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侍卫训练有素听令行事,饶是如此,依然伤了那人。
她整了整衣领,摆脱蚩尤的搀扶,慢慢踱步到那人面前。他们压着他迫他跪在她面前,瑶姬蹲下身,同他对视道:“你哥哥的事,是我对不住他。”
那人抬起一张同尾生一样的脸,惨声笑道:“我今日来行刺你,便没想着活着回去。你诱我现身,我如今栽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用你说这些惺惺作态的话。”
瑶姬抿了抿唇:“你家里已经失去了你哥哥,再不能失去你。我不杀你,你走吧。”
那人道:“若我不为他报仇,我如何做他的兄弟?”
瑶姬大震,仿佛那时候自己说的话,若不为女娃报仇,如何做她的姐姐。
蚩尤眯起眼,见瑶姬僵持在那一动不动,慢慢走上来拉起她,对一旁的侍卫道:“带下去。”
瑶姬猛然回神,道:“不要伤他!”
蚩尤抿了抿唇,目光扫过瑶姬纤细的脖颈醒目的印子,移开目光道:“夫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说着他抱起瑶姬,一跃上马。瑶姬被他护在胸前,蚩尤拥着她策马扬鞭,风吹起二人的衣衫,猎猎作响,一路无话。
下马的时候,蚩尤站在下方伸了一只手,瑶姬抿了抿唇,忽视了那只手,选择了自己跳了下来。
却到底还是跳到了他的怀里。
然而抬起头,蚩尤却笑了,只是那笑容殊无喜意,他道:“虽新婚燕尔,但夫人在外投怀送抱也不大好。”
还不待瑶姬挣脱,他已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他一马当先向城主府内走去,她吸了口气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瑶姬进府门前,看了看外头,只觉出门前还风和日丽,如今却早已乌云蔽日。
乌压压的云团从北海之上涌来,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爱狗血。
第51章
鲛人细皮嫩肉, 瑶姬脖子上的印记十分明显。蚩尤嫌看了碍眼,拿了城主献出的雪鲸膏,让她遮掩一下印记。
瑶姬把玩着一小盒雪鲸膏, 抬眉问道:“你预备把他怎么办?”
蚩尤面无表情问道:“他?哪个他?”
瑶姬一脸疑惑:“还有哪个他?”
蚩尤笑了笑道:“外头跪了一堆人, 个个道自己有罪。”
想来也是,在这里出了刺杀北方天庭女眷的事端,自城主往下, 个个都需问罪。然而瑶姬清楚蚩尤明明是知道自己所谓的他指代的是谁,他却偏要故作不知, 同她在这里打哑谜。
“你要担心旁人, 也该先把自己料理妥了再说。殿下若再不用这膏药,我便要代劳了。”
瑶姬看他一眼, 见他笑着看过来,目光坚定, 她终是低下了头,拿着小拇指勾了些白白的膏药, 细细涂在受伤处。
瑶姬脖颈修长, 显得人越发细瘦伶仃。她对镜敷药的时候手指轻柔的摩挲过细嫩脖颈, 蚩尤便在一旁盯着她,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跟着她的指尖拂过那些暗伤。
两人的目光相逢于镜中。
瑶姬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领,放下雪鲸膏,缓缓道:“你让人把他押到牢里了?我想去看看他。”
“行刺皇族, 可是大罪。你去看他, 像什么样子?”蚩尤淡淡道。
瑶姬讽笑道:“我如今算什么皇族?外人说的好听叫一声夫人而已。”
蚩尤深深看着她道:“殿下真是入戏太深。竟真把自己当作鲛人女子而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无论如何,你到底是公主之尊,正正经经的金枝玉叶,亦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我既发了誓要保护你, 此番你在我面前受伤,我自然不能轻饶了伤你的人。”
瑶姬被他眼中神色震住,一时呆了,良久才道:“既是金枝玉叶,却连几个侍卫都使唤不动。未免可笑。”
蚩尤蹙眉道:“你想要这个?好。我回头便让人安排卫队专门效命于你。”
瑶姬看着他,一时也想不通怎么话题转到了这个奇怪的方向,她按捺住脾气,细声细气地同蚩尤说道:“尾生之死,我已是十分愧疚,对他不起。如今他弟弟因为我身陷囹圄,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蚩尤道:“可是他要杀你。”
瑶姬反驳道:“可现如今我还好好活着,他却危在旦夕。”
蚩尤的瞳仁猛的一收缩,瑶姬惊讶的发现她似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怆。
她不理解蚩尤对她生命的珍视,不知道他为了她的命付出了什么,不知道他等了她多少个晨昏。便如蚩尤不了解她亲见尾生之死时的悲痛,听到那琴声时的震撼,以及见到那张跟尾生一模一样的脸现出杀气时的坦然。
蚩尤轻轻鼓了鼓掌,道:“殿下真是好气魄好胸怀,可惜你能不在意此事,我却不行,北方天庭的六皇子更不行。”
瑶姬睁大了眼睛,道:“你!”
