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就起身盯着马车,马车又从侧门进去了。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明白了。之前不知道老圣人在哪住的,现在好似找到了。人就在书院里呢。
这一群宗室子弟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着并不光鲜,年纪已经在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他紧紧的盯着马车,然后慢慢的垂下头,缓缓的朝后退去。树荫下,此人显得跟别人有些格格不入。
这些子弟都像是跟这个人不熟,对此人也不大怎么兜揽。
他们自己说自己的。这个说,要不要递帖子。
那个说,递帖子也不知道要往哪里递。
后面不知道又谁就在撺掇永宣,说你去!你去合适。
永宣是老怡亲王的孙子,若是去见老圣人,永宣比较占优势。老圣人肯定对怡亲王这一支后人会宽容许多。
永宣却摆手:“不成!不成!等入了学了,该见的时候也就见了。”
这话一出,大家就觉得没劲。来的人里,有几个是能考上的?
正说着话呢,就见大路上有一男童溜溜达达的走来了,这孩子一身蜀缎白袍,手里拿着把小扇子走的悠哉悠哉。可他身后跟着的人大家却都认识,此人正是之前在太后宫里伺候的张保。
劳动张保亲自跟着,那眼前这个小童是谁大家基本都猜到了:这便是过继到仁慧皇帝名下的皇子永琅。
其实这名字跟怡亲王弘晓的第二子的名字重了,但那边一说这个养在外面的皇子名叫永琅,原本的永琅就不能叫这个名字了。悲催的孩子直接改名叫永良。没有金玉那般贵重了,也不要那个‘玉’了,直接叫永良其实也挺好。
永良盯着弘晖的时间有点长,弘晖能察觉不到吗?他今儿是干嘛来的?今儿就是奔着这些宗室子弟来的。
那么一群人,本来都该是一样身份的人,但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来。日子过的好的,家里的情况还算不错的,这些人就衣着光鲜,身上的配饰件件精致。可也有看着光鲜,但其实早已经不鲜亮了,不看别的,只看脚上的鞋,打眼一瞧就能分出贫富来。
他站住脚朝对方看过去,那么些人也都看了过来。弘晖不怎么认识这些小子,说不得他们的老子来了,他基本还能认出来。但是现在,这些孩子基本都不认识。
而对方那么些人就算是猜出他是谁,可这……如何称呼呢?
按说,大家的身份其实是一样的,也是平辈人,算是同族的兄弟吧。可毕竟第一次见面,对方呢,是皇子是真的。可对着他直接称呼一声阿哥又不合适,这位并没有在皇阿哥中序齿。当做一般的宗族兄弟,喊一声‘你小子上哪去?看见哥哥们不知道过来打声招呼?’,好像还真没这个胆子。人家的嗣父是仁慧皇帝,他还养在老圣人膝下。他这身份,便是造反,也要不了命,顶多就是被圈禁。所以,这位只要不往死的作,那基本上是前途相当无量的。
按说就算是这么着,也不至于就看着他就把人吓的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了。可这小子也邪性,那眼睛看过来,总觉得像是被自家阿玛给盯着,很不自在。
弘晖也是怔愣了一瞬,然后眼睛从这些人的脸上都扫了一遍,最后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这人游离在这一群人之外,保持着距离不靠近,但显然,又是这么一伙的,毕竟这么多宗室子弟在这里,有些出来腰上还特意缠着黄带子,一般人也不敢靠近呀。他这么一站,想看不见也难。不过眯眼细看,倒还真认出来了。
这是八叔的孙子,弘旺的儿子肃英额。按年纪算,他现在也有二十四五了吧。
当年皇阿玛冷落了八叔那一脉,但是弘旺一直也在宗室之中的。不过是一直也没怎么用便是了。倒是到了弘旺的儿子这里,他还是用了。因此,对此人还算是有印象。那个时候早已经是事过境迁,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而现在,情况跟自己那时候又不同。弘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不过因着看肃英额的时间有点长,张保就察觉了。在弘晖耳边低声将弘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张保很机灵,对当年八叔跟皇阿玛的事他一句也不提,像是笃定他知道一般,只说些雍正年之后发生的事。
他一说,弘晖就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收回视线。才要说话,就见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细看了两眼,好似有点印象,这是十六叔家的孙子永瑺。
永瑺是出门的时候被自家祖父给叮嘱过了,说要是遇到养在老圣人膝下的小阿哥,要恭敬着些。他问祖父说这个恭敬得有多恭敬才算是恭敬,结果祖父说,“对你祖父有多恭敬,对那位就得有多恭敬。”
呵呵!要不是祖父在皇上南巡的时候还能出来当差,监理国事,他都以为祖父是老糊涂了呢。这段时间,祖父是烧香拜佛,把家里弄的乌烟瘴气,跟着魔了一样。以前从不信这些人,现在竟然突然虔诚了一起。当然了,这些都不敢大张旗鼓的叫人知道。但事实上,就是如此。可叫自己真对这个一个孩子恭敬的跟对祖父似得,他也拉不下这个脸。能先恭敬的打招呼,这已经是极限了。因而他此时脸上带着三分恭敬,三分亲切,三分热情,还有一分试探和打量,先说话了:“是琅兄弟吧?这大热天的怎么出来了?”
