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点了点头道:“所以便要牺牲我一人,来保全你们全族?献女求全,当真想的十分美。”
长老道:“此事便当是我族对不住你,以后后辈们定当记住你的恩德,在此世代供奉你。”
瑶姬反问道:“生前的命运都无法自主选择,死后哀荣又有什么意义?”
那长老便对着瑶姬跪了下来,道:“今日我跪你,只当代我全族谢你。便是你不领情,同梼杌的婚事,也断难更改。”
瑶姬心中充满了愤恨,只觉得戾气化为长剑刺的她心口疼。然而她此时感受不到体内丝毫的水灵,心中虽恨,却不敢在此动武,便缓了口气道:“你不必如此,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说着她便转身出了那宗祠。
外头提灯的侍女迎了上来,瑶姬瞧了她一眼,当先向外走去。
回了她自己的寝宫,瑶姬让侍女退下,自己坐在了镜前轻轻梳着发,想着自己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局面。
她未嫁而亡,重新活过来,可不是为了遭遇一次逼嫁来的。
她如今到了这里,那蚩尤去了何处?她记得那时候一慌,似乎拉了蚩尤。他可有来了这里?
复又想起那古怪的玉璜,瑶姬秀眉一剔,叫了外头的侍女进来,问道:“你可有见过一枚玉璜?双头鱼身,雕琢十分精细。”
那侍女想了想,道:“之前奴婢似在那提亲的彩礼中,见过小姐说的那玉璜。”
其实那彩礼一早便送来给小姐过目,小姐不愿嫁去北海,只看了一眼便让人抬出去,如今见她问起,想是改了主意。
因此她又追问了一句:“小姐若是现在想要看,奴婢这就去拿来。”
瑶姬听她说见过时,立马眼睛亮了起来,如今她说要给她拿来,她自然愿意得很,于是便矜持道:“你便去拿来我看看。”
侍女便躬身退下,欢天喜地地去给她拿玉璜。
瑶姬想不到的是,那玉璜居然是聘礼之一。待婢女呈上来时,她拿来置于掌中,又觉得似乎跟之前看到的并不一样。
这玉璜质理莹白,同那时她看到的微微沁着绯色的那一块,不大一样。然而看式样又是无差的,她便对侍女道:“这玉璜我很喜欢,帮我把它系在我最喜欢的那个宫绦上。”
侍女应声说是,捧着玉璜退了下去。
瑶姬百无聊赖,随手拿起至于梳妆台上的一枚海螺,那海螺里却传来了一道很轻的声音:“阿仞,我是尾生,明日酉时三刻,我在惊鸿桥下等你,不见不散。”
此时的瑶姬自是不知这个尾生是何方神圣,那惊鸿桥又是在哪一处。只是听这话,这尾生怕是阿仞的情郎,而惊鸿桥是他们幽会之处。
她不是阿仞,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份约定,于是便沉默不语。
她又翻找了一些阿仞的东西,见着了一个里头储着歌声的匣子,有些意思。
那匣子中储存着琴萧之声,隐隐似乎还有鲛人的歌声。她在南庭时是听过鲛人唱歌的,知道鲛人族的歌声动听,能使人忘忧。而如今这匣子里的歌声,却触到了她心中最柔软之处,快乐的事同伤心的事一道被引了出来,瑶姬不知不觉间,竟落下泪来。
泪水打在她手上,方才如梦初醒。怪不得世人又称鲛人为海妖,实在是这鲛人族的歌声太迷惑人心,让人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那匣子中的琴箫之声还在响,瑶姬抬头看到镜中,却吓了一跳。
镜中现出一些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有女子站在桥上弹琴,琴声不大好听,惊飞了桥下饮水的鸿雁,女子恨恨,把那琴扔到了桥下。
正好砸到了桥下路过的书生。
那书生捂着额头抬起眼,正看到惊鸿一片中站在桥上的倨傲少女。
少女也看到了他,十分震惊,匆匆自桥上掠了下来,去看他额头上的伤口。
“你的额头……没事吧?”鲛人少女咬了唇问道。
瑶姬只看得到镜中画面听不到其中的声音,却不知为何,知道那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小生没事,这是姑娘的琴。”那读书人模样的凡人老实得很,别人关心他的伤,他却只记得掉下来的琴。
琴弦断了一根,主人看了一眼便道:“我不要了。”
其实本就是被她丢弃之物,便是完好无损,也已不再喜爱。
那书生倒是抱着琴一脸可惜,道:“这琴是难得的好琴,待小生拿回去修好后,再还给姑娘。”
少女蹙眉看着他流血的伤口,道:“你要是喜欢你拿去吧。只是你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快些止一止,我看着头晕。”
她从袖中拿出一盒膏药,道:“你涂在伤口处,第二日便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
