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姬唇上勾起一个娇笑,她看着眼前重伤未愈的人,忽然问道:“你知道管津为何会突然行刺你?”不等他作声,她又问道,“或者,你知道为何孟冬寒会忽然对十年前的事情起疑?”
“是你?”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即便是黑衣男子也不由挑眉,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她叹息着与他嘲讽道,“秘密能叫所有人保持沉默,可一旦有人挑了一丝出来,又会叫所有人不安。”
“你对管津说了什么?”夜息问道。
白月姬笑了笑,她走近他,一手攀附在他的肩膀上,将身体轻轻地依偎上去,侧头贴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对他说,当年在韩西南酒里下毒的人是你。”
听见这话的人嗤笑一声:“他信了?”
“为什么不信?为了安悦音,这事你做得出来。”
身前的人不说话,她又有些得意地退开了些,像是想要认真观察他此时的神情:“你当年给过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现在我也给你一次。”
她退开一步,终于看了眼屋中的另一个人,眼尾轻挑尽携着一丝冷意。安知灵心中一沉,听她冷冷道:“你来杀了她,或者你看我杀了她,你选一个?”
“为什么?”安知灵靠墙坐着匪夷所思地皱眉头问道。
白月姬转过身站到她面前弯下了腰,抬手抚上她的脸,微微笑道:“因为我也很想让你感受一下,不被人选择是种什么滋味?”
第100章 荒草故人三十四
林中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来人慌慌张张,一路踩着枯叶在雾中飞奔。花宴听他声音,眉头一皱,还未说话,不知何处先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君哥?”
那男子听见声音,脚步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梦蕊?是你吗梦蕊?”
“是我!君哥,你在哪儿?”谢敛瞧见东边石头底下站出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她身着丹阳会的衣服,猜测这就该是蒋梦蕊了。既然如此,那来的多半就是徐少君。
可不等她走出去,空中一支箭翎“铮”地一声扎进了她脚边的泥土里,蒋梦蕊瞬间不敢再动。徐少君那边听见动静却是急忙道:“花宴姑娘,快住手!”
花宴挑着眉道:“你来干什么?”
“我传乡主的命令,”徐少君快步走近高声道,“孟冬寒已死,乡主命你立即回去!”
“你说什么?”花宴乍然间听见这个消息,再顾不上什么,伸手一把抓过了他的衣襟。
徐少君像是叫她吓了一跳,再开口不免有些磕巴,但确实说得清清楚楚:“孟、孟乡主死了,司乡主急召你回去!”
这话不光花宴听见了,这林中对峙不下的两拨人马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早再花宴来前,已传来吕道子的死讯,如今孟冬寒一死,四乡瞬间折损了一半的兵马,还要如何与无人居抗衡?
花宴面若冰霜,沉声道:“孟冬寒死了,乡主为何找你来传这消息?”
“这……这我如何知道。”徐少君手足无措,“乡主只命我传信,待消息传到,我便可与梦蕊一同离乡。”他话未说完,一旁的蒋梦蕊听了心中大为感动:“君哥,你肯同我一起走了?”
徐少君寻着声音高声道:“当然!你那天一走,我就后悔想去追你,谁知没有赶上,只看见他们不知将你带到哪里去了。”
谢敛忽然开口道:“这么说来,你这段时间就是为了蒋姑娘才替北乡办事?”他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才还对无人居生出了疑心的那些江湖人一时又开始举棋不定。
花宴气得冒火,也没耐心听他们这对鸳鸯纠缠个没完,她一把将徐少君推在地上,大怒道:“我看你小子就是想带着你女人从这儿离开,故意带着假消息来这儿扰乱军心!”
她说完作势抬手就是一掌准备拍下,树上早先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花宴姑娘,如今的局面与先前说好的可不太一样。”他这回开口中气却不如最先,谢敛心下一定,确定了方才树上之人果然是他。
十三巷做的是暗杀生意,若是四乡能推翻无人居掌权,他们只要出些人手事后名利双收,那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他们自然乐得答应。但如今,首领负伤,人心已是不稳,加之孟冬寒一死,局势已然大不一样,四乡若是落败,十三巷再继续下去,不但要折损一批人手,还会与无人居结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花宴心中暗骂这群人唯利是图,事到如今却只能做出强硬的态度,冷冷道:“里头还不知什么情况,但你现在若是抽身,再想问谁去讨要酬金?”