弘晖微微点头:“原也没想着外头这般热。”他朝来时的路指了指,“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去进去坐坐?”
“这怎么好?会不会太打搅……”永瑺心里还有些怯,想着客气几句。
弘晖已经转身了,“无碍!书院后头的园子没人,去那边便是了。”
永瑺还要客气,不知道被谁给踢了一脚,后边马上就有人接话,“好啊!好啊!来了这么长时间,人太多,还没进书院转过呢。如此甚好!甚好。”
有人应了,那自然一拥而上,就都动了。弘晖都走了好几步出去了,扭头一看,见肃英额还在最后,脸上没有多的表情,但脚下却前半步后半步,显得有些犹豫。
弘晖停下脚步,吩咐张保,“看周围还有没有自家人,天怪热的,都叫过去吧。专门打发人在附近等着,别怠慢。”
张保点头应着,招手叫了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见别人都走了,只八爷的孙子还在犹豫不前,他知道小主子的意思,便过去笑道:“阿哥爷快些去吧,若是还有事未办,交代给奴才便是。”
肃英额一愣,脸上的愕然根本就来不及掩饰,忙拱手诚意的跟张保致谢,连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他依旧低调的走在最后面,距离谁都不远不近。从侧门进去,里面是一个个规整的小院。顺着大路往里走了不远,就被弘晖带着拐弯,从别的地方朝后绕去。可这一群人已经看到和敬公主之前所乘坐的马车了,就在侧门进去的那条路的顶端。
大家把这个位置都记下,却没人说破。作为第一个跟弘晖说话的人,永瑺就一路跟这个小阿哥搭话,问说:“这路边种的是什么花木,不见花也不见果……”
看来宗室这些孩子是给养废了呀,“那不是花木,那是果树。这园子里种的没一样是废物。”
这话听在耳朵里怎么这么别扭了。
肃英额就听到前面的人议论,一个说:“废物……这话怎么像骂人呢?”另一个就道:“话里有话,听懂了就行,说出来挑破,有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
那边不知道谁故意抬杠,就道:“那树下的草倒也长的好!”
这是怼之前的不养废物之说。
弘晖没回头看,只道:“以后还能来,那就得记着,那草更不能动。那是母后皇太后养的药草,瞧着不起眼,但却当大用。”
这又是一句话里有话的话。
永宣心里就不由的纳罕,这孩子过继出去真可惜了。宫里的皇阿哥除了年长的那两位不算,剩下年纪还小的瞧着并不怎么出色。倒不想,这里藏着这么一位。
当然了,这样的想法菜一闪而过,那所谓的园子就出现在了面前。
一大片湖?不!不是湖,是池塘。里面应该养着鱼虾,池塘里此时长的莲蓬。而围着池塘周围,像是种着某种牧草,特别种植的。在外围,就是各种的庄稼和菜地。
湖边倒是建了几个亭子,亭子也大,茅草顶的,下池塘的小船都停在亭子周围。
弘晖招呼着人在亭子里坐了,正好嬷嬷四处找人就给找这里来了。弘晖自是不会回去见什么公主,只道:“告诉娘娘,我在这里待客呢。”
林雨桐一听,立马叫人给准备吃食去。
池塘边上的小池子的网兜里就养着随时能吃的鱼,庄子上另有鸡鸭鹅宰杀了直接吃。菜蔬瓜果从地里直接采摘便是了,“送几坛子米儿酒去。把厨子叫去帮着烤,一边吃一边玩去吧。”
不管吃什么,只要在这里吃饭了,那回去都有的跟家里交代,因此一个比一个有兴致。
陪林雨桐的和敬也不见怪,哈哈就笑,“难得有机会聚的这么齐整。”说着就喊外面候着的嬷嬷:“赶紧打发人去,找上好的果子弄几框子来。”说这看了和婉一眼,又道,“再买上好的点心二十匣子,是和婉妹妹的心意。”
正说着呢,永璧进来了,一来就笑,“大姐,别叫下面的人跑了。我早打发管事置办去了,这都快回来了。叫买了十篓子螃蟹,十坛子黄酒……”
两样东西,自然有一样是替和敬买的。
和敬就乐了,“今儿咱也吃螃蟹。正当时呢。”
永璧就笑着跟林雨桐道,“皇祖母千万给我留两只,我先陪客去。”
这边礼物一到,那边永璜和弘曕就得了信了。永璜叫人买了点心,弘曕叫他的庄子上的人送了两笼子鹌鹑过去。说是身上有差事,叫他们自己玩,就不过去陪着了。
这些做客的,说起来也是宗室子弟,可如今就是混日子呢。好些都是混个侍卫,还算有一份自己的俸禄银子。其实风光早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像是两位公主,作陪的永璧,还有果亲王、以及大阿哥,这些人说起来是关系都不远,可实在是算不得熟人。等闲上门,递了帖子人家都未必有工夫见的。
而此刻,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这里宴客,便有一个算一个的都往这边送东西,这是给这个孩子面子,但更是给老圣人的面子。也就是说,老圣人在皇上那里绝对不是一个符号。
