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瑶姬着了宫装,神态端庄的如同公主一般出现在蚩尤面前时,他便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南庭内宫那个倨傲的瑶姬殿下。
她走到他面前,盈盈拜下,道:“见过殿下。”
蚩尤忙伸了手去扶她。
旁边有年长的宫人见她们殿下如同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一样忙不迭地扶这个鲛人女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然后那两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老妇人笑了笑道:“新夫人进门是大喜之事,几位夫人为新人备了洗尘宴,等了有些时候了,请新夫人尽快入座吧。”
蚩尤牵着她的手,让她坐于自己身旁,然后莺莺燕燕依次入座。
瑶姬一眼看去,比方才出来迎他们的少了很多嘛。看来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上得了台面的。
席上各位夫人纷纷拿了酒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来贺瑶姬,瑶姬放下筷子,蚩尤便道:“阿仞体弱,我代之。”
那些女子便都撒娇道殿下真心疼爱新夫人,新夫人真真好运气云云。
瑶姬眉头一剔,心道原来这算是运气好的。
瑶姬脖子上挂着一颗明珠,那是她眼泪中最亮的一颗,她的眼睛寥若晨星,看过周围一圈人后,便眉眼弯弯笑道:“阿仞多谢几位夫人的好意,在此便以茶代酒谢过大家。”
说着便真拿了杯茶水,来敬诸女。
接风洗尘宴这样的场合,能以茶代酒,才是真正有底气的人。当真是容不得半点勉强。
容容美眸一眯,笑道:“新来的妹妹真是客气。”
瑶姬微微笑了笑,一饮而尽杯中茶水,然后便垂头开始慢慢吃东西。新来的娇客这样从容淡定,又有殿下纵容,其余诸女各自交换了神色,便不再来闹他们。
吃过晚宴,诸人散去,那年老的宫人便迎了他二人到蚩尤的寝殿。
瑶姬猛然间才反应过来,今日,自己似乎要同蚩尤同床共枕。
她的眼神中带了些惊诧和不知所措,看了真真惹人怜爱。
蚩尤挥退宫人,两人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气氛太奇怪了,蚩尤有心逗她一逗,道:“殿下请吧。”
瑶姬便睁大了眼睛,道:“请什么?”
蚩尤继续道:“请安寝吧。”
瑶姬愣愣道:“安寝在何处?”
蚩尤比了个姿势:“自然是此处。”
瑶姬又问:“你呢?也在此处?”
蚩尤点了点头。
瑶姬便道:“这怎么成?”
蚩尤道:“怎么不成。”
瑶姬便据理力争:“你我并未成婚。如你所说,这不过是一段旁人的记忆,你我不幸陷入其中,不必当真。”
蚩尤道:“虽不必当真,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待这段记忆结束,我们便可出去了。”
他在解释着什么,瑶姬却被铺天盖地的伤心和难堪簇拥,蚩尤见她眼色不对,正准备问她怎么了,忽然便觉心中一痛。
他们在别人的记忆里有这样的反应,应是当时当地,宿主确实受到了伤害,有了相应的疼痛记忆。
而在这样的场合下,发生什么能让两个人都受伤呢,只怕便是梼杌强迫阿仞发生些什么,阿仞拼死反抗,反手伤了梼杌。
瑶姬抬起头来,清晰地看到了蚩尤眼中的欲|望,而蚩尤同样清晰地看到她憎恨的眼神。
彼此都被对方眼中的内容惊到,蚩尤也没了逗她的心思,只同她道:“殿下早些安歇吧,我去隔壁书法休息。”
瑶姬点了点头,见蚩尤转身欲走,便对他道:“我……我并不是恨你,这不是我的本意。”
蚩尤转过头来,抬手想摸摸她的发,却见到瑶姬惊慌的眼神,只得作罢道:“殿下也请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瑶姬笑了笑,道:“我知道。”
蚩尤欠了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瑶姬对着面前禁闭的门叹了口气,也转头坐到妆台前慢慢卸妆。
她看着镜中明眸善睐的少女,只觉得熟悉又遥远。
忍不住拿出玉璜看了看,心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然后她想起方才蚩尤看她的眼神,心口不由一痛。那痛来得莫名,这一刻她竟然分不清是自己的心意还是宿主留给她的情绪记忆。
他说我绝不会伤害你,然而他们两个都明白,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她不可避免的要被他伤害。他此番剖白,便有了些先礼后兵的意味。
然而她回我知道,也是明白他并不想伤她,若是真有那些伤害,也不是蚩尤的本意。
仿佛一句提前的“对不起”和“没关系”,为接下来的这段缘分提了判词。
作者有话要说:《述异记》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第50章
第二日醒来, 瑶姬一睁眼着实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然后转头便发现蚩尤就站在不远处。
“可算醒了,旁人都等你半天了。”
瑶姬迷茫着坐了起来,蚩尤挥挥手, 一行宫人走了进来。
瑶姬转头看向蚩尤, 蚩尤笑望过来,道:“怎么,还要我伺候你梳洗?”
