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原本以为就自己一个客人,却看到对面空了一个席位,不由有些疑惑。
那巫族族长遥遥向某个方向敬了敬,便同蚩尤道:“将军请!”
蚩尤喝下一杯,方问道:“谷中除了我这不请自来之人,不知还有何方贵客?”
那巫族族长毕竟年轻,这等问题本可用其他话术岔开,竟也一五一十答了,只道:“是与我巫族先祖有故旧的故人……后裔。”
答得亦算诚恳。
只是先祖有故旧,那关系可是十分遥远。也不知他们是以何凭据认定那人是所谓故人后裔。
蚩尤心里想着,难道是有旁的势力已经介入了这药师谷中,自己居然丝毫不曾察觉,便心生出几分警惕。
瑶姬是听闻要行卜筮之术,却突然想起,在这山谷里,可不止她一个略有些神通的神仙。她不出手,却也防不住旁人不出手。
那弱水所制的水晶璧,对小红小惩大诫是可行,若想着长长久久困住它,怕会伤及蚩尤元神,瑶姬投鼠忌器,到底不敢真的如何。
且她出入蚩尤元神,次数多了,总也不妥。
偏偏小红是天赋异禀的神兽,虽如今失了肉身,亦是不可小觑。杀又杀不得,倒是伤她脑筋。
就在不久之前,在她半放半纵之下,螣蛇已挣脱了弱水的束缚,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着作妖,只安静栖息在蚩尤元神中。
她左思右想,想要设个禁法的阵,凡是在这药师谷中,神仙亦不得用术法。只可惜她阵法学得稀松,临时抱佛脚亦是不得法,终是心浮气躁,半途而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蚩尤赏完巫族特有的舞蹈之后,终于见到了那姗姗来此的贵客。
彼时他已略有了些酒意,月光亦是恰到好处,月影朦胧中,着了绯色的衣裙的女子轻轻走入空着的桌案上,先自顾自喝了一杯果酒。
饮完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又倒了一小杯酒,朝上首主家敬了敬,又转过头向对面的客人敬了敬,便一饮而尽,动作一气呵成,倒是十分痛快。
末了,把酒杯于案上一置,贵客抹了抹嘴角,抬头冲蚩尤一笑。
那是个很客套的笑,蚩尤却觉得似有些酒意上头。
糟糕,孤身入谷,今日却是托大了。
他咬了咬舌尖,神台注入几分清明,亦循礼抬起酒杯敬对面的贵客,道:“这位贵客倒是十分眼熟,不知是否哪里见过?”
瑶姬曾在凡间的话本子上瞧见过“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桥段,今日听了蚩尤这句话,微微一笑,从善如流:“从前某行走江湖,同将军确有几面之缘。”
果真是她。
蚩尤恍然大悟,把举起的杯中酒饮尽,放下杯盏,笑了笑带出几分风流蕴藉的样子,缓缓道:“瑶姬姑娘,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别来无恙!
第95章
“劳将军惦记, 自是无恙。”瑶姬笑着回答。
此番她本没必要露面,但是为了威慑小红,也为了有个在下界行走的妥帖身份, 却也不得不抛头露面了。
那是他二人在王都之别后第一次相见, 瑶姬如今也已从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变成了身份可疑的巫族故交后裔。
而那只会让蚩尤越加心生警惕。
她同药师谷有旧,怪不得在清风寨时以医术笼络了不少人心。蚩尤这样想着,有些不确定这一回来药师谷如此顺利, 不知是否本就是药师谷中巫族之人引他来此。
瑶姬能来这小宴,给自己找的理由之一是她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巫咸亦成人之美, 给她找了这么一个身份。
说是瑶姬先辈于巫族祖先有恩, 瑶姬游历天下,来巫族做客也是为全长辈遗愿。勉勉强强, 也算未说谎。
且有巫族族长作保,比起先前那吊在半空的所谓不名山上不名老人关门弟子的身份更让人可信。
因族长巫咸自今夜子时开始便要正式斋戒静思, 这一回小宴便也意思意思早早结束了。
而那些寒暄的场面话都留在了那一夜的小宴上,后面几日, 蚩尤都未再见到瑶姬。
那是蚩尤来药师谷的第三日,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 蚩尤站在檐下, 看着撑伞走在道上的瑶姬。
看她的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瑶姬亦是远远看到了蚩尤,天地间因雨水而生出些许雾气。只是不知为何, 仅仅只是凡间的雾气却让她看不清蚩尤的神情。
待她走近之时, 蚩尤冲她点了点头,道:“瑶姬姑娘,在下在此等你半天,想同你打个赌, 不知你敢不敢应下?”
瑶姬抬头看到站在阶上的青年,笑了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不知将军要同我赌什么?”
蚩尤接了滴落下来的雨水,同瑶姬道:“赌天命。”
瑶姬看了蚩尤掌心那滴雨水一眼,抬起眼来问道:“怎么赌?”