那么,之前只想来凑热闹的,心态都立马不一样了。进入了这里,便是这辈子遇到的最大机遇。要不然,像他们这样的宗室子弟,能怎么样呢?一代一代下去,也就是成了闲散的宗室了。
宗室中人当差,要么你有体面,要么,就是特别有本事。另外,关系上的亲疏远近也特别重要。他们是属于跟皇位上的人关系越来越远的那种人。体面没有,本事不大,关系又远,找个机会有多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像是宗室里,也不是不让你科举。可科举哪一年叫宗室参加,哪一年不叫宗室参加,这参加了又能有几个名额分给宗室,这都是随机的。等着这个机会?说实话,还不如去赌坊赢钱来的几率高呢。在这一点上,都不如在旗的其他旗人。人家还能参加科举,虽然科举也会考虑名额限制,差不多跟其他某些省份被录取的人数持平。当然了,这是相对的。旗人子弟在某些方面比宗室便利,但对科举而言,旗人子弟竞争也激烈呀。汉人家的孩子是有些读书有些读不起书,但是旗人不一样。旗人是有旗学的,每个旗人男丁都得去念书的。大家都学,然后那么多人去考,只为了拿三五十个名额,真的太难了。
于是,之前还觉得不知道跟弘晖这么一个破小孩怎么说话的大小伙子,都学会讨小孩子喜欢了。这个凑过去说:“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边的庄子上玩。我那边没养别的,倒是有几只鹿,挺好玩的。”这都是祖上就养着,然后一代一代繁衍,算是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吸引人的东西了。
那个说,“我府里养着几盆兰草,小盆换大盆,现在盆里都快养不住了。那还是圣祖爷赏给祖父的,要是喜欢,回头搬来。这里地方大,倒也适宜。”
吃饱喝足,随着大溜一起告辞出来的肃英额心里苦笑,他还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吗?
人家回府,他就是回家。小门小户,下人十数人,这便是家了。
家里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书房不书房,两进院子也不到,所谓的外院就是一片倒座房,平时住个下人,主子都后面住着呢。正屋东次间住着嫡母,西次间便是阿玛常一个人呆的地方。他生母住东角房,西角房还住着一个阿玛新纳的妾。而他则是住在东厢房的。
如今,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嫡母曾经生过一个孩子,比自己大半岁。那时候生在被发配热河的路上,嫡母早产,排在自己前面的这位兄长就早夭了。从此嫡母是吃斋念佛凡尘俗事一盖不管的。家事倒是自己的生母管的多些。可家道艰难,自己二十四了,尚无人愿与府里结亲。额娘着急,想着别管出身,哪怕是侍卫家出身的也行,总也该成亲了。可阿玛死活不愿意,觉得府里不能有这么一个无名无姓家世不成的主母,额娘不免说了些难听的话,阿玛便恼了,回头就纳了一房妾室。这妾室的阿玛还真是个侍卫,不仅是侍卫,还是侍卫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校尉。他用这样的方式告诉额娘,别小瞧人。他这把年纪了,只要愿意,也有那些在你眼里很不错的人家愿意把闺女送来做妾。你叫我儿子娶个这样人家的闺女为妻?埋汰谁呢?!如此,婚事就继续往后拖着。
他回来,先给嫡母问安。嫡母还是那句话,“厨下给你留着饭,吃了早早安置吧。”
他应着,一出来就听见西次间的咳嗽声。这是阿玛不好意思叫他,用声音告诉自己他在。于是,他抬脚进去,阿玛坐在桌前,桌上油漆斑驳,摆着的还是老三样: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茴香豆,一壶街口十文钱一壶的酒。
“阿玛,我回来了。”他说。
弘旺眼睛都不抬,只‘嗤’了一声,“被人撅回来的?”
肃英额摇头:“没有。跟族兄弟们玩乐了半日,这才回来的。”
弘旺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了,“进去了?”
肃英额没回答,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回答。
弘旺就搓着下巴,“我那位四伯他……改性儿了?”他呵的一声,“他没问问你是谁家的?”
肃英额低头:“并没有见到老圣人。只那位小阿哥陪着。还有和亲王世子……”
弘旺呵呵一笑,“就说嘛!怎么叫你进去了?感情不知道你是谁。”他灌了一口酒,“小阿哥……一个孩子知道什么深浅?以后别去了,老子明儿给你谋差事去。别嫌弃侍卫起点低,一点一点来……”