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留下与当地官员虚与委蛇,刑天却早就顺着宋遥留下的暗号一路追向南方。
穆王这回离开王都是把全部家当带出来的,小涟便也充作侍女跟着穆王混在宴席之上。她如今是真龙之身,低眉敛目也自有神光环绕。有不长眼的官员趁着酒意想调戏一二,被穆王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当下酒便醒了一半。一旁诸人见了,都道这小女子于大将军怕是不一般。
听说这位护国大将军有一位被封为郡主的表妹,看样子这气韵不凡的侍女很可能是大将军的表妹。据说有些个千金小姐就是有易装之癖,喜爱装作平民下人,享受这份与平日不同的新鲜劲。
真正的郡主在与尧城相邻的梁城溜达,这里的疫情比尧城更严重一些,瘟疫初发不过是寻常腹泻之症,待到后来高热不退,上吐下泻,直至发疹死去,十分凄惨。这里死亡的人比尧城更多,每日拉到城外埋的尸体有两大车,但疫情相对比较稳定,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得更差,众生便都这么熬着。
似乎也没有旁的办法。人间的草药于瘟疫并没什么大的效用,不过也是聊胜于无,权当安慰,药铺里也尽皆是买药人,连着山上的采药人也发了几笔横财。
宋遥八字轻,小时候经常梦见鬼怪而夜哭,待长大后却几乎是百病不侵。故而于这瘟疫她也不甚害怕,她甚至想,她的身体如果连瘟疫都不怕,那她该是怎样厉害的大妖怪啊。
不过厉害总是好事。
她不怕自己厉害,就怕自己不够厉害。她是个有梦想的人,她自有记忆以来便想当鲜衣怒马的大将军,救世的大英雄。故而便一直往南走,想看看瘟疫的真面目,看看她自己有多厉害。
梁诚的南边是宁城,那里瘟疫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死的人一日比一日少,她在宁城中溜达了一圈,在涂水畔的药庐旁见到了白衣的医者。
那甚至看起来都不像是位医者,更像是名文弱书生,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药庐旁煎煮着草药,草药清苦的气息弥漫笼罩住整个涂水之滨。
贫弱的老少妇孺在药庐前排着队,另一头,白衣的医者从炉子上把煎煮好的汤药盛出来端给面前排队的人。
真真是门庭若市。
宋遥心中“啧”了一声,施施然排在领药队伍之末,预备一探究竟。奈何轮到她领药的时候,那医者却摇着头叹了口气,道:“此药是予身中疫病的妇孺所用,阁下年纪轻轻身强力壮且并未染上疠疾,不需此药,还是把它留给需要的人吧。”
宋遥玩味道:“你怎知我不需要此药?便是此时疠疾不发,也难保疠疾不在我体内蛰伏,伺机而动。”
医者便道:“我是大夫,自然知晓阁下并未染病,且观你眉目神清便知你身体强健自来不易染病,又怎会缺我这一碗药,还是把它留给等着它救命的人吧。”
宋遥眉头一剔,问道:“你的意思是这药于这疠疾有奇效?既如此,为何不组织人手一起熬制这汤药,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忙前忙后?”
那医者蹙眉,觉得面前问题一个接一个,怕不是来捣乱的,便直道:“阁下还请回,眼下这厢正忙,怕是招待不周。”宋遥只觉得他身法奇快,也不见有什么花样,便当先越过她把手中汤药给了排在她之后的贫弱小女孩手上。
方才因宋遥打岔耽误这许多功夫,换旁人或许早已有非议不忿,但这小女孩稚嫩怯懦,未有怨言,只懵懂地接过那汤药,鞠了一躬便捧着汤药走向了一边。
涂水之滨的汤药在太阳落山之后便没有了。
未排上队的患者便失落地离开了药庐,宋遥守株待兔一下午,以为自己终于能问个清楚,却见药庐息了火,那白衣的医者背着草篓走了出来。
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只见那医者身影一晃,已错步往前走,宋遥立即跟着,却始终被他甩下三丈远,到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跟丢了人。
看来是遇上高手了。
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涂水之滨的药庐重又煎煮起了草药,药庐前的长队复又排了起来。宋遥远远观望了一天,原想直接过去砸场,瞅了瞅那逶迤不绝的队伍,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想着等他发完药再说。
