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就山,便只能山来就我。
瑶姬眉开眼笑,正正经经同她父皇行了个礼:“多谢父皇!”
有了这个承诺,连蚩尤同她共处一室听学都变得能忍受了。
隔日便有两名伶官来她宫里向她请安。
鲛人族果真秀丽貌美,瑶姬看得目不转睛。她让二人表演一段让她开开眼,鲛人少年的歌声便清凌凌在南庭内宫散开。
瑶姬见宫墙上停驻的雀鸟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还引来了一头还未成年的青鸾。
一曲终了,瑶姬抚掌而笑:“厉害厉害,如此天籁之声,真是听之忘忧。”
蚩尤远远听到了瑶姬宫里的歌声,撇了撇嘴,想着这个公主不但娇气得紧,还纵情声色,果然很有皇族风范。
“大殿下她体弱,出不了远门,也很可怜。”刑天也听到了鲛人的歌声,转过头来淡淡说道。
可怜吗?那个小少女在这座宫殿里是最受宠爱的公主,她在锦玉堆里长大,她的父亲对她疼爱非常,她的师父和伙伴们处处护着她,唯一能与她别苗头的妹妹也并非真正同她交恶。她在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可怜。
他想起九黎族的少女,个个自小就学冶金之术,在很小的年纪里,皮肤就又粗又黑。哪里像瑶姬,身娇肉贵,不知人间疾苦,只贪图享乐。
蚩尤对瑶姬嗤之以鼻,故而第二天看到那两个鲛人伶官忘带内宫令牌时,特别强硬地不肯放行。
两位伶官在瑶姬宫里都是受到礼遇的,这个并无官职却受炎帝庇护的少年如此冷硬,让他们也颇为不喜。
两边较劲之下,有宫女便禀告了瑶姬。
瑶姬虽不喜蚩尤但同他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欺负到她宫里的人来,少不得她这个主人要出面摆平。
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公主殿下便准备来会一会不识好歹的落难少年。
“我道是谁如此不开眼敢拦我的人,原来是你这个讨债鬼。”瑶姬拿出了十成十的公主气势,先声夺人。
“炎帝陛下让我今日在此值守,没有令牌不得出入内宫。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蚩尤神色淡淡,却搬出了炎帝。
炎帝开始让他同刑天他们一起担一些南庭的守备之责,他也学着开始触摸兵事。
“你明知道他们是我父皇特意指给我的伶官,如今故意为难他们是准备同我作对?你不怕得罪我吗?”
“我也不是第一次得罪殿下了,所谓债多不压身。我不管他们是伶官也好,是殿下的入幕之宾也罢,今日我若迫于殿下淫威而就范,便是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瑶姬便怒极反笑。
一旁的水井里飞出两条水龙,直冲蚩尤而去。蚩尤前些日子内耗过大,身体还未真正恢复过来。瑶姬夹着怒气的水龙他躲的甚是狼狈,最后被瑶姬用最简单的水缚之术制住,并颇为耻辱地倒吊在讲武堂门口那颗大树上。
瑶姬发了脾气,无人敢违逆她偷偷放跑蚩尤。唯一不怕她的女娃,早早便跟着赤松子出了宫门。
炎帝回来,便看到高高被吊起的蚩尤。他亲自放下蚩尤后,问他怎么回事,蚩尤咬着唇不答。同女孩子打架输了告状不是他的风格,他只暗暗咬牙下回一定报复回来。
炎帝问一旁的宫人,宫人呐呐不敢言,最后在炎帝的再三追问下,才知道这是自己宝贝女儿的手笔。
其实看到那标志性的水缚术时他也猜到了是瑶姬,但是被旁人证明了这个猜测,作为当爹的他一时的心情微妙极了。
原来我女儿也挺会打架的。
只是女孩子爱打架总归不是好事。
于是作为一个有仁德公正之名的君主,炎帝觉得这次是瑶姬做错了,于是他命人传了瑶姬过来,让她向蚩尤道歉。
瑶姬却坚持自己做的是对的,她对炎帝道:“是他先对我无礼的!”
