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仔细想想,他同瑶姬之间,起于恩义,而到瑶姬这里似乎也止于恩义。而于他,却已不止是恩义。纵然最初是,到后来也不是了。
战神在灵泉里想着这些,心中略有些烦闷。
同一时间,宓妃问起赤松子:“晚辈这里有一事不明,还请雨神指教。”赤松子便道:“洛神请讲。”
“瑶姬这旧疾,今次缘何发作?”宓妃有些焦心,瑶姬在晕倒之前,正是她说了刑天神魂俱灭之事,若是因此而旧疾复发,她当真不能原谅自己。
赤松子安慰她道:“瑶姬殿下自知道刑天之死后奔波忧心,她本就底子差,这才引发旧疾。吃了炎帝陛下早些年备下的药,再加调理,应是无恙。”
宓妃松了口气,便又问起:“我观雨师对战神救瑶姬之事,似乎十分信任。而战神也回报了雨师的这份信任,没有让雨师你失望。蚩尤他对瑶姬似也十分在意。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蚩尤他身怀金灵之相,当年瑶姬复生之事,雨师可是由战神相助?”
赤松子道:“洛神何以有这样的猜测?”
宓妃便轻叹道:“瑶姬之前问我,她当初的身体是用什么保养的。我恍然想起来,当时雨师同我说是用炎帝陛下的灵药。当时我信以为真,后来我仔细查了木灵族类,还未有一种药材能保死者面容如同生者一模一样。便是炎帝陛下真生生造出了这等奇药,瑶姬身上的水灵未曾离开,这些灵药又如何能供奉得起水灵?这一回又见了蚩尤匆忙赶来救瑶姬,我心中便隐约有了这样的猜测。”
赤松子见她话已说的十分明白,便知以宓妃之见识和家学渊源,此事再不好糊弄。
他叹了口气道:“确如洛神所猜,当年正是因为蚩尤将军用了自己的金灵法相滋养着瑶姬殿下的肉身,瑶姬殿下方才有机会聚魂复生。”
瑶姬听到这里,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似很久以前那些吵得她睡不着的闷雷,让她自梦中醒来。
她方才心存了疑惑,便在宓妃面前提起这桩事。洛神明面上说自己记错了稳住她,私下有了自己的决断便来雨师这里证实自己的猜测。
然而瑶姬便紧随其后。巫山是她的地盘,没有人比她更加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借了地利隐身在此间,然后便听到了赤松子说的这番话。
若真如她师父所言,自己同蚩尤之间,只怕再难算清。只是……他何必,他又何必要这样做。
宓妃听了赤松子所言,沉声道:“雨师此话,是说早在当年,蚩尤便掌了金灵吗?”赤松子点了点头。
宓妃道:“怪不得他在战场上不曾借此扬名,只怕那时他是舍了金灵法相护住瑶姬肉身。”
赤松子一叹,不再说话。
宓妃奇怪地问他:“若蚩尤当真有意瑶姬,为何不把此事告知于她。若告知了她……”
赤松子便道:“战神他有自己的骄傲。且此事涉及……那场大战,他也怕瑶姬殿下背负太多。还请洛神代为保守此事真相。”
宓妃便懂了,她点了点头,对赤松子道:“晚辈自当替两位保守秘密。”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瑶姬拔腿便跑。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从未有一刻这样想见蚩尤。她跑到灵泉所在之处,看着泉水里蚩尤闭目养神,空气中淡淡浮出一道道金光,只是那金光,十分的淡。
蚩尤闻听异动,不由心神一凛,睁开双目厉声道:“谁在那里?!”