“明晚,巫族行卜筮之术问阖族前程命运,我赌结果是巫族出世。”蚩尤说完,转头问瑶姬:“你觉得如何?”
瑶姬沉吟片刻,道:“不如何。”顿了顿,看了看蚩尤的神色,道:“不过将军既然要赌,瑶姬也已应下,既如此,我便只能赌巫族继续避世了。”
蚩尤点了点头,道:“如果在下赢了,还请告知在下姑娘的真实身份。若是我输了,我亦可回答姑娘一个问题。任何问题都可。”
他这回化为凡身,说话做事倒是一板一眼起来。
瑶姬闻言,笑道:“我没什么想问你的,但是若我赢了,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蚩尤想也不想,道:“可。”说罢扬起手来,示意道:“击掌为誓。”
瑶姬不觉莞尔,依样扬起手来,两人同时向前一击,双掌相碰,“啪”的一声,赌约已成。
瑶姬这几日忙着修补护谷大阵,实有些损耗神力,便也不多同蚩尤寒暄,赌约既成,便告罪说要去休息去了。
蚩尤自然无不可。
瑶姬于客房内打坐休息一晚,第二日便已神清气爽。这一日,也是巫族行卜筮之术的日子。族长巫咸已斋戒三日,早已穿了平日行祭礼时穿的礼服跪在祠堂,待拜过炎帝,说出所求,便把卜筮用的龟甲置于案上火盆之中。
南庭自来掌火,神农氏因善御火而称炎帝,那簇火便象征着炎帝。待火苗慢慢烤着,龟甲开始有了裂纹,直至火苗熄灭,龟甲上留下的纹路,便可解读为南方天帝的旨意。
巫咸奉出龟甲,解读道:“据神旨,我族不必再固守此谷,可自由迁徙、婚配。”
蚩尤等的就是这个结果,他看向了人群之外的瑶姬。
瑶姬云淡风轻地把目光移开。
她父皇最后的神意随着她的破坏而消散了,此地已不再是神佑之地,所谓的神的旨意,自然也不会降下。
这场盛大的法事,所谓斋戒三天的虔诚,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神意成为对抗宿命一样困守山谷的遗命的借口。
众目睽睽的谎言,瑶姬却不忍也不想戳穿。她当时已留下话来让他们自决,自然不会再插手此事。
且说起来,巫氏一族确也因她父皇那本《神农本草经》上神意护佑而得以几万年传承不绝,却也因不与外族通婚而血脉渐渐贫弱下来。
虽有不世出的灵药得以调养,但凭灵药续命成为药人,终不是长久之计。
她这几天在谷中,所见族人无不是寿数短暂之人,自是明白此节。
蚩尤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巫族不可能放过。
年轻的巫咸眼神坚定,把这一结果告知于众,然后便来看瑶姬的神色。
神女却无不喜,明目张胆的唬弄、渎神,她却似乎不生气。而他明明已经准备好接受神罚了。
瑶姬转过身,慢慢向外走去。
快走到谷口处,身后传来一阵唏嘘之声:“瑶姬姑娘该不是输不起,故而想要逃走吧?”
瑶姬听了,顿住脚步,转过头来道:“你对我就这么好奇?明明已同巫族族长有了盟约,还要引我入局作赌?”
蚩尤随意一笑,不否认她的指控,只是继续追问道:“那瑶姬姑娘你到底服是不服?”
瑶姬眨了眨眼,漫声道:“愿赌服输,我自然是服的。你想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如今便告诉你,你可要听仔细了。”
说罢,她理了理衣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乃是天上神女,同你前世有情,因前世有约,如今便特下凡来寻你。”
这话当真惊世骇俗得很,她偏偏又说得一本正经。
可这确确实实是实话,只可惜听的人不敢信。
蚩尤听了这一番话,在心里笑了一声,嘴上亦说笑道:“姑娘既是神女,不若使个神法,让我开开眼界。”
这便是不信了。瑶姬盯着他看,嘴角扬起一抹笑来,只听她道:“我们神仙下凡,都是有禁制的,不可在凡人面前妄用仙术神法的。”
这也是实话,只是听着像蹩脚的谎话。
越说越痴望了。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有关前世今生的约定,听起来像梦里的呓语。只可惜,他自来是不信这些的。
蚩尤心下暗自摇头,面上神色不动,说道:“既是前世有情,怎姑娘同我如此见外?你我前世有缘,今生自然该再续前缘。仙术神法我无缘得见,神女之情却是却之不恭。”
瑶姬一时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调戏了。
她先前还觉得他成了凡身古板许多,听了这一番话,总算明白过来他的脸皮还是一样的厚,为人仍然十分无耻。
明明心里是不信的,还说这等话来敷衍。
只是如今的她,脸皮亦厚了许多,便坦然道:“总算我的心意没有白费。”
这话她是对着未来的蚩尤说的。
待他恢复神格,忆及今日种种,便会明白她的心意。只是面前的蚩尤仍对往事一无所知,面对此番陈情剖白,估摸着也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说来她真的是十分想念他,本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到最后竟带了几分缠绵未竞之意。
想她这一回在巫族小宴上同他相见,未尝没有她想在蚩尤面前多多露脸的隐秘心思。那时她还找了些远之又远的理由,现在看来,如此做张做致,不外乎她是真的想他了。
瑶姬想着这些,不由失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方才那段对答也算不辱没她传遍三界的艳名。
蚩尤听她这一句话说得缱绻非常,心头一怔,觉得方才说这些实在有些过了,便收敛了心神,决定说正事:“巫族既已决定出世,瑶姬姑娘不知有何打算?”