含沙射影说那两名鲛人是她的入幕之宾,在瑶姬眼里这已是大大的羞辱。她把他吊起来示众,不过小惩大诫。
瑶姬有时不拘小节,但这回认了死理,宁愿被关禁闭都不愿向蚩尤道歉,此事便也如此不了了之。
“我儿如此宁折不屈,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炎帝长叹。
而后他折下讲武堂前那棵树上的枝桠,制成木剑,送给了蚩尤。南方天帝郑重地对那个少年道:“如果你今日觉得受了羞辱,那他日你就要以这柄木剑打败瑶姬。男子汉大丈夫,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炎帝这话蚩尤深以为然,便也把那柄木剑珍而重之地收下了。
正是这柄随身木剑时时提醒他,他要打败瑶姬一雪前耻。后来他真的拿这柄木剑打败瑶姬的时候,心中却并未有多大欢喜。
大约是对手认输认的太爽快,让他没有什么成就感。
瑶姬被打败了仍笑嘻嘻,只嚷嚷道:“输啦输啦,我认输。”
认输认的爽快,是因她全无负累,当初那件事,早已被她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他打败她,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瑶姬败于蚩尤之手,炎帝便佯装恼怒,道:“瑶姬,你是不是近日偷懒了,疏于练习,才会败的那么彻底。”
瑶姬便耍赖:“输了就输了,父皇难道还要我亲自上战场去打仗吗?”
她这话一说,刑天和祝融便都单膝点地,表示若让公主亲自上战场,是他们作为武将的耻辱。
瑶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那时的瑶姬,在她心里她会永远住在南庭内宫,不必同他人打斗搏杀。宫廷内比划,谁打败了她,她又打败了谁,都没有什么意义。
她只管每天给自己找乐子,在这个她熟悉到厌倦的地方,变着法子折腾出新鲜玩意儿。
花灯节到了,整个南庭内宫都打扮一新。人人都在花灯下祈福,炎帝开了宫门,与民同乐。
瑶姬便作寻常少女打扮,走在人群中赏灯。平日里她出不了宫门,今日为了热闹,他父皇便开了宫门邀百姓来内宫游玩。
头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她应该高兴,但是她又不喜欢那种人挤人的热闹。
宫人制的灯谜都很粗浅,瑶姬猜了几个就觉得没什么成就感。她走在人群中,竟觉得兴致缺缺。
“殿下,怎么走的那么快!”刑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瑶姬转头就看到了他手里拎着个兔子灯。
已渐渐显出大人体魄的少年同那个兔子灯格格不入,瑶姬看到他滑稽地站在那里,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猜灯谜赢来的,咦?殿下手上没有花灯吗?那这个就送给殿下吧。”少年把手上的兔子灯递过去。
“太丑,我不要。”瑶姬很果断地拒绝了他。
刑天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准备收回送出去的灯。
瑶姬见此,却又忽然接了过去。
她拨动了一下兔子灯,道:“本公主见你一片诚心,勉为其难收下了。”
她提着灯走了几步,刑天落下一步之遥跟在她的后面。
然而不过走了三两步,瑶姬手上的灯笼便自顾自的燃了起来。
花灯节遇上了无缘无故燃烧的灯,实在不祥。周遭围拢过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瑶姬一抬头,便看到了对面讨债鬼盯着燃烧着的花灯,一脸沉思。
“这个灯太丑,所以天都不容它于世。”刑天苦笑,情绪有些低落。
“从来好物不坚牢,应该是太好了,所以才会不容于世。”瑶姬把燃烧的花灯放到水里,看花灯渐渐灭了。
刑天看着瑶姬放花灯,不由问道:“殿下可许了什么心愿?”
那时蚩尤已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听到少女娇软的嗓音响了起来:“我只希望永远守护父皇守护南庭。”
瑶姬自来的愿望就是能身体健康,然后把整个天下都跑一遍,那天不知为什么,居然说了那样的话。
大约同南庭百姓一起,她的心里便也生出了皇族该有的豪气来。然而与其说是想要守护南庭,倒不如说她是希望永远守住亲人在侧好友相聚的日子。
于是刑天便向她发誓:“末将一定代殿下守护好陛下和南庭,为了殿下的心愿,臣万死不辞。”
蚩尤看过去,便见小小的少女弯了唇角。
这等手段,哼!他心里想着这些,看着那灭掉的花灯,只觉得周围虽然热闹,但都不属于他。
他本就不属于南庭,他似突然发现这个事实。
过了花灯节,天气暖了起来。
东宫的梨树开了花,瑶姬轻快地跃上枝头,刑天在树下替她把风,不教旁人看到。
然而她似乎踏了个空,直直从梨树上掉了下来。
少女同皎白的梨花一起落了下来,瑶姬隐约记得是刑天接住了自己,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蚩尤。
那个梦那样漫长,以至于她睁开眼真的看到蚩尤之时,还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然而眼前的战神早已抽枝拔节长成了伟岸模样,再不复记忆里惨绿少年的单薄身形。
不知道是十三岁的瑶姬梦到了十五万年后的今日,还是今日的瑶姬梦到了十三岁时的少年时光。
“你在山洞里晕倒了,我把你带了回来。”面前的蚩尤冷静地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需要我说谢谢吗?”瑶姬拿手遮住了眼睛,闷声道。
“当然不必。”战神慢悠悠回答道。
过了许久,蚩尤问她:“方才你梦到了什么?”