那老者半晌没有答话,好似正在斟酌。
徐少君却忽然咬牙跳了起来,高声道:“我有证据!”
花宴如今烦他烦得要死,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听他又跳起来还是多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我虽不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但我能证明确实是司乡主叫我来的。”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摊开来给她看,“他说你一看便知。”
谢敛站在一旁,看他手中放了一支簪花,上头缠着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虽不名贵,倒还精巧。这本是件寻常首饰,不想花宴见了,竟当真愣了一愣,叫那东西魇住似的,目光直直的,朝他走了过去。
徐少君见她这模样,心中也有了底气,那小小一颗玛瑙珠子眉心血似的,在光线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花宴听他说:“司乡主说这簪子给你,你自然就明白了。”
***
“怎么,下不了手?”白月姬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男子,带着点恶意的娇笑,“当年你连安悦音都能下手,怎么到了她就不行了?”
安知灵闻言猛地抬头,白月姬看见她的神色笑意更加明显:“你还不知道?”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愿意你掺和进来,他不过是不想你知道当年是他亲手杀了你外公这件事情罢了。”
安知灵看着一旁黑衣长袍的男子,像在等他开口反驳,不想他面色冷峻,到底未发一言,倒像是默认了下来。她指尖微微发冷,低声道:“我不明白。”
白月姬转过头又与夜息道:“夜居主,我看如今你不杀她,她也要杀你。你现在杀了她,我就将刀伤的解药给你,你看如何?”
夜息瞧着她:“为什么?”
“我七岁被卖入荒草乡,十二岁开始跟着白阳云。到如今,能有今天,全是靠我自己。”白月姬怜惜地弯腰伸手抚摸着安知灵的脸,十八九岁的少女皮肤如同上等的绸缎,便是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关键是她还干净,像是掉入泥淖里的一块玉,外头包着浆,躺在泥地里也还溅不上泥水,白得跟这地方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她来到荒草乡的第一天起,安知灵就是这个地方的异类。夜息将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下,保护得严严实实,几乎不叫她经手这地方一丁点儿污秽不堪的人事。她对这地方的所有人事都心怀怨恨的时候,也会一并怨恨她,怨恨她天真幼稚,偏还能足不染尘。
可是凭什么哪?凭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吗?
白月姬手上用了些力气,她手上还沾着血没有擦干净,此时掐着安知灵的脸,瞧着那鲜红的颜色沾在她脸上,心中竟有些止不住的快意。
安知灵忽然问:“朝暮湖底下的那些女孩子,都是你命人抓去的?”
白月姬手上的力道一松,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是你……”
白月姬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颇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怜她们?”她忽然猛地拉着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压在墙上,紧盯着她轻声道:“你真是好心,可惜我当初没遇上你,我那时候也不比她们好多少。”
白月姬转头瞧着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轻笑着问:“是不是,夜居主?”
夜息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为了报复我当初不愿救你?”
“报复你?怎么会。”白月姬呵呵笑了起来,“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身上那股子阴森森的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那样,叫她看上去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只有眉目间那副哀婉的神情,依稀叫人记起她往昔的模样。
十几岁的女孩在他跟前哭得抽抽噎噎,躲在后厨的草堆里,求他别叫人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去。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应当是西乡的人找了过来,她抖成一团,不断地小声哀求他:“他们会打死我的……求求你……”
夜息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实在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总之外头的人闯进来将她拖出去时,他大约是没有抬手阻止的。他不能自作主张替安悦音招惹西乡那边的麻烦,那时于他而言,外头的世界或者是这四乡的其他人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维持着眼前的局面,跟那人一同生活在无人居。
那女孩实在哭得可怜,叫人觉得不用等人将她带回去,她就能在这儿将眼泪流干了。可到底哭是哭不死人的,她也没有死在西乡,甚至半个月后,他又在无人居看见了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白阳云身后,神情麻木目不转睛地从他身边路过。
她这一生受过许多苦,叫许多人□□践踏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她却记了最久。
她有时候想,他若是从未在长廊的拐角处偶发善心提醒她“倒茶时压着壶盖,不要举得太高”,她或许就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若是后来没有将那个小女孩接到身边,细心照料百般维护,她或许就不会知道他也会对人伸出手,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那点恨意密密麻麻地蚕食着她,终于将她变成了如今这样。
安知灵被她一下抵在墙上撞到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她身上没什么力气,知道这是受了白月姬身上阴灵影响的关系,洗尘石不在身边,白月姬身上那股阴气如丝线一般,细细缠了上来。
她抓着自己衣领的右手又一次暴起了青筋,力道大得吓人,隐隐能看见底下流动的血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随时都会爆体而出,脱离她的控制。
安知灵勉强压着喉咙冷笑道:“你给那些人灌了夺舍,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白月姬却并不受她挑衅,她声音柔柔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我三十岁的寿辰。”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她侧脸去看夜息,撒娇一般温柔小意:“我将她杀了灌上夺舍,再剥了她的生魂炼药服下去,如此一来,我永远是如今这副样子,她也算永远留在了荒草乡,互称心意,你说如何?”
