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有些出乎谢敛的意料之外,要是明和同谢谨听了,想必也会大感安慰。他微微一顿,还是许诺道,“等我将手上的事情做完,最多十天,也就回去了。”
其实临近年关,早已没什么非要在年前忙完的事情,他这样拖着不愿下山,不过是想着卫嘉玉那句“她若有心,自然会来找你”。
但那个人哪儿有心?
谢敛十日后去同卫嘉玉交接手上的事情,顺道辞行时,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好,山上无事,你在家多住一段时日也无妨。”
谢敛点点头,没应声。等他出去,里间出来个抱着一叠书册的小书童,见卫嘉玉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桌案上放着一份今早九流刚刚送到的信件,提醒道:“师兄不是说要将这信给谢师兄送去,可是忘了给他?”
卫嘉玉从桌上将开过封的信纸抽了出来,放到烛火上烧了:“不用了,已经没什么要紧了。”他说这话时,脸上难得显出一丝笑来,叫人好奇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九宗离长安不远,快马加鞭,不用一日就能赶到。谢敛不急着赶路,头天下午下山,第二天中午进城,日渐西垂才到明府。
明家在长安靠近东市的亲仁坊,谢敛刚一跳下马,门房就瞧见了他,忙领着他往府里走。这宅子是明家的老宅,明和当家之后修缮了一番,谢敛往年下山,便都住在这里。
这时正值饭点,他到后厅时,里头热热闹闹地正准备开饭。谢谨以为是明宜回来了,见了他倒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忙拉着他进屋,又忍不住嗔怪:“回来怎么不叫人提前来信说一声。”
她模样与谢敛很像,只是较之柔和许多,笑起来时眉目温婉,沉着脸时亦很有威仪。她初夏刚又生下一个男孩,满月时谢敛也回来看过,较之那时她明显气色已好了许多,精神也好,若不仔细看,与二十出头的姑娘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敛伸手替她拢了拢披肩,温声道:“外面风大,进去说吧。”他这副样子,谢谨纵使是再多的抱怨也说不出了,只得斜他一眼,挽着他进了后厅。
二人刚一进屋,里头的人便都纷纷抬头看了过来,明家三姐弟都在,明孺与明乐见了他都很高兴,就是向来严肃的明和也抬头笑了笑。谢谨拉着他坐下,一边吩咐下人多加一双碗筷,一边高高兴兴道:“好了,这回可算是齐了。今年算是家里人到的最齐的一次。”
奶娘怀里抱着他不过半岁的小侄子,谢谨怕孩子醒了哭闹,吩咐奶娘先将他抱回房里去照看着。这倒提醒了谢敛:“明宜去哪儿了?”
“去街上玩了,”谢谨眯着眼笑道,“明和带着明孺年末收租,我这两天忙着商量明乐的婚事,奶娘要看顾明修,他如今在家里可算是无法无天了。”
“他一个人?”谢敛眉头皱着眉问。
“怎么会,多亏了有他小姑姑。”
明乐近来忙着商量纪家的婚事还有哪儿来的小姑姑?谢敛正要再问,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大老远便听见男孩“咯咯”地笑声,一阵风似的,转眼穿过了门厅的垂帘,卷进了暖和的屋子里。
五六岁的男孩还不及他半人高,手上拿这个风车,一溜小跑地进来,一头扎进谢谨怀里,将手上的风车举给她看:“娘,你瞧!风车!”他一张脸冻得红扑扑的,像能掐出水来,一张嘴还有一阵白气,显然在外头玩疯了。
谢谨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看着他手上的风车,笑着问道:“小姑姑今天带你去了哪儿?”