这就太肉麻了。
宫人麻利地上前来伺候瑶姬, 瑶姬也安然享受她们的服侍。
她出身南庭,对此并不陌生, 神态自若地端坐于妆台前, 看着宫人为她梳发。蚩尤在旁不时还多嘴指点几句,弄的梳发的宫人左右为难。
瑶姬一个白眼看过去, 蚩尤便闭了嘴。
阳光跳跃着跌跌撞撞落进了瑶姬的眼睛里,蚩尤觉得即使是白眼, 也十分的好看。
毕竟,这样晨起看着她梳妆的时光实在算得上不错, 而眼角眉梢都是活力的瑶姬, 又实在可爱得紧。
梳洗完毕两人便坐在一旁, 等着宫人上了早食, 蚩尤挥退众人,便见香风阵阵鱼贯而出,方才还热闹的房间一时便冷清下来。
瑶姬抬头的眼中带着疑惑:“你有话要说?”
蚩尤道:“没有, 不过是嫌人多有些烦。”
瑶姬于是想了想, 那会儿自己在九黎做客,似乎确实不曾见到他有侍女服侍,便是那时候照顾她起居的阿屠,身份上来说也不是真正的侍女。
他又看了眼瑶姬, 道:“你如果需要,我叫她们再进来。”
瑶姬想了想道:“我也用不着,在南庭时我可还记得你嫌我公主架子大。”
蚩尤摸了摸鼻子,道:“你还记得啊。”
瑶姬挺直脊背,道:“自然不敢忘。”
蚩尤于是道:“那时候我还少不更事,不知道女儿家应该金贵些养。更何况是公主殿下。”
瑶姬想,你这算是为当年的自己道歉吗?然而她眉目一舒,只朗然道:“然而在这里,实在不必如此。人多手杂,有时候反而不方便。”
蚩尤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瑶姬用了半碗海鲜粥,便放下碗筷对蚩尤道:“你如今这个身份,应平日里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实不必陪着我。”
蚩尤笑了笑道:“梼杌虽名下有些封地城池,但他一个纨绔,平日里也不怎么做正经事。如今陪新娶的夫人,自然是第一等的要事。”
瑶姬便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还是要均出一些时间来陪一下其他几位夫人。”
蚩尤笑:“其他几个又不是我自己娶来的,谁娶的谁去陪。”
瑶姬勾了勾嘴角,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门外的风景。他二人所坐的这一处,转头正好能看到北海之上的风光。
蚩尤见她望向北海,不由道:“你若有意,我们可出海钓蛟龙去。”
瑶姬道:“你当真这样闲,不若便管管名下那些城池去。”
蚩尤被她说了一句,方才幽幽道:“果真娶了贤妻,便再也不好当纨绔了。”
于是蚩尤便当真去巡查名下的三座城池去了,临行前还问瑶姬去不去。瑶姬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跟着去凑热闹。
去的第一座城叫做百鸟城,据闻那里的城主有凤凰族的血统,城中吸引了许许多多的鸟儿,故名百鸟。
百鸟城的城主殷勤地迎了蚩尤和瑶姬,未了又摆了宴表示了心意。他见蚩尤只随身带了瑶姬一位夫人,便十分机灵地多叫了几名歌姬来助兴。
蚩尤看着那些楚楚风致的歌姬,道:“我这位夫人出身南海鲛人族,你请的这些,实不必在她面前卖弄。”
世人都知南海鲛人族能歌善舞,是天生的歌者,凡间女子,确实是比不过这样有天赋的种族。
于是那城主便讪讪而笑,挥退几名歌姬,只留下弹琴助兴的几位乐师。
瑶姬在蚩尤旁边安分守己地吃菜,自不管旁人眼神如何。
蚩尤偶尔转过头来同她说几句,她便也认真回几句。
直到瑶姬觉得那些乐师弹奏的乐曲略有些熟悉,便仔细侧首听了听,待分辨清楚,方才明白何以这乐曲如此熟悉。
她在南海阿仞房中那储存乐曲的匣子中听到过。
瑶姬抬头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也不知这曲子,是哪一个主导排练的。
蚩尤见了瑶姬的动作,侧首问她:“怎么了?”