瑶姬想了想,道:“我么……我们神仙是不得明目张胆掺合到凡人的争斗中来的,否则会遭天谴。”
蚩尤以为她还在耍嘴皮子,脸色有些不渝,便直直道:“据闻瑶姬姑娘医术无双,南境十万黎民受瘟疫之苦,如今,我代十万黎民请姑娘出山救人。”
这是一个很正式的邀约,瑶姬想,自己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刻,便从容答道:“将军盛情,却之不恭。”
这八个字她说得平平稳稳,带出三分尘埃落定的圆满。
蚩尤却觉得也许自己一开始就走入了她的圈套。巫族这样避世几万年的神秘大族,轻而易举被他找到线索,循着线索找来之后又如此轻易被他破阵,如今又得巫族允诺出世救人抚民。
他一步步,令自己走到她的面前。接下来,便是她追随他,去救这受苦受难的黎民。
想到此节,却不知为何心情有些轻松。
无论她说这些暧昧的话是何用意,日久总会见人心。他便会上一会这所谓天上的神女,看她到底是藏了何样心思。
想通了,蚩尤便也同瑶姬一笑,道:“某便代南境黎民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瑶姬的目光落在谷外延绵不绝的十万大山,轻轻道:“好说。”
巫族既决定出世,便立刻整顿出一支青壮年队伍跟着蚩尤出谷,剩下的便留在谷中种植草药,修养生息,并保护谷中老弱病残。
这支巫族青状队伍皆骑着牛,牛身上除了人,还带着巫族的行李和草药等。瑶姬也有一头大青牛,她落在队尾,闲闲走着。
蚩尤派了两骑亲卫先飞马回大本营找裨将安排这一行人的食宿,自己同剩下的亲卫军一路护送整支牛队出山。
宋遥站在箭楼上看到牛马踏过的烟尘时,转头同身边的刑天道:“这位瑶姬姑娘当真是同咱们十分有缘。”
瑶姬隔着滚滚红尘看到刑天,看他高高大大站在那边,心中只觉得安定许多。
她失去他太久了,如今看到他站在她的视线之内,便觉得很好。
她听到他说:“既是有缘,往后你可不能捉弄她。”
宋遥白了他一眼。
瑶姬不由莞尔。
作者有话要说:微修字句。——2020.2.4
第96章
巫族人有善用药的大夫, 也有善打理草药的药农,更有善制毒用毒之人。蚩尤同族长巫咸有约,这一回带出来的大都是大夫, 蚩尤把巫医连同自王都带来的十名御用医官编在一起, 同时就地征用医馆学徒,组成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医师队伍。
先前他同各地官员虚与委蛇之时已暗派了探子潜入各城池整个南境各地的疫情,此番根据疫情划分了几个区域, 各区域都由相应的医师队伍前去救治受瘟疫之苦的黎民百姓。不光派医师前去,蚩尤还各分了兵马护送医师们前行, 并同当地长官交涉。每一支队伍中都有护国大将军的座驾, 旗帜也远远便扬起,给外人一种大将军坐镇军中的错觉。
同时又派人散播出去消息, 说是大将军找到了十巫后裔,专门请出山为南境百姓治病调理, 保证将这场瘟疫的伤害降到最低。借着十巫如今在南境的盛名,百姓没有不欢迎的。
有民间的呼声, 有拯救的大义, 亦有手中兵将, 蚩尤这一套连招下来, 便是宋遥也要赞一句手段了得。南境各城池的官员哪怕不甘心手中权力被染指,也要开了城门欢欢喜喜迎这些医师队伍。
蚩尤为此也冒了一些风险,手中兵力大大分散, 这还是之前藏在南境的暗兵都编进去才能维持住场面。除了兵力, 战线拉得太大,物资也成了重中之重。
巫族出山虽带了药材,应付一城一池自然是够的,但要保南境全部城池, 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天子封护国大将军的时候也下赐了许多金银,王府的幕僚先前拟的抚民章程里就有提到此节,蚩尤把金银具都留给王府大管家在后方采买药材物资,这才去的药师谷,如今采买来的药材物资便由清风寨兵押慢运送到蚩尤如今在的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