那书生接了药,行了礼,道:“多谢姑娘赠药。”
然而待他抬起头来,那姑娘早已消失不见。
他冲着空旷的山林叫道:“明日此时,我在这里等姑娘,把修好的琴归还给姑娘。”
第二次相见,是在集市上,少女偷偷跑出来,被上街采买笔墨纸砚的书生看到,尾随了一段路之后,才被少女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
然后便是啼笑皆非的相认,鲛人少女摸着鼻子道了歉,拍拍屁股走人了。
书生拉住她,定要还她那琴。他付了十文钱让她在茶肆等着,自己回家取琴。少女无处可去,可有可无地等着,喝了一壶茶,那书生才抱着琴匆匆赶来。少女无可奈何,还是收下了。
从此之后,她叫他尾生。
然后一幕一幕,他二人交集多了起来,她看到他教鲛人少女弹奏乐曲,看到他二人相偕的身影。那书生似乎是鲛人少女的尾巴,一直跟着她,直到鲛人少女让他带她离开。
书生一时受惊,未当场答应,少女负气而去,再未见面。
瑶姬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海螺,对着里面轻轻说了一句:“一言为定。”
她自然不能跟着他私奔,此次应约,也是为了同他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阿仞。
然而第二日,她便被家人送给了梼杌。
为防夜长梦多,他们给她用了软骨散,又给她穿了嫁衣,妆扮一番,送到了梼杌手上。
梼杌长了张蚩尤的脸,瑶姬被他抱在怀里,恍惚间觉得这似乎是一场梦。
她揪着他的衣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蚩尤抱着她,道:“这送嫁送的当真十分彻底,让新娘子都没话说。”
新娘子的家人笑着,说了几句虚话。
蚩尤抱着她进了洞房,把瑶姬放在绣床上,道:“这可如何是好?未成想你我成亲,居然是这样的场面。”
瑶姬急的眼中落下泪来,蚩尤便叫了侍女,问她要解药。
外头电闪雷鸣,暴雨将至。
侍女禀了长老,过一会儿便送来了交杯酒。
蚩尤给瑶姬喂下酒水,一刻钟后,瑶姬四肢渐渐有了力气,她对蚩尤道:“快!带我去惊鸿桥。”
蚩尤转着酒杯道:“惊鸿桥是在哪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瑶姬身着嫁衣,同他道:“我来不及解释这许多了,你便带我去那里。我一个人,如今失了法力,实在难以出去。”
蚩尤笑了笑道:“新婚之夜,居然要送新娘子去一个闻所未闻的地方,还有比我更惨的新郎了吗?”
外面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落下,瑶姬忙转身去看,见雨势极大铺天盖地,心中也觉落了这样一场声势可怖的雨。
蚩尤在她身后噗嗤笑出声,道:“行,都听殿下的。”
于是他牵了瑶姬的手出了门,对着门外执着兵戈的鲛人族侍卫道:“今日我便带新娘子回北海,多谢各位款待,就此别过。”
他抱着瑶姬腾云而起,侍卫们在长老的默许之下,纷纷散开。
瑶姬凭着所见镜中画面,找到了那惊鸿桥,然而桥下暴雨如注,已涨至堤岸般高。哪里能见到什么人。
她在暴雨中大声喊道:“尾生!你在这里吗?”
回答她的是暴雨拍打水面的声音。
抱着柱子等着心上人来的书生见到电光之下,心上人着了红色的嫁衣,隔着漫天的雨水寻觅着他。
然而河水会同着雨水早已把他淹没,他发不出一丝声音,只隔着这漫漫河水,看着她,和她身边那个人。
瑶姬找到他时,他已没了呼吸。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记惊鸿照影来。
一时之间,瑶姬觉得一种莫大的悲痛铺天盖地向自己涌来,凄风苦雨似要把她拉入深渊之中,喉头有悲鸣,她却觉得发不出一丝一毫来。
从未像这一刻那样,讨厌雨水。
暴雨不歇,蚩尤看到瑶姬抱着个凡人,一身狼狈,哭的毫无形象可言。鲛人的眼泪,落下便成了珍珠,珠光荧荧,折射出一段段伤心的往事。
蚩尤看着那珍珠如同暴雨一般绵绵不绝落入湖中,只觉此情此景十分荒诞。
一时又觉得,这暴雨之下,连自己都感到了寒冷。
作者有话要说:《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陆游《沈园二首》:“伤心桥下春波绿,曾经惊鸿照影来。”
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第49章
瑶姬伤心了好几天, 她替那个凡人埋了尸身,为他做了坟冢,又在坟头哭了一场, 方才离去。
蚩尤把玩着瑶姬的那块玉璜, 见她怏怏不快的样子,抬眸道:“殿下可是在怪我?怪我未及时带你过来,找到他。”
瑶姬眼中浸润着悲伤, 道:“若是你一开始便答应我,或许, 或许他能活下来。”
蚩尤笑了笑, 道:“然后呢?殿下准备与他私奔吗?”