瑶姬心中有些烦乱,便敷衍了一句:“没什么。”
旁边姓凤的城主见蚩尤时时注意瑶姬的动静,动不动就说悄悄话,不由打趣道:“殿下同新夫人感情真好。”蚩尤矜持地笑了笑,瑶姬嘴角一扯,却也未反驳什么。
往后的时间瑶姬兴致缺缺,蚩尤坐在上首不怒自威,喝着城主不断敬过来的酒。只嘴角噙着三分笑,显得他不至于那么高傲难以亲近。
当夜,瑶姬早早回了城主特意安排的豪华客房,蚩尤被盛情的城主拉着同当地豪绅多喝了几杯,回来时,已是半夜。
瑶姬被吵醒,她睁开眼隔着珠帘看到蚩尤被扶进来的身影。
那扶进来的小厮被他挥退,战神慢慢走向床头歇着的新婚夫人。
瑶姬看着他走近,明明觉得不合适,却觉得实在困倦,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轻声道:“你回来啦。”
她说你回来啦,仿佛他回到她身边,天经地义。于是蚩尤便道:“嗯。”
空中浮着淡淡的酒气,瑶姬皱了皱眉,却并不醒来。蚩尤看了她半晌,未见她有其他动静,便自失一笑。
瑶姬觉得似乎有什么触了触她的眼皮,温柔如春风过境。
第二日醒来,瑶姬只从空中还浮着的些微酒气判断出蚩尤昨晚回来过。
今日瑶姬准备逛一逛这百鸟城,蚩尤本想陪她,但被瑶姬劝住了,她道:“我看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你跟着实在不大合适。”
蚩尤想了想,便道多带几个人出去。
瑶姬于是带了几个城主力荐的婢女,坐了软轿去了百鸟城最繁华的集市。到了集市,她下了软轿戴了帷帽,身后跟了一群扈从。
她支使几个婢女城南城北地跑,待到身边只剩下一个叫小螺的婢女时,又装作落下了锦帕,叫那婢女去给她从软轿上拿来。
那婢女有几分犹豫,却被瑶姬连唬带骗地糊弄过去,转头真去替她拿锦帕。瑶姬于是混入人群中,在各个摊位徘徊了一会儿,便渐渐走向人烟稀少处。
待走入一条小巷中,她便忙又隐避了起来。
有人一直在跟着她,待那人向里走进,未找到要找的人,一回过身,便见那女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道:“看来你是在找我。”
瑶姬见到那个人时,还以为是尾生复生了。
然而那人却绝不是尾生,尾生死在她的面前。他由她亲自埋葬,她再清楚不过了。
那人朝她笑了笑,道:“阿仞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瑶姬眉头一剔,那个神态那句话,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但是此时此刻的画面,像极了她在镜中看的尾生和阿仞的第二次相见。
书生从家里抱了琴来,递还给鲛人少女,然后便同她行礼,说:“小生这厢有礼了。”
瑶姬心中漫起悲伤,她的眼中,似有泪要落下。
那人一步步走近,瑶姬兀自沉浸在悲伤的记忆中,不防他走近突然出手死死扣住她细嫩的脖颈。
鲛人一族虽然能歌善舞但在水族中身体算是偏弱的,而上了岸的鲛人更是比不得寻常人类。那人心中有恨意,用了十成力道双手扣着她的脖颈把她推到墙边,恶狠狠道:“都说海妖善于迷惑人心,我哥哥遇上了你,便被迷的失了性命。当初你既应了他的约,何以迟迟不现身,亏他为了你,暴雨淹来仍死死守着,最终落了个抱柱而亡的下场。”
他知道他哥哥同鲛人少女的事,他早早在说好的地方等着接应他们。然而一直未等到他们相携归来。
雨势越大,他的心也一分分沉到了底。他冒雨赶至,却在那桥下见到了那个女人自云头奔下来抱着兄长的尸身哭。
她和她身边的男人一身喜服,而他的兄长,却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一场约,赴的不是情人之约,而是死神之约。
他们不是凡人,他斗不过他们。于是便隐在远处,看他们带走了兄长的尸身。而待他看到兄长的墓碑,便在磕了头,在碑前立了誓,要替兄长报仇。
如此一路辗转,来到了北海,寻找着复仇的机会。
直到听说玄帝的六皇子带着新娶的夫人要去百鸟城巡视,总算让他找到了机会。百鸟城城主为宴请六皇子广招乐师歌姬,他花了些银钱便轻松混入其中。
宴席上那一曲不过试探,却已是让那个女人坐立难安。
总算她不是完全的没有心。
他想着这一切,手上不由加了些劲。
瑶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肺腑之间火辣辣,而喉头却有干燥的腥味,她眼前闪现出一片白光。
恍惚间似乎听到了那时听到的琴声和萧萧马嘶。
然而下一秒,她便被放开了,有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有金戈之声响起,险象环生间瑶姬立刻喊道:“住手!”
保护她的侍卫却并不听她的,直到身边那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