蚩尤倾身看着她,道:“殿下可以不顾惜自己的命,我却不得不顾惜殿下。”
瑶姬一时被他气懵了,她忽然道:“你对自己没信心吗?你怕我真的被他杀了?可是我由你保护,他怎么杀得了我?”
蚩尤伸出手,摸了摸瑶姬脖子已十分浅淡的痕迹,道:“今日,他不是差点便杀了你吗?”
瑶姬拿住了他的手,疑惑地看着他,道:“你也说是差点。我不是没事吗?我敢孤身犯险,自然是知道你会派人保护我。”
蚩尤顺势牵了她的手,道:“今日之事,再不会有下回了。”
瑶姬点了点头,问道:“那我想去看他的事……”
蚩尤硬声道:“你想都不要想。”
瑶姬闻言,立马抽出了被牵着的手,负气转过了身。
蚩尤站了站,到底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外头跪着城主并一应人等,蚩尤目光扫过他们,道:“你们跪在这里实在碍路,去议事厅跪吧。”
一应人忙道“是”。
凤城主悄悄抬眼看他,见他脸色深沉,忙抬袖擦了擦汗,陈情表忠道:“殿下,那名刺客现已收监。正听候殿下发落。”
蚩尤本已迈开的脚步顿了顿,道:“便先这么关着吧。”
外头渐渐没了声息,瑶姬转身,看着空旷的房间,深深的叹了口气。
她想见一见那人,蚩尤让她想都不要想,可是她不但要想,还要做。
是夜,六皇子新夫人白日受了惊早早歇下了,六皇子在书房,招了请了一下午罪的城主问话。
两人对谈间,时时有人进来向高坐主位的六皇子耳语几句,凤城主偷眼打量,见上座的殿下抿了唇,似越发不耐,不由十分害怕。
毕竟这位殿下声名在外,一怒杀人的事也不是没有。
瑶姬前头装睡,待侍女都退下了,便穿了夜行衣自窗口翻了出去。
总算阿仞这身体并非真正手无缚鸡之力,阿仞常常偷偷溜出南海玩,轻身功夫修的十分不错。
瑶姬凭着先前自己掌握的信息摸到了城主府的地下暗牢中。她燃了指甲盖大小的雪鲸膏,便把驻守的侍卫全部迷晕了去。
待找到想要找的那人,瑶姬竟觉得自己差点认不出他来。
浑身都是伤,无一处没有血迹。
“你……他们对你用刑了?”瑶姬哑声问道。
那人睁开眼,看了瑶姬一眼,转过了头。
瑶姬急道:“你还能不能走?我现在带你出去。”
那人嘶声道:“我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如今装什么好心?”
瑶姬目光在他全身扫了一遍,略有不忍。应是底下人心急立功,严刑拷打了他。
瑶姬道:“是。是拜我所赐。但这些并非我的本意,我不想你死在这里。便如我从未想过让你哥哥死一样。”
那人听到瑶姬提起兄长,转过头来恨恨道:“你怎么还有脸面在我面前提他。若不是你让他带你走,他如何会死?你既约了他,为何又反悔了。我哥他如此诚心,说不见不散当真不见不散。然而这片诚心,全被你作践。你若要脸,便该一头撞死在他碑前。”
瑶姬黯然,她低低道:“当时情况十分复杂,我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你只需知道,阿仞应了约,也赴了约。只是……只是迟了那么一小会儿。”
只是那一小会儿,便是天人永隔。
“我哥一直说你是好女子,如今看来是他看错了人。我很早的时候便同他说过,这个女子离经叛道,心野得很,实非良配。都怪我,是我没拉住他。是我当初心中不忍,替他来送还琴,让他同你再续前缘。”
瑶姬愕然抬眸,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不由一震道:“那日来送琴的是你?你同他是双生子?”
“是。我同他长得一模一样,自是因我们一胎双生。那时他回来的急扭伤了脚,怕你等不及离开,便让我来送琴。若不是我……他也不会死。”
瑶姬心中大恸,她茫然地摸了摸心口,忽然问道:“你除了送琴,难道就没有做别的事?”