瑶姬看着他,道:“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来告诉他真相。”
蚩尤道:“真相便是,他未等来心上人, 抱柱而亡。我们如今不过是在一段残留于玉璜上的记忆里而已,这里并没有我们能改变的命运。”
瑶姬怔怔地看着他, 蚩尤叹了口气道:“你莫不要忘了, 你想要改变的, 是刑天的命运, 这里,不过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经过的旅途。”
瑶姬还穿着那身嫁衣,鲛人的衣服入水不濡, 实在是难得的好物。那红色拥着她, 显得她越发盈盈如水,纤纤细细一团。
她道:“可是,是我答应了他来赴约的,若不是我应下了这约, 只怕他也不会一定要等到我,以至于被水淹死。”
“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心上人?”蚩尤讽刺地笑了笑。
瑶姬抬眸,眼中似乎有些不解。
蚩尤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瑶姬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手心,睫毛上还带着湿意,一时手心也彷如他此刻的心情,潮湿一片。
“还是先回北海吧。我们入了这段记忆,便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他们或多或少会受记忆中人物的情绪所影响,便如瑶姬此刻那样明显的伤心,是曾经那个人确实这样的心碎过。
瑶姬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看着那玉璜,道:“这是你……梼杌送过来的聘礼。我见似乎同之前看到的那块一样,便带在了身上。”
蚩尤点了点头,又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个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盒的明珠。
“这是你之前在坟头哭流下来的眼泪,颇为值钱,我便替你收着了。一共五十六颗,你点一遍。”
瑶姬瞠目结舌,把手置于木匣上,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心。”
此时,理智告诉她该是信任蚩尤的,然而她的情绪上,隐隐似乎恨着他。这份恨意让她暗自心惊,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蚩尤是无辜的。她恨他,这对他不公平。
瑶姬跟着蚩尤回了北海,北方天帝坐拥整个北境,靠近陆地的几座岛屿并三座城池,如今划归六皇子梼杌名下。
梼杌便是这里的霸王。
瑶姬回了梼杌的行宫,见到了一群莺莺燕燕,她眼尖的发现,这里可能涵盖了除了巨人族以外世间所有的种族。
蚩尤也未曾料到,回到这里直面的是这样的艳福。
瑶姬眼中不屑,也不理他,问明自己的去处,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想象着痛失所爱的南海鲛人一路伤心被带回寒冷的北海,然后便落落寡欢一生,便觉得等待着她的命运,实在太残酷了些。
鲛人不可长时间离开水,故而行宫中早已为新来的娇客准备好了温泉供她洗浴。
瑶姬滑入兰汤中时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开心地张开,温泉慰藉了她这几日的疲累,亦滋润了她一路经历风霜吃了苦头的娇嫩皮肤。
她趴在温泉池旁,空气中氤氲着兰花的香味,潮湿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令她身体放松了许多。
有侍女来服侍她,被她挥手赶跑,那侍女便扭着腰哼了一声,只道初来乍到的小娘子还不懂规矩,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更何况这样娇滴滴的女子,看着也不像是强龙的样子。
瑶姬是不是强龙有待商榷,但那侍女明显不是地头蛇。
真正的地头蛇是条钩蛇。钩蛇长得十分妩媚,很有给人做小的面相。然而瑶姬知道,钩蛇是能生吞一头牛的凶猛动物,性格争强好胜,十分难缠。
钩蛇说她叫容容,她以团扇遮住半面,看着瑶姬吃吃笑,问:“你叫什么呀?”
瑶姬道:“我叫……阿仞。”
“阿仞你好,殿下让我来看看你,是否沐浴完毕了。你初来乍到,我们姐妹几个给你准备了洗尘宴呢。”
瑶姬头大道:“不用那么客气,我在自己房中吃便好。”
容容道:“要的要的,姐妹们进门都是有宴贺一贺闹一闹的。”
瑶姬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了。”容容似乎有些惊讶,但也只看着她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新来的当真摸不着深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谙世事,眉宇间隐有忧愁,却不见凄苦。不像是被人抢回来的良家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