“是我带小姑姑出去玩。”男孩不服气地纠正道,“小姑姑不认识路,都是我给她指的地方。”
谢谨还未应声,外头又有人走了进来,没好气道:“是指了地方,骗我带着他又往西市跑,为买个风车就差没在大街上打滚了。”
谢敛只感觉垂帘一掀,一阵寒风灌进来,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熟悉的声音就如同炸雷似的在他耳边炸开,轰得他脑子里嗡嗡响,就定在原地半晌不敢回头。
明宜冲着来人做了个鬼脸,这才看见今天屋里多了个人,忽然一下从谢谨怀里又跳了下来,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谢敛的腿:“小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的脚步似乎顿了顿,谢敛终于动了下脖子,转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记忆中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巴掌大的白净小脸上头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因为在寒风里吹得久了,秀挺小巧的鼻子冻得红彤彤的,两颊也像上了胭脂,更衬得那张脸朱唇皓齿、姿色风流。
“傍晚刚到。”谢敛口中应着,眼睛却是紧盯着门边的人。
女子站在门边,与他目光对上了,冲他笑了笑,但见他依然看着自己,便似有些局促一般,转头去看其他人。好在谢谨很快站起来走到她身旁牵着她的手,走到谢敛跟前:“这是阿湛,你应当没有见过,她就是安伯母的女儿,自小跟着她外公长大,今冬外公过世便回家来了。”
谢敛下意识回头去看明和与明孺他们,却见他们皆低着头,十分自然似的,听谢谨同他介绍这个刚回来不久的女子。谢敛有一刻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又忍不住回头看着眼前这位“明三小姐”。她半张脸藏在夹领里头,露出那双眼睛黑黝黝的,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便眯了下冲他弯一弯,复又垂下去。
谢谨对这屋里诡异的气氛一无所觉,又转头与身旁的人说,“这就是我弟弟谢敛,表字无咎,你就叫他……”
她一时犯了难,像也不知该叫她如何称呼。明乐在旁笑盈盈地接口道:“叫谢哥哥就是了,我从小就这么叫。”她话里带着几分调侃,抬头别有深意的冲谢敛笑了笑,明孺闻言忙站起来说:“我叫师兄,阿湛,你也叫谢师兄就好了。”
“阿湛又不是你们九宗的弟子,如何就叫师兄了?”谢谨笑着佯嗔了一句,转过头又说,“我看,你还是同明乐一样,就叫……”
“表哥。”不等谢谨开口,明湛忙开口干脆地喊了一声。
谢敛一愣,神色有些古怪,倒是谢谨听了觉得也无不可,转头过来瞧着他。一屋子人望着站在门边的两人,过了半晌终于听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这一点头,所有人都像松了口气似的,谢谨拉着明湛在桌边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菜。这顿饭谢敛用得心不在焉,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只偶尔余光看见另一边的人却是神色如常,言笑晏晏。
等用完饭,明和刚站起来,谢敛便也跟着站了起来,明和看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往书房走。明和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刚出了后厅,路上不等他开口便率先说道:“阿湛是两个月前回来的,不过她来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谢敛心中还是不禁一沉。他涩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和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两个月前,有个姑娘将她送了回来,当时她身体很弱,大概是因为一路长途跋涉,发着高烧,人也昏迷着。那姑娘给我们留了一份书信,将她交给我们之后,便离开了。”
两人走进明和的书房,他从柜子上取了一封信递给他。谢敛打开信,发现依然是夜息的笔迹,但这封信,显然比带给他的那封详细了许多。
信上简单交代了自安悦音过世之后,她便一直住在荒草乡。只是近来荒草乡出了内乱,她在内乱中受伤。如今,他荒草乡封乡,为她将来着想,派人送她回来,希望明家好生待她。
信中还写到她叫人用了如是闻,丢失了一部分记忆,若他们愿意认她回明家,可不告诉她这些年在荒草乡的过往,只叫她以为自己在明家长大;若他们不愿认她,待她伤好以后,可与她告知详情,到时她自能找到回乡的路。
谢敛将这封信看了几遍,许久没有说话,毫无疑问,明和自然是选择了前者。他本就觉得明家有愧于她,她失去了记忆,如果能将这些伤害过她的过往忘了,在明家重新开始,对他和明湛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谢敛将信递还:“你们是怎么对她说的?”
明和道:“只说外公过世,她回到家中。路上碰见劫匪,从山上滚下来,伤到了脑子,所以许多事情记不太清,无需介意。”
这倒是个好借口,明家突然冒出一个三小姐,对外这样说,也不叫人奇怪。明和又说:“她刚来时,昏迷在床。你姐姐替她换衣裳时,发现她心口有刀伤,叫了大夫过来看,说是刚好避开了心脉,若是再深或者偏离几寸,性命不保。”他说这话时,还能记起初初得知时那股又惊又痛的心情,是以语气也更坚定,“阿湛从小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她本该与那些江湖纷争没什么关系,从今以后,我只想她开开心心的,只做个明家的三小姐。”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火舌很快舔上薄薄的信纸,谢敛看着那火光黯淡后剩下的一点灰烬,情绪难明。
明和转过身来看着他:“我虽不知你们如何认识,她当初又为何会去九宗,但你能答应我,不叫她知道之前的事情,只当她始终是明湛而已吗?”
“若她想知道哪?”