那人眼神闪烁,道:“有一次他病了不能赴约,是我扮作他的样子,来教你学琴。”
瑶姬心中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所以,所以你其实经常扮作你哥哥的样子,来……来同我相会?”
那人声音低了下来,道:“也不过那么两三次……”
瑶姬却想起阿仞房中那面镜中的画面,她珍而重之储藏的两人的美好画面,其实,是三个人的故事。
她觉得心中有一个窟窿,如今正透着丝丝寒风。风从心里吹来,寒意遍身。
她突然笑道:“你此番来行刺我,是为了你哥哥,还是为了你自己?”
那人看着她,不说话。
“你觉得我辜负了你哥哥,还是觉得我辜负了你?”
在这个故事里,替身当的久了,久而久之把自己当作了正主,仿佛淹死的是自己,被辜负的,也是自己。
“不是这样的,我是来为他报仇的。是你背叛了他。是你不守承诺!”
瑶姬抬手用剑削断他的手铐,转头看住他道:“我本来应约是为了告诉他,我不是阿仞。现在同你说也是一样,我不是阿仞,阿仞不知道这件事,她也没有辜负你们。”
那人惊呆了,嘶声道:“怎么可能?你不是阿仞?那阿仞在哪里?”
瑶姬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知阿仞在哪里。”
蚩尤三番四次同她强调这不过是段旁人的记忆,既是记忆,便是存在发生过的事。阿仞被家族献给梼杌是真的,尾生抱柱而亡亦是真的。只是瑶姬想,这一回,阿仞不曾辜负过他们。
毕竟应约的不是她,迟迟不至的也不是她。既如此,便也叫他恨对人。
那人大叫道:“不可能!阿仞去了哪里?”
叫声中带了哭腔。
瑶姬眼中带着怜悯,她要如何同他说,他不过是一个记忆中的幻影。
“阿仞若在,也会救你。”瑶姬低头,道:“无论如何,你兄长确实是我害死的。我随时等着你来报仇。”
那人幽幽道:“阿仞,你是对我哥太愧疚了,才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认吗?”
瑶姬叹了口气,道:“我对你兄长确实心存愧疚,若是我能早一点到,兴许能救下他。只是我确实不是真正的阿仞。”
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了头接受瑶姬的扶助。
瑶姬带着他,走出了地牢。
然后看到了蚩尤。
火光里的蚩尤。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执着火把的侍卫,周遭红彤彤的火光落进了他的眼睛,一时间瑶姬竟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
他轻叹了一声,道:“夫人何必如此。”
瑶姬道:“我说我要见他,你不应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蚩尤道:“你若再执迷这些虚妄之事,我少不得要亲自出手替你料理。”
他说着,一步一步持剑上前。
瑶姬抿了抿唇,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蚩尤在瑶姬面前站定,道:“还不让开。”
瑶姬倔强地昂起了头:“你如今势大,既然要替我料理事物,不如把我一并料理了。”
她保护的姿态这样坚决,身后一身囚服的琴师眼中突然迸发出了灿烂的光芒。
他用力往前冲去,用今生最后一次的勇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撞在了蚩尤的剑上。
瑶姬愕然抚了抚溅到脸上的血。
那人弥留之际,对着瑶姬伸出手去,瑶姬呆呆看着,只看到最后他徒劳地抓住了一把冷风。
他对她说:“对不起。”然后便没了声息。
瑶姬退后了一步,抬起头来,看到了对面的蚩尤。两人隔着一具尸首两两相望,铺垫了一个下午的乌云,此时似乎受了什么感召,纷纷化为雨水落了下来。
大雨已至。
第52章
瑶姬生了病, 昏昏沉沉间似又看到了一片扬起的红。透过那片红,整个世界似都浸在血光里。
她是回了行宫才开始生病的。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守夜的小丫头。
小丫头见她醒来, 高兴地跑出去向外头传话:“快去向殿下回话, 夫人醒了。”
瑶姬蹙眉,见殷勤的丫头报了喜才兴冲冲跑回来问她这个正主感觉如何,她瓮声瓮气道:“还是有些虚, 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小丫头呐呐不敢退。
瑶姬自失一笑。蚩尤说她是公主, 可是她在这里, 连一个侍女都使唤不了。
蚩尤进来时,见到瑶姬正偏头望月。她的发打散了披着, 如缎般温柔地覆盖了鲛人的身体。月亮不解风情,不管人间疾苦一视同仁把月光洒落下来, 一室清辉中瑶姬转过头来,她细嫩的脖颈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