安知灵身上一阵恶寒,这时忽然听见门外一声迟疑:“你们在干什么?”
安知灵看见背对着门廊的白衣女子神色一变,渐渐收敛了戾气。拉着她衣领的手刚一松,安知灵只能用力撑着身后的墙壁不叫自己倒下去,司鸿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他紧皱着眉,看着满屋的狼藉,过了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倒在脚边的尸体,像是对此毫不意外,倒是白月姬朝他过去柔声道:“外面料理的怎么样了?”
“都已换上了我们的人。”司鸿淡淡道,安知灵这才知道他们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了,难怪方才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司鸿朝着夜息走去:“他们要怎么处置?”
白月姬冷冷道:“他还不能杀,留着对付栉风沐雨。”
司鸿点点头,抬手封住了夜息身上几处大穴,确保他难以抵抗之后,又看了眼他还在滴血的手掌,朝白月姬伸出手:“先把解药给他。”
白月姬抿了抿唇,从袖口取出一个小瓷瓶,司鸿正要伸手去接,她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你先杀了她?”
司鸿一愣,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白月姬又道:“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留着她后患无穷。”她将手上的匕首递给他,别有深意道,“司鸿,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先前答应杀了她便将解药给夜息,你来也一样。”
司鸿看着她,半晌没有动作,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要我来?”
白月姬勾着嘴角意有所指道:“想要的东西须得自己伸手去拿,司鸿,你不能什么都要。”
安知灵见他盯着那把匕首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屋里三个人都看着他,只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连站着都有些困难的女子。
司鸿忽然开口道:“你记得我在南乡同你说过什么?”
安知灵一愣,还是点点头:“记得。”
“那你如今可后悔?”
安知灵想了想,竟笑起来:“有一点。”她自嘲道,“我刚答应了谢敛不再骗他。”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司鸿却好似一下就听懂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他唇边勾起一个自嘲的冷笑,抬手将那匕首的刀间抵在她心口处:“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给他?”
夜息终于皱眉往他们这边走了一步:“司鸿!”但很快被白月姬拦住了身形:“夜居主还是保重自己吧。”夜息冷冷地注视着她:“白乡主,我最后劝你一次,如今收手,我未必不能留你条命。”
白月姬轻笑一声:“现在拿刀想杀她的可不是我,夜居主同我说这个又有何用?”
司鸿还在等她最后一句话,安知灵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苦笑道:“说多错多,还是不说了……”她已有些站不稳,向前倾了下身子,那刀口瞬间就割破了皮肤。司鸿微微闭了闭眼,抬手扶上她的后背,一手用力将匕首送了进去。
“哧”的一声,刀口刺进骨肉的声音格外清晰。夜息瞳孔蓦地一缩,紧接着便听他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她今日一身青色的纱衣,胸口瞬间便染出了一朵血花,不断扩大。司鸿目光冷淡地垂下手,眼见着她再站不住倚着墙缓缓滑落身子。
白月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神色,如同开在黑夜里攀附着藤蔓的菟丝花,带着柔媚的颜色。她看着夜息几步冲过去抱着渐渐失血脸色迅速灰白下去的女子,走近一旁背脊挺得笔直尚在失神的白衣男子身边,温柔地伸手抱住了他,就像抱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玩伴的男孩:“好了,还有我。”她喃喃地低声重复道,“现在整个荒草乡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