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既然已经控制住,抚民难度大大降低。悬壶济世没有我们的份,安抚百姓却要落到实处,护国大将军,您说我说得对不对?”宋遥有些挑衅地说道。
蚩尤知她对自己意见甚深,却也不解释,只道:“正是如此,既然表妹急公好义,不如你先拟个章程,待我们讨论定下之后,再做不迟。”
宋遥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上峰,当下眼睛都瞪圆了,道:“我又不食朝廷俸禄,凭什么让我拟章程?你王府里的文书谋士呢?吃干饭的吗?”
刑天一时头大,只得安抚宋遥道:“将军同你开玩笑的,何必当真。”
蚩尤从善如流,点了点头道:“我养的人自然不吃干饭,既如此,此事便不劳表妹费心了,表妹先把交给你的任务做好再指点我做事吧。”
宋遥气乐了,当即大笑道:“好好好,好心提醒你别被人戳脊梁骨你还不乐意,行行行,我忙我的去了。”
说完便随意一抱拳,简单粗暴地告退了。
刑天头疼,也只能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师妹她这个性子……要让将军勿怪,却也是强人所难。”
蚩尤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我也不至于同她一般见识。再说她也是见我不接触百姓,心中有怨言。”
刑天点了点头,所以方才他也只是说她的性子,未说她其他不是。
“这十巫,我有空却是想要会一会。”蚩尤想着十巫,又想起另一事,心中一动,问了身边的刑天一句:“当日你清风寨那江湖女子,你可知她来历底细。据说她的医术亦十分高明。”
刑天一愣,想起瑶姬,道:“瑶姬姑娘医术高明确是事实,这点清风寨上下皆可作证。至于她的师承来历,我所知同将军所知一样。”
蚩尤沉吟片刻,道:“我以为你们交道打得多一些,你会多知道一点她的事。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她很不一般。”
刑天接道:“说起来,当日她救我,我事后回想,也觉不可思议。瑶姬姑娘品貌非凡,身手更是万里挑一,确实不是一般人。”
蚩尤想了想那人,头猛的一疼竟要晕过去,刑天忙叫了随行的御医过来诊治。
御医来了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开了调养的方子,便告罪退下了。
蚩尤躺在病榻上,目光落在虚空,神思却跑到了千里之外。
他方才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却不知是窥见了来自哪里的画面,他似乎正在战场之上,生灵涂炭,尸横遍野,他一身狼狈跪在战场中间,实实在在是一个臣服的姿态。他的面前站着一名满身是伤的女子,她不着甲胄,身上的衣衫因浴血而看不出原来颜色,但他就是知道,她是着青衣的。
作为一名战将,梦到自己吃了败仗,当真不祥。此番所见自然只能是白日做梦,不然何以解释他大白日所见到的这一幻象。不说那处战场他不曾去过,那战场上见到的女子,他之前亦不曾见过。
蚩尤自嘲地笑了笑,这等幻象,实在不方便同外人言。至于那梦中素昧平生的女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成了他梦中的宿敌。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还是同刑天说了梦中所见,那出身草莽的年轻人闻言,微微发愣,却道自己也做过吃败仗的梦。
他宽慰道:“在下出身草莽,未曾带过正规军,却也做过这等兵败之梦。梦境之事本就玄奇,却也没什么打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是这样吗?但是那幻象里战场上无边杀意却是那样真实,兵戈的寒光同兵卒的热血是那样真实,连带着站在他面前的青衣女子清寒的目光也是如有实质的落在他身上。
“倒是我患得患失,心境不定。让君见笑了。”蚩尤自失一笑,叹道。
“将军心系黎民,此番又是昭告天下亲临南境抚民,压力不可谓不大。连日来又奔波劳顿,精神不济,有此幻梦也属寻常。如今疫情已得到控制,将军也可放下心来。 ”
蚩尤闻言,摇了摇头,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身在其位,不可掉以轻心。先前我派人暗访十巫,如今略有些眉目了。据说嚣城东南方向百里之外的群山之中有一山谷,里头有许多药师,山民称其为药师谷。那十巫或是从这药师谷中而来。无论是与不是,因疫情之故,我都要走一趟这药师谷。”
刑天接道:“确实,疫情虽已控制,但许多染了疫疾者已落下病根,是急需各医者药师开方护理,出手诊治。只是听闻南境林谷之中常有毒物迷瘴,将军为一方主将,实在不该亲涉险地。将军若执意要亲去,刑天请命随护。”
蚩尤笑了笑,摇了摇头,道:“我与你都不在,宋遥没人看着怕是不妥。”