然而第二回 还是同先前那回一样,那医者身法寻常却快的可怕,她还是跟丢了人。
待到第三天,宋遥还未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先等来了刑天来与她汇合。
她如此这般同刑天讲了一遍,最后斩钉截铁道:“那人奇怪得很,我们今晚再跟他一次,若还是失手……我便也无话可说了。”
她自来自负轻功独步,未成想今日在此遇上了如此强劲的对手。
然而这回却未等来那医者回到药庐,他未在宁城出现,那药庐亦没了烟火气,那等着领药的长队便也不复存在了。
宋遥无法,只得同刑天两人一起在宁城等护国大将军的大部队过来汇合。
而后穆王带着一堆人马,扬着旌旗,打出护国大将军的名号,浩浩汤汤来到了宁城。两厢汇合,在宁城休整了一天,便又向据说疫情更加严重的稽城而去。
宋遥同穆王说了那白衣医者之事,穆王不置可否,倒是责备她不听命令,擅自行动,说是要罚五鞭,因众人求情,道暂且记下,以后若再犯,一并惩处。
护国大将军这一路南下抚民,每到一地,便受当地官员款待,官员的孝敬亦皆笑纳,并未接触当地百姓,倒不像是来抚民的,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穆王轻袍缓带,雅量高致,还有闲心找人对弈。宋遥却不吃这一套,她发现自己同穆王这个人不太对付,便眼不见为净,扮作护卫模样,同刑天一道作开路先锋,远远的把穆王的车马甩在后面。
穆王不以为意,继续同幕僚下棋。
瑶姬在密林中行走,山间雾气沾湿了她的头发,然而鲛绡织就的衣裳却无风自动,黑发白衣的巫山神女此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初仍为山鬼之时,被薜荔带女罗,浪迹荒野。
第二回 的瘟疫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诅咒未解,瘟疫迟早复发,但她没有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她重返南疆密林深处的祭坛,远远便见着了祭坛前行祭拜仪式的一众男女。
那一众人也见到了她,自密林中而来的女子,看着羸弱却不可小觑。
“你们是谁?”瑶姬率先发问,她是神女,神威降下,落句便是神言,里面带着不容抵抗的力量。
神仙术法虽不能使在凡人身上使用,但用在此时此境,却正正合适。
中间便有一人上前一步,道:“吾等乃巫氏族人,不知姑娘来此地是为何?”
瑶姬目光落在面前的男子身上,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仔细盯着他瞧了又瞧,问道:“巫咸是你什么人?”
那人目光惊讶起来,抬起眼仔细瞧着瑶姬,方道:“那是我族族长的名号。”
瑶姬点了点头,了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巫咸是帮助她父皇打理药圃之人,因她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吃药,倒也同他打过不少的交道。
那一众人见她本就出现的诡异,如今又乍闻族长之名,不由诧异,互相看了看,彼此无声地交流了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信息,先前说话的那名男子又问道:“此地很危险,姑娘何以一人在此?”
瑶姬反问道:“既然很危险,你们又为何在此?”
“南方瘟疫横行,此处便是源起之地。先祖曾蒙炎帝陛下大恩,吾等后人自当在南境危难之时施以援手。”
瑶姬听了对方的回答反而愣了愣,道:“便是你们,近日在南境多地施药救治百姓?你们可知,瘟疫根本无法用寻常草药救治,妄用灵药,可是大罪!”
那几人听了此言,却是不怕,为首那人道:“听姑娘此言,便知不是凡人。我巫氏一族所掌的灵药原就来自南庭内宫,如今也算物尽其用。诚如姑娘所言,寻常草药奈何不了瘟疫,便是用我族灵药也无根治此疫的把握。此地凶险,还请姑娘回避。”
“你叫什么名字?”瑶姬想了想,问道。
“小人巫咸,见过大殿下。”那人行了一礼,恭谨道。
“巫氏一族,每一任族长都称作巫咸,我是巫氏一族第五百七十九代巫咸。”
“你知道我是谁?”