明和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就只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棠棣之华是本文的最后一个章节了,所以让我们来祝贺有情人终成兄妹。【口胡
第103章 棠棣之华二
谢敛从明和的书房出来,夜已深了。
如今谢谨掌家,府中吃穿用度并不铺张,住在家里的人少,服侍的仆役也少,早先许多院子便空了出来,显得格外空落。
明府西边有个小院子,路过拱门时谢敛脚下一顿转身往那儿走了过去。他照着记忆穿过一道垂花门,再往里走几步,果然找到了记忆中的那间小院子。
明家他来的不多,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下山来住几天。谢谨给他安排的住处在明孺的屋子旁边,离前堂很近,他也没有在府中闲逛的兴趣,因而像这样角落的僻静小院他几乎从没进去过。
记忆中,这儿一直被荒置着,连下人都很少过来。他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
院子很小,北边有一处小池塘,池塘边上种着一棵枇杷树,树下放着一把石凳子。谢敛走进去的时候,院里竟还有其他人在,那人影坐在石凳子上,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撑在石凳上,脚在半空轻轻晃荡,抬头不知在看什么。
月亮挂在树梢上,她裹着披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的动静。
“你在看什么?”来人在她身后站定,跟着抬头往树上看。
“那儿有一窝喜鹊——”明湛不自觉地说,等说完,才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见鬼似的盯着来人看。
谢敛看着那空荡荡的树梢好一会儿,月光勾勒出他线条凌厉的五官,像是画上那些工笔细细描绘的人物。
明湛别开了眼睛,含糊道:“可能太暗了你看不清。”谢敛不应声,只淡淡道:“你现在住在这儿?”
“住在前面。”明湛乖乖回答,还反过来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她问这话时,语气及其熟稔,叫谢敛忍不住顿了一顿,才回答道:“随便走走。”
“哦。”明湛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这院里就他们两个,她大概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起身告辞,谢敛忽然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忘了。”
“这么痛也会忘的吗?”他声音冷冷清清的,但又像责备似的,叫明湛噎了噎,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现在不痛了。”
明湛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起风了,我送你回去。”听语气并不是个疑问句。
明湛倒很听话,他说要送她回去,便乖乖站了起来。她刚受过伤,身体还虚,谢谨给她披了件狐裘的披风,那一圈雪白的毛皮毛茸茸的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谢敛忽然伸手替她将后头的兜帽翻出来,这举动有些唐突,明湛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退了一步,但眼前的人神情实在太过正经,他的手指避开她后颈的皮肤,一手捞着她披在肩上的头发,一手绕到她身后动作飞快地替她摆正了兜帽,明湛只感觉眼前一黑,叫人拢到身前,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重新退了回去,只在离开时伸手若有似无地摸了一把她肩上毛绒的狐裘。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就说:“好了,走吧。”
她过了一会儿才匆忙跟了上去,二人一路无话,等穿过长廊,走到一处小园外,明湛停住了脚,谢敛看了眼四周,这屋子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只隔了一条小径,站在这儿能看得见他卧房的西窗。
明湛感觉他有点心不在焉,事实上自打今天的第一面起,他就总是这样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多谢表兄。”临别前她规规矩矩地同他道谢,谢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突然问:“怎么谢?”
明湛叫他问得一愣,仰头看着他,大概觉得这世上怎么能有脸皮这么厚的人。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道:“西院那棵枇杷树,你去摘过枇杷没有?”
谢敛自然没有摘过。
明湛好心道:“那枇杷酸且涩,不好吃。”她说完冲他笑了笑,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算她的“答谢礼”了,屋里的灯火亮了起来,他望着那扇映出人影的窗户纸,忽然觉得这也没什么。
忘了便忘了吧,他想,人还在这儿就好。
明湛第二天难得起得晚了些,到前厅用饭的时候,就谢敛与谢谨姐弟还在堂前。明宜见她进来,一下从谢谨膝盖上跳下来,像头小狮子似的冲过来抱住她大腿,仰着脸眼巴巴地问她:“小姑姑,我们今天去哪儿?”
明湛冷笑一声:“你十岁前我再不会跟你单独出去了。”明宜毫不气馁,看她在饭桌前坐下,鞍前马后地替她递筷子:“那你跟小舅舅带我出去吧。”
明湛闻言抬眼看了厅边坐在谢谨旁的男子一眼,他今天换了身京绿色的直襟长袍,头上束冠,腰间挂了个金色的香囊球,底下缀着明黄色的流苏,十分别致,叫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像是察觉到的这边的目光,不期然地抬头看了过来,明宜再接再厉,用整个厅堂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声道:“小舅舅,你今天带我跟小姑姑一块出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