刑天神情一瞬间便有些尴尬,道:“师妹虽然顽劣,却并非误事之徒。”
蚩尤轻咳一声,道:“若非主将亲临,如何显出诚意。旁的不提,只宋遥,你得帮我看好了。”
主将既已拍板,刑天也无法,只得遵命。
事后宋遥得知此事,骂蚩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刑天只是笑笑不接话。
如此,护国大将军对外宣布水土不服身体抱恙,本尊却领了一支亲卫偷偷脱离大部队,赶赴药师谷。
那方山谷坐落于群山环抱之中,与世隔绝,只有少数山民知道那一处所在。
那一日,嗒嗒的马蹄声叩响药师谷的清晨,白雾缭绕中,素衣的神女正同巫氏一族新任族长闲话,便有人匆匆来告,说有兵马现于谷外。
瑶姬便回避了,新任族长带着另九位新任的长老,匆匆赶往箭塔视察情况。
巫山神女望着巫氏一族祠堂最上方供奉着的炎帝画像,手上拈了三柱香,恭恭敬敬磕头上香。
其实那是凡人的礼节,她不过入乡随俗。炎帝已魂至归墟,凡间的香火他早已享用不到。
瑶姬拜过父亲,目光下移,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那应是她过世之后父亲所作,是她昔年在南庭内宫时的公主妆扮,画上的少女神态娴静,姿态端庄,哪有平日里的散漫不羁,确确实实是一名父亲眼中的乖巧女儿。
想来到最后,自己在父亲心中,便是这样乖巧端庄的模样。
多年之后,瑶姬从旁处见到这幅画,心中忆起炎帝,恍然发现自己平日里所思的父亲,也是陪着自己的寻常父亲的样子,不是高坐明堂的君主,不是严厉教导的老师,不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只是父亲而已。
瑶姬闭了闭眼,心中唤道:“阿爹……”
再次睁眼,目光落在了案上的《神农本草经》。天庭藏经阁里那部孤本亦只是拓本,世人都道《神农本草经》随炎帝陨落而亡佚,却原来正本藏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里。
瑶姬一挥手,破开本草经上头的禁制,那泛黄的书册缓缓便落入她的手中。
书册刚一入手,册子上便闪过一道金光,薄薄的一层金色大篆浮在瑶姬面前。
“瑶姬吾儿,不知你是否能看到此言。为父自来不对你有其他期许,因你自出生便承天命。为父此番应无量之劫而陨落,亦是天命,吾儿不必太过伤心。水灵之相于你身上显现时,正是你动杀念之时。为父自小教你仁恕,虽你身承杀劫,若能历劫而归,亦不能忘此道。山川异域,日月同天。天下众生,皆是造化,不可轻慢。”
这便是父亲最后留给自己的话了。
瑶姬呆了片刻,见那金色大篆越来越淡薄,直至消失在虚空之中。心中蓦然一痛,险些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写到瘟疫部分,然后瘟疫真的来了。哎,赶紧把这一节翻过去,也希望现实里的疫情能马上缓解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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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十巫为南境殉了道, 瑶姬寻机找到了巫氏一族的聚居地,却也意外见到了《神农本草经》里炎帝留给自己的遗言。
却不知那句“自出生便承天命”是什么意思,要说自己承了什么天命, 唯一能说得上的便是那水灵之相。难道父皇他很早便知自己会显水灵之相?然而瑶姬仔细想想, 自己幼时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并未有什么身承天命的征兆。西王母说她诞在瑶池, 故名瑶姬,然而也未说她诞生之日有什么异象吉兆。看来她的出生, 亦平常得很。
她心里头转着这些心思, 抬头看着炎帝的画像,叹了口气道:“父皇的意思, 瑶姬记下了。”
然而只怕,我终究要让您失望。
她恢复神格成为巫山神女以来, 也算做了几件睚眦必报的事,于她父皇而言, 怕是够不上仁恕, 只是她亦有她自己的道理可讲。
站在炎帝画像前遥思片刻, 瑶姬拜了一拜, 便转身走出了巫族的祠堂。
药师谷前有大阵护住谷口,蚩尤的兵马落于阵中,却不到一刻便攻破阵门, 如今蚩尤同巫氏族人对阵于药师谷前, 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药师谷中的巫氏族人不过是普通凡人,祖祖辈辈避居于此几万年,第一次见到破阵而来手持兵戈的外来者,神情中略带了几分好奇, 但更多的还是惶恐。
瑶姬神识觉察到小红在兴风作浪,便不得不降下神威,护住巫族中人。
如此,她自己便也不得不暴露。
“堂堂九黎守护神,欺负普通凡人,很有意思吗?”瑶姬叱问螣蛇小红。