巫咸笑了,眼前这位帝女不知道的是,她的病殁,是炎帝晚年最大的伤痛,她的画像连同《神农本草经》一同被第一任巫咸带出了南庭内宫,从小就作为族长培养的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她。
瑶姬袖中,神隐图光华灿然,她仿若未觉,只盯着巫氏族人身后的祭台。
那祭台上的恶灵只剩下一个,是个少年的模样,他正看着她,对她说:“大殿下,我在这儿。”
瑶姬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是恶灵,是邪魔了。恶灵互相吞噬,形成邪魔。
她把目光重新落在巫咸身上,蹙眉道:“你们妄用灵药,反而催动瘟疫生长,这一回瘟疫复发,便是再用灵药也枉然。”
巫咸道:“是。所以我巫氏一族族长连同九大长老一起应咒,以慰亡灵。”
他坦然道来,不像是在谈及死生大事时的姿态,竟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瑶姬再次认真打量他。
“方才殿下来此之前,我们已把自身献祭。希望,这次能来得及……”
话未说完,那巫咸连同他的族人,便都烟消云散了。
瑶姬怔然,袖中神隐图神光一闪,一抹灿烂的金环落在了祭台上的少年人头上,金环自上而下从那少年人身上穿过,落在他的脚下,融进他脚下的祭坛中。
祭坛消失。
他纵身一跃,落在了瑶姬面前。
“我自由了,我还……成了神仙。”他对着瑶姬龇牙。
瑶姬看着他头上的金冠,又看着他的脸,只觉得荒谬。
这应该是世上第一只得道成神的邪魔。
“十巫把一切都献祭给了我,包括他们拯救苍生的功德。所以,我便成了神。世上之事多么可笑,从此我便是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大荒西经》说:“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校注》中释“灵山”说:灵山,疑即巫山。《说文》一云:“灵,巫也,以玉事神。”《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灵偃蹇兮皎服。”王逸注:“巫也。”《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王逸复注:“楚人名巫为灵子。”是灵、巫古本一字,……。
第93章
瑶姬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
这一回, 天庭反应着实迅速,方有神诞生,便派了神将来迎, 因是邪魔成神, 还着瑶姬回天庭复命。
巫山神女板着张脸,同神将一起回了天庭。
凌霄宝殿之上,各路神仙各就各位, 瑶姬看到祝融,同他点了点头, 便直接同玉帝王母回禀了下界发生之事。
“十巫舍身成仁, 却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之事,列为仙家觉得如何是好?”玉帝听了瑶姬的奏报, 皱眉问道。
“神族身死,魂至归墟, 凡人身死,魂归地府。这十巫虽为凡人, 但以己身为祭, 应咒而亡, 灵魂亦随之消亡。至于这位……因得十巫灵魂献祭而拥有了神格, 因身承不世功德而晋为神,此事实乃天意。”太白金星出列回道。
玉帝想了想,道:“世间因果, 自有天意。既是天意, 朕便赐你仙号为五瘟神使,司掌瘟病疾疫。来日封神大典之上,同其余诸神一并受封。”
此界瘟神,自此诞生。
那瘟神听了玉帝的话, 只勾了嘴角笑了一笑,拱了拱手道一声:“是。”
瑶姬眉头一蹙,上前禀道:“世间因果,自有天意,原该是如此。”瑶姬顿了顿,又道:“然十巫应咒而亡,既是果,也该是因。”
巫山神女此言一出,便是要替十巫讨公道,玉帝不由头大。
西王母本一言不发,听了瑶姬此话,便道:“十巫大义,不可漠视。当使其名扬四海,教受其恩惠之人知晓,香火供奉。”
瑶姬忙接道:“娘娘所言甚是,如此方之谓因果。”
玉帝扫了瑶姬一眼,转过头来对西王母道:“此事乃是应有之义,十巫先前便有赠灵药治病的善举,如今一境百姓都受了偌大恩惠,自该感念。只是娘娘看该由哪位仙家去传此事?”
瑶姬便觉责无旁贷,自告奋勇要领这道旨意,玉帝如今防她防的紧,自是不肯轻许此事。
西王母见玉帝问过来,便沉吟道:“依本宫之见,此事着梦神或灶神去传都可,瑶姬还有神使之职,不可分心。”
西王母这样说,瑶姬也无法,她虽有些遗憾,但也懂见好就收,放手得很痛快。最终二圣还是定了灶神去做此事。灶神本就掌人间烟火,此事由他来办最为妥帖不过,润物无声,不露痕迹。
十巫以己身度化邪魔成神,此等事自然不适合对普通凡人说,凡间传的乃是十巫用灵药救世的义举,此事乃是落到实处的,南境百姓人人都晓得,那十人之名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竟一一被人知晓,便人人都供了牌位,感念十巫大恩。
蚩尤看着各处传上来的密报,递给刑天和宋遥,问他们怎么看。
宋遥扫过一遍,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白衣医者,这样看来,南境各地都有这样的医者出没。”
刑天接道:“这样规模的行动,没有组织者是不可能的,不知是何方神圣,用了如此大的手笔。”
“许是哪方避世的门派,为了救南境亿万生灵而出世……”宋遥略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十巫……十巫……南境之地卧虎藏龙,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多了。”
蚩尤笑了笑,道:“这十巫确实有意思得很,我已着人去查其底细。既然做了如此大事,必然有迹可循。”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了下来。他想起一个人,做事同样落了痕迹,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她的底细身份来。
这可以算是他平生未见的奇事。
蚩尤的走神不过片刻,当即收敛心神,把目光专注在眼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