然后他便看到了瑶姬。瑶姬站在离他不远处,正看着他。
向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的巫山神女容色淡淡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道:“你之前说你的法相很好看,如今我想仔细看一看。”她说了一句,似乎觉得语气不对,皱了皱眉放软了声音道:“你把它召唤出来,给我看一看好不好。”
蚩尤笑了笑,对她道:“当时让你好好看,你不看。如今我不乐意给你看了,你反倒上赶着过来看。”
瑶姬执拗地看住他,蚩尤猛然发现,在瑶姬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赤身沐浴着的自己。
他于是收敛了表情,对瑶姬道:“公主殿下要看,那便给你看看。不过看了,可是要负责任的。”
他也未说负什么责任,然而瑶姬还是一步不退看着他。
蚩尤叹口气,觉得这样的瑶姬让自己失去了拒绝她的能力。他召唤出金灵法相,新修的这副法相如今十分浅淡,也无气势,说起来,其实算不得多么好看。
瑶姬看了看,便道:“果真十分好看。”
蚩尤眼中漾起笑意,然而未达眉梢,脸又沉了下来。
因瑶姬看着他,嘴角虽弯着,眼中却隐有泪意。
瑶姬的泪招来了雨水,潇潇细雨落在灵泉之上,在两人之间织出一道道雨帘,蚩尤望着雨中那带着委屈又一脸倔强的瑶姬。
心中一叹,到底是娇贵的公主,这样爱哭。
作者有话要说:微修字句,不影响剧情。
第36章
瑶姬看着他慢吞吞从灵泉里走了上来, 涉水而来的战神赤|裸着上身,战士的体魄让他即使不着寸缕依旧有着常人难及的压迫感。
她眼睁睁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
待蚩尤走到她面前站定,她动了动嘴唇, 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还是蚩尤先开口:“公主殿下还真是任性啊。纵使掌了水灵, 淋雨淋的这样狼狈,公主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蚩尤的话带了些斥责的意味,若是往常, 瑶姬早已反唇相讥。只是她方才得知了当初他为自己作的牺牲,如今正大受震动, 这些话自然便也只当了耳旁风。
她抬头看他, 竟似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仔仔细细盯着他瞧。
战神见面前的巫山神女这样反常, 心中一沉。他化出大氅盖住了面前娇小的瑶姬,叹道:“殿下就是不顾惜自己, 也该顾惜一下旁人。”
总算这句话她听进去了。瑶姬把大氅扯扯紧,吸了口气对他道:“你随我来, 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罢便转身走在了前头。
蚩尤蹙了蹙眉, 想着瑶姬现在这样古怪, 怕是棘手。瑶姬行了几步, 见蚩尤并未跟上来,便转身看着他。
战神无奈,迈步向她走去。
瑶姬把蚩尤带到了一个安静干燥的洞府之中, 她转身正要同蚩尤说什么, 一眼看见他赤着的上身,脸上飞起了烟霞,眼睛别到他处,只小声道:“你先穿好衣服我们再说话。”
她在他面前这样柔软, 蚩尤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习惯。他化出衣衫,对瑶姬道:“公主如此着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瑶姬低着头,一直在斟酌该如何开口。直到蚩尤问出口,她却还未想好要说什么。然而是她自己匆匆跑去见他,不顾他正在沐浴休憩,是她自己跟他说她有话要对他说,如今他问到了头上,她却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再造之恩摆在面前,寻常言语都显得太过浅薄了。
瑶姬抬起头,问他:“你还好吗?”
蚩尤皱着眉头,道:“算不上好,但也不坏。你那灵泉还算不错,我毕竟担了战神之名,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济。”
瑶姬“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又慎重地同他道谢:“谢谢!”
蚩尤双手抱胸,剔了剔眉,道:“你之前已经同我道过谢了。”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瑶姬这回摇了摇头,道:“这次跟之前的不一样。”
蚩尤反问:“哦?哪里不一样?”
瑶姬抬起头来,一瞬不瞬盯着蚩尤道:“这次是为之前你为使我复生所做的一切。”
自小她父皇就教她,旁人对自己好,若是知道了,绝不能无动于衷。便是不能为对方做些什么,也该叫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然而听到了她这句感谢,蚩尤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看着眼前望着自己的瑶姬,他嗤笑道:“太虚真人毕竟是年纪大了,被你随便设个套就套出话来。”
瑶姬抿了抿唇道:“此事怪不着我师父。若不是这次我病发得你相救……我也不会那么快就知道当年的事。”
蚩尤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如此轻描淡写说我知道了,倒显得瑶姬这样匆忙赶来有些小题大做了。然而在听到真相的那一刻,她确实是想要马上见到他,问一问当年那些旧事。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瑶姬鼓气勇气上前一步试探道:“当初你提到婚约一事……”