瑶姬本不肯回答,但还是答了:“梦到从前。”
蚩尤道:“怪不得,方才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瑶姬放下手,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蚩尤便笑:“我是骗你的。你叫的是刑天的名字。”
瑶姬顿了顿,说道:“我梦到他向我发誓,一定替我守护南庭。”
作者有话要说:爆肝了。
第32章
陵光生了瑶姬的气, 因她说话不算话,还暗算于他。
那一日,蚩尤把她抱回巫山, 那些瑶姬设的巡山守卫于他并无什么用处, 他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进了瑶姬的洞府。
直到陵光挡在他的面前。
“你家殿下你都没有尽责守好,如今我走到这里你才挡在我面前,实在太迟。”战神倨傲得很, 这番话也刚好戳中了朱雀的伤心之处。
他居然被她用千日醉放倒了?她居然用千日醉把他放倒了!
守护神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蚩尤击碎殆尽,战神绕开了朱雀, 把瑶姬放在了她常休息的榻上。
于是朱雀就生了瑶姬的气, 同时也生自己的气,居然真的被她丢下了。
然而瑶姬似不知道他生了她的气, 醒来后整个人都不大对劲,陵光有些心慌, 请了赤松子来看看瑶姬的情况。
赤松子看到了瑶姬,就像是看到了很久之前那个虚弱到卧床的瑶姬, 她的脸色差的可怕。
“殿下……”赤松子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知道事情不大好, 瑶姬必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师父。”瑶姬冲她笑了笑, 只是笑容比哭还难看。赤松子都不忍心看她这样笑。
在离开南庭避居昆仑山的日子里, 赤松子于瑶姬便是最亲近之人了,他是臣,更是师是父, 引导辅佐她前行。如今瑶姬见了赤松子, 心中委屈差点便忍不住流露出来。
然而她想起宓妃说,从今以后,她们要各自坚强,如今, 差不多该是要她坚强的时候了。
她打起精神,把赤松子迎至上座。
“师父来的正好,本来近日我也该去您那里拜访。今日您来了,我这里正好有一事相询。”
赤松子心中一凛,暗道该来的总会来。
“殿下请讲。”
“我前日找到了刑天……的一部分。”瑶姬深吸了一口气,用很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声音继续道:“师父可知道他剩下的部分在哪里?”
太虚真人赤松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神仙,然而他此时听到他徒弟用万分艰难的口气问他这个问题,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她。
“他的尸身……被蚩尤收殓于不周山下。”赤松子慢慢说道。
瑶姬听她师父提起了蚩尤,于是便问:“蚩尤被称了那么多年的战神,师父觉得他当得起吗?”
赤松子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当得起的,不然何以天帝一直在换,而战神神位未曾动过。”
“那一年你病逝后,你父亲身体衰弱的厉害。阪泉之战南庭兵马败北而归,刑天不愿妥协,带着他的部将同蚩尤兵合一路,共抗轩辕黄帝。兵败之后,蚩尤接受轩辕黄帝招降,而为了安抚九黎族也为了威慑各路诸侯,轩辕黄帝封他做了战神,执掌天下兵事。但刑天宁死不屈,他用了巨人族的禁术,虽身首异处,却不肯放弃,直至战到最后一息。”
赤松子缓缓说着,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那个人并不是同他相处多年的小辈。
刑天是孤儿,炎帝把他从宫门口抱回来后悉心抚育培养,他虽一直担着皇族护卫之职,于情分上却有半子之实。炎帝曾说,大约因刑天有巨人族血统,所以为生母所弃。这话是他私下同瑶姬说的,他告诉瑶姬,刑天失去了父母,所以我们身边的人要加倍对他好,这样,他父母不在身边的遗憾也能少一些。
赤松子说起巨人族的禁术,瑶姬心中便是一颤。那是玉石俱焚之术,以不灭之生魂强化死前最后的心愿。刑天他战意不歇,使用禁术后,失去头颅仍能作战,只是他留下了他的身躯,那他的神魂,只怕早已消散在三界了。
瑶姬手指死死握住膝盖上的衣裙,如此用力,嶙峋指骨隐隐可见。
“不周山吗……”她抬起头,口中喃喃,呆了片刻又冲赤松子一笑:“师父,我想带他回家。”
“嗯,他等你也等了很久了。”赤松子点了点头。
她也希望他一直在等着她,有目的有意识地等着。
祝融见蚩尤从外间进来,身上隐隐有些风霜。
“你从不周山回来?”祝融问。
不周山在昆仑山西北,靠近天地之极,山域之内终年大雪,冰冻千丈。也只有那里的冰雪,是日神都无法令其消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