入睡的时候,侍女轻声禀道:“陛下回宫了。”
瑶姬一个机灵便醒了,急急忙忙便要下榻。
她奔走在子夜的深宫之中,雨丝打在脸上, 痒痒的,却又有一股黏腻之感。她一路奔去,守夜的宫人一路替她点灯向她行礼,而待她到达灯火通明处,便见她父皇刚刚把个半大的孩子安置在床榻上。
炎帝回过头来,便见瑶姬披头散发赤着脚站在门口,藕色的衣裙上还沾了些泥水。
小小的少女眼睛睁得很大,似要用一瞬不瞬的目光确定着他的存在。
炎帝便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方放柔了声音道:“怎么跑的这么急?做噩梦了吗?”
瑶姬依在他怀里不说话,她方才确实做噩梦了,梦到她父皇被大蛇叼走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劲来,问炎帝:“他是谁?”
她问的自然是方才被炎帝抱回来的小少年。
“父皇也不知,他昏死在山野,父皇就把他捡回来了。”炎帝看了看那个昏睡着的小少年,回头对瑶姬说道。
瑶姬“哦”了一声,道:“他睡在这里,父皇睡哪里?”
“父皇还要出去采药治这个小哥哥的病,瑶姬替父皇照顾他好不好?”
瑶姬不大乐意:“让旁人去采药好了,父皇才刚回来。”
炎帝安抚她:“这种草药只有父皇认得,别人都认不得。瑶姬乖,还是让父皇亲自去采药吧。”
瑶姬看了眼小少年苍白的脸色,万般无奈之下点了点头。
炎帝来去匆匆。瑶姬看着躺在她父皇床上的小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想着哪里来的讨债鬼,居然晕倒在她父皇采药的路上,连累他父皇还要替他奔波。
瑶姬所谓的照顾蚩尤就是指使宫女给他喂水,偶尔自己过来看看他确保他没有断气。而那个人醒来的时候瑶姬恰好在场,正伸出手去探他的呼吸。
却被那人一把抓住自己的手。
瑶姬公主之尊,还未被人如此粗鲁对待,当下便用了水缚之术,反剪了他的双手。
“哪里来的浑小子,敢对我无礼!”公主的架子便顺理成章地摆了出来。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醒来的小少年问出来的问题却很老套。
瑶姬傲气地抬了抬下巴,对他道:“这里是我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是谁?”
刚刚还逞凶斗狠跟瑶姬动手的少年方才张了张口,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瑶姬见他那么快又倒下了,摸了摸鼻子对旁边的侍女道:“你去叫我师父来,起码得吊着他的命,不然我不好跟我父皇交代。”
赤松子来了后,瑶姬就不怎么管他了。
再一次见面,是炎帝回来的那天。瑶姬装模作样在床头看着卧床的少年,那少年睁着一双眼睛也直直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多少有些尴尬。
炎帝采了九叶灵芝草后便钻入了药房炼药,等到瑶姬装样子都装的不耐烦的时候,炎帝终于炼出了灵药。
少年看着那乌黑的药闪着青光,神色有些不定。
“我这个病是宿疾……”他想解释一下,这个药并不能治他的病,用在他身上,也是浪费。
瑶姬看他吃个药还那么扭捏,不由嗤笑出声。“小兄弟,我这药材正是针对你的病找来的,你且放宽心,我不会害你。”炎帝温和地同他说。
少年心里一横,想着这是你让我吃的。治不好砸了你的金字招牌,可不要怪我。
他已知晓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南方天帝,自然也知其尝百草替受疾病折磨的凡人治病的仁义之举。
他服了药,炎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回答:“我叫蚩尤。”
炎帝果然没有被他砸了金字招牌。九叶灵芝草乃温养灵药,炎帝用九叶灵芝草替蚩尤疏导体内被压制多年如今奋起反抗的金灵神力,渐渐平息他体内的干戈。
炎帝说他体内的神力彪悍异常,若不学会掌控住,会让他的天赋成为他最大的负累。于是蚩尤顺理成章留在南庭学习控制这股神力。
叫蚩尤的讨债鬼瑶姬不怎么喜欢,累他父皇奔走不说这人还傲慢得很,瑶姬觉得自己也算是在他病中照顾过他,却从未得他一个谢字。
待朱雀带着刑天和女娃从南海回来,瑶姬便告诫他们不要去招惹新来的那个讨嫌的少年。
偏偏女娃不听劝,听了姐姐的话,特意绕去安置蚩尤的寝殿看他。
瑶姬便冷笑:“让她不听我的话,吃点苦头也好。”
其实她是羡慕刑天和妹妹能去南海玩,而体弱多病的她向来都只能留在宫里。
女娃倒没有吃什么苦头,回来的时候手上拈着一只草蚱蜢,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上之物,笑道:“阿姐,我看他除了不大爱说话外,人还好啊。”
瑶姬看着那只粗糙的蚱蜢,不屑道:“亏你还是个公主,就被一只草蚱蜢收买了。”
女娃又拿出一只蝴蝶来,对着瑶姬道:“可不止是蚱蜢,还有蝴蝶。喏,这个是给你的。”说着把蝴蝶递了过来。
瑶姬便顺势接了过来,待那蝴蝶到了她手上,竟活了过来。蝴蝶轻轻一振翅,便飞离了瑶姬掌心。
“哈哈,阿姐,这个障眼法厉不厉害?”女娃拍手欢呼。
瑶姬沉了脸,道:“你学了这个来糊弄你阿姐?”
女娃却笑嘻嘻:“阿姐你太不好玩了,就为这也要生气,我不跟你玩了。”
蚩尤策反了女娃,瑶姬越加看不惯他。
不过她平时能见到他的机会也很少,便告诉自己眼不见为净。
哪成想,第二天在讲武堂,居然看到那个人坐在刑天旁边。
她父皇温和地向一群小辈宣布:“自今日起,蚩尤便跟着大家一道学习。”
帝王之言,自然是无法收回的。瑶姬便懒懒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父皇讲学。
炎帝讲了几句,见大女儿心不在焉,便问瑶姬:“瑶姬,你在想什么?”
瑶姬灵魂从外头飘了回来,回到她的壳子里,她于是便顺着心意回答道:“我在想南海的鲛人。”
那是刑天去了南海后同她说的,说南海的鲛人十分美丽,唱歌也好听,最神奇的是,落下的眼泪居然能成为珍珠。
炎帝怜惜大女儿体弱不能远行,也明白她对南庭内宫之外的向往,他温软了眉眼,对瑶姬道:“你若想听鲛人唱歌,父皇过几日便为你宫里招几个鲛人族的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