蚩尤哼笑一声,目光带着讥诮:“瑶姬殿下未免太自负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初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我同你父亲有约,要保护他的女儿。当时换了是女娃,我亦会如此。简而言之,我这样做,只因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蚩尤这一刻胸中翻腾着磅礴的怒气,此时从瑶姬嘴里听到婚约二字,于他而言太过讽刺了。
瑶姬被他猛然一顿抢白,眼睛睁的十分大,她静静听完,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退了一步,退回安全的距离,道:“无论如何,战神于我有再造之恩是事实。若以后有用得着瑶姬的地方,还请蚩尤将军不要同我客气。”
她顿了顿,又觉得这样的承诺太过平常,便又道:“你若是有什么心愿,一定要同我讲,我虽不才,却也愿意拼力一试。”
瑶姬的语气那样诚挚,让人绝对无法质疑她此刻的诚心。
她说完,便同他行了礼,转身离开。
与来见他时的莽撞狼狈相反,她离开的时候,十分得体端庄。
宓妃因担心瑶姬,一直未回洛水。她再见到瑶姬之时,总觉得昏迷醒来后的瑶姬似乎变了很多。她变得越发安静沉潜,这样的蜕变,不可阻挡亦不可挽回,只能眼睁睁任其发生。
这个少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悄然长大。
祝融回天庭之前,说要去看看刑天。瑶姬便带着他,绕过几个机关阵法,把他带到了安置刑天的栖云洞。
之前祝融每次想要去祭拜刑天,都是常羊山和不周山两头跑,如今乍然见到了身首归位的刑天,他竟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一切离别开始之前。
“看到刑天这样,我竟觉得他似乎还活着。”祝融感慨道。
瑶姬淡淡道:“他自然还活着。”
“殿下!”祝融惊诧的眼神就在眼前,瑶姬的目光却落在刑天的身上。
“他既然用的是巨人族的禁术,我便只能从巨人族下手。寻访一下该族的术法,应能找到解除之法。”
见祝融似乎很不赞成的样子,瑶姬便轻轻道:“自来禁术便是为了让人破解的。我总能找到救回他的方法。”
那样毫无由来的信心,令祝融都皱起了眉。
“殿下,恕我直言。要恢复刑天的神格,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瑶姬水润的双眸看着他,笑:“我当然知道。只是曾经有人做到过,我想我应该也能做到才是。”
祝融道:“话不是这样讲,殿下……”
瑶姬摆了摆手道:“你当初对他这样有信心,对我怎么没信心?”
祝融便不说话了,良久,才叹道:“殿下是知道了?”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自来偏帮他,如今又帮着他欺瞒我。”
她这话是微笑着说的,祝融便知她不是真的生气,然而主君见疑,他自然要分辩几句:“当时臣被战神迫着发了誓,故而不曾就此事向殿下细说。还请殿下恕罪。”
瑶姬便道:“你有你的理由,这次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希望不要有下回了。”
祝融摸了摸鼻子,应声道“是”。
瑶姬转头看向刑天,忽然放轻了声音道:“其实你偏帮他,我父皇和刑天又何尝不是?那时候在南庭,你们同他都处的很好。”
其实瑶姬同蚩尤在南庭处的也不差。虽在相识之初有些微矛盾,但随着炎帝在宫里时间日久,两人之间便也相安无事。有她父皇震着,瑶姬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旁的地方。那时候的她年纪还小,少有能让她一直记恨挂心的人和事。
祝融想了想,道:“蚩尤有蚩尤的好,殿下有殿下的好。我同刑天固然与他结交,但一直是南庭之臣,效忠的也是陛下和殿下。”
瑶姬点了点头。
祝融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是又和蚩尤吵架了吗?”
瑶姬便想了想,觉得他们并未吵架,于是道:“没有。”
祝融于是便嘀咕:“那我之前见到他之时,他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瑶姬道:“战神事忙,许是为了旁的人旁的事烦心。”
祝融便顺着她的话反问了一句:“是吗?”
然而他心里知道,让蚩尤这样怒形于色,只怕不是旁的人旁的事,正是眼前的公主殿下。
瑶姬沉默不语。她自不明白蚩尤来的莫名其妙的怒气,但当时他对她说的话,她是听清了的。仔细想想,他说的话也没错。
她自来承了太多父荫,如今这再次来到这个世上的机缘,也是她父皇的遗泽。
瑶姬自认为自己不算是个优秀的公主,如女妭能替她父皇打天下,也不是个贴心的乖女儿,如宓妃温顺健康让他父皇少操些心。
只她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于国于家无望。唯一做的一件能看的事,大约便是帮女娃去东海讨回公道。
然而纵使百无一用,在这一刻,她却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瑶姬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刑天身上,便如祝融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殿下她,似乎真的长大了很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曹雪芹《红楼梦》
第37章
因瑶姬超度了常羊山古战场上南庭战死的兵士, 冥界一时挤进了很多英雄亡灵。而这些滞留阳间十多万年的亡灵魂魄太过强大,引起冥界一些小鬼的不安,便有阎君向天帝进言在冥界修英灵殿, 以慰这些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