“由瑶姬殿下庇护的凡人,怎么能算是普通凡人呢?巫氏一族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神眷者。”螣蛇说完,又似乎觉得很好玩,继续道:“而且我在这里似乎感应到了炎帝的气息。”
瑶姬一愣,以她父皇之能,《神农本草经》正本藏于此处一直无人知晓,自己也是误打误撞才发现的。而小红仅仅只是在谷口,就能感应到父皇的气息,其本命天赋当真惊人。
怪不得当年涿鹿大战它能凭一己之力造迷雾困住黄帝大军三天三夜。
螣蛇如此挑衅,瑶姬却也不是吃素的。当下化为一道神光,进入了蚩尤的神识之内。
“你如此不安分,可是觉得修行寂寞,想找个人交手?”瑶姬说着,挥手间便在腾蛇身旁扬起三道水晶璧,团团把他困住。螣蛇在那三寸之地腾挪转移,却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禁制。
“这是我取弱水所炼制的屏障,专门克制你这样的神兽魂魄。你若不服,可以试试。”自上回同小红交手,瑶姬便回去想了克制它的法子,今日正遇上它挑衅,少不得就要拿出来教训一番。
螣蛇龇牙,却也无法。它如今连肉身都没有,栖居于此,神力有限,自然只能被拿捏。
瑶姬拿住它,心下得意,拂衣而去,退出蚩尤神识。
她这一番动作,凡人自是无所觉察。瑶姬一时隐于一旁,听起了壁脚。
外头蚩尤同巫族业已交涉了一轮,表明了想请巫族神医出世救人的想法。这一任巫咸是个年轻的少年郎,是上一任巫咸的弟弟,事关重大,一时也不敢下决断。
便想起今日还来了一位大殿下,想着此事也该请示一下这位,便同蚩尤陈情:“此事需从长计议。将军远来是客,我巫族自然欢迎。只是谷中也有规矩,需来客解下兵器,方能入内。且这一回,我等只迎将军一人。”
这番话回得很体面妥帖且滴水不漏,瑶姬心中暗赞。
蚩尤笑了笑,道:“既然是客,自然客随主便。”说罢便解了身上佩剑和甲胄,预备孑然一身入谷。
他带来的都是他的心腹亲卫,此时便有人忠心道:“将军!我等愿解甲与将军同入谷。”
前头的将军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们在此处等我便是。”
不错,便是装也装出了几分礼贤下士的姿态。瑶姬看在眼里,心下腹诽。
随后蚩尤便由巫咸陪着,闲庭信步进入谷中。
先前巫咸去的匆忙,瑶姬如今便也不好不告而别,只得转回祠堂。巫咸来请示时,见到的便是她立在炎帝画像前遥思的模样。
巫氏先祖侍奉的是炎帝,瑶姬乃炎帝之女,画像都挂在祠堂里,每到族中大祭,便会受阖族祭拜,在巫氏族人眼中她地位尊崇。今日她刚好在此,此事由她定夺,自是再合适不过。
巫咸行了大礼,道明原委,瑶姬转过头来便道:“你虽同我行大礼,我却不能做你的主。此事是你族内之事,出世入世,都该由你们自己决定。”
她话说得明白,巫咸便也不再勉强。
瑶姬目光落在《神农本草经》之上,想着方才蚩尤如此轻易便破了此处大阵,除了有小红的原因,更多的应是因为自己破了《神农本草经》上的禁制。
《神农本草经》上有她父皇的神意和术法,故而能庇护巫族十多万年不受外界打扰。只可惜,这里的清静随着自己的到来而被破坏。
她无意左右决断他等凡人的命运,却在此时才想明白,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他们命运的一部分。
瑶姬想到这一步,抬起头来,对年轻的巫咸道:“你们无需担心护谷大阵,只从心所欲即可。无论出世避世,这几日我都会把护谷大阵修好,我来之前如何,以后照旧如何。”
巫咸听完,想了想,回道:“我等奉先人之命,几万年来避世据守此谷。如今这个决定关乎阖族前程大计,在下亦不敢擅专,需会同九位长老共同商议。”
瑶姬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如此,她便退出了巫族祠堂,把选择权留给了巫氏族人。
祠堂内,巫咸召集九位长老一起商议,最终决定行卜筮问天命之术。
避世乃是先人遗命,只有神意或可抵抗,然而神女不愿明示神意,便也只得问命于天了。
却说这卜筮之术乃伏羲大帝所创,通过龟甲、筮草等灵媒测算吉凶。此法后来传遍三界,又衍化出种种其他推演手段,确是诸事不决第一想到的法子。
巫族乃是从上古先民传承至今的大族,族中行卜筮之术乃是大事,需族长斋戒沐浴焚香静思三日方才可行卜筮仪式。
这一回亦是如此。
蚩尤不久便见族长前来告罪,说是要再过三日才会有结果。
他既来了此,三日自然是等得的。只是听说要行卜筮之术,到底有些不屑。
把关乎阖族命运的大事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天意之上,未免也太天真也太草率了些。
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便也不多言,只安心等待结果。
说是安心等,自是不能三日都关在客房里,当夜,巫族便安排了小小的宴席招待谷外来的客人。是夜,族长做东,九大长老作陪,说是小宴